黃燕的連衣

彭紫城，2004年生，云南大理人，大學(xué)在讀。此文系作者小說處女作。

一

黃燕換上了她之前在那種號稱物美價廉的商店里淘到的連衣裙，她知道這樣的衣服大概穿不了幾次，但誰管得了那么多，她現(xiàn)在剛剛工作不久，一切尚未安定下來；另一方面還由于她一直以“我要獨(dú)立”的理由拒絕了來自父親的“補(bǔ)貼”（黃先生是這么稱呼這筆錢的）。相比來說，母親更理解尊重年輕人的想法，只說“你如果需要盡管說”。

用走路的方式可能會更快一些，那個酒吧離這并不遠(yuǎn)，而且這個時候附近經(jīng)常堵車，順便她也可以想想，要怎么把這件事告訴朋友們，他們可不是傻子。可她總不能全說吧，顯得她“失敗”了一樣。那個詞是叫“破窗效應(yīng)”嗎？對，她總不能任由風(fēng)從窗戶灌進(jìn)來。她手里摸著連衣裙上的凸起花紋，心里又隱隱約約地刺痛起來，是的，是刺痛，她之前常常以為這種感覺是電視劇里為了刻意凸顯兩個人的感情的夸張說法，但現(xiàn)在它確實發(fā)生了，她感覺見到他的第一面就在昨天。

她有自己的心思，把地點定在那個酒吧。

時間回到一年之前，她那個時候還在學(xué)校里，和現(xiàn)在真是兩個世界啊。她忍不住想回學(xué)校繼續(xù)念書會是什么樣。但她也知道，其實也沒有什么差別。倘若能讀博也許不一樣。但這個不一樣也只是周圍人的說辭罷了，她也不知道這不一樣到底是怎樣，是高人一等的感覺還是說她真的能獲得更高的收入，她不知道。

那個時候她就不該去酒吧。“里面鐵定沒有什么好人”是她的原話，但她還是會去酒吧。如果是假期，筱筱會在那，那是她童年時代的朋友，初中結(jié)束就沒再繼續(xù)讀下去了。她沒有覺得和筱筱來往有什么不妥，反正筱筱也不向她索取什么，即使是筱筱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向黃燕借過錢。當(dāng)然了，就算借，黃燕也大概只會假裝查一下賬號，然后告訴筱筱：“我也很想借給你，但我也沒錢了，實在沒辦法，不好意思?！秉S燕并不羞于在內(nèi)心承認(rèn)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倘若她是一個富翁，她可能會考慮一下借她。想到這，她意識到自己又在往未來想象了，她從來沒覺得這是一個壞習(xí)慣，相反，她還挺喜歡向別人展示自己的這個“特點”。她多次向其他人描述“我覺得我想象力很豐富，也許可以當(dāng)個作家”，事實上，她還什么都沒寫過。

她不僅僅是去酒吧喝酒，事實上，她已經(jīng)連續(xù)有三個男朋友來自酒吧了。黃燕小時候可沒想過自己會去酒吧，小時候她覺得那是被社會拋棄的人才會去的地方。

“要不是他站在云來江邊，說要是我不原諒他，他還不如跳進(jìn)去算了…”黃燕總結(jié)道，“這真是幼稚，他大我三歲，卻還像個中學(xué)生一樣。”

“要是他真的跳進(jìn)去怎么辦？”漠然問道。漠然是黃燕的大學(xué)同學(xué)。

黃燕沒接這句，只是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朋友們一齊望向黃燕，仿佛是在審視她。

黃燕本身長得并不丑，但那頭因為漂染而枯澀的頭發(fā)使她整個人顯得很不精神。不精神的另一部分原因是她再也見不到那張小麥顏色的幼態(tài)的臉了。王世自己其實并不喜歡這張臉和臉頰上的雀斑，是她告訴他“這才是你獨(dú)一無二的地方”。

“你知道你現(xiàn)在分手是一個多么明智的決定嗎？”筱筱幾乎用一副圣賢的口氣勸解黃燕。用筱筱的話說，那男的實在“不咋地”。

二

酒吧里的燈光讓黃燕回想起遇見王世的那個晚上。

啤酒的黃色映照在人臉上，浮現(xiàn)出微醺的，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浪蕩的笑。泡沫令人沉醉其中，它允許你短暫遺忘現(xiàn)實世界一個晚上。他們玩拋擲骰子、叼三公、小姐牌、真心話大冒險。黃燕故意選擇了大冒險，她預(yù)感到朋友們會刁難她：找一個陌生異性喝酒。她嘴上滿是拒絕，她也只能先拒絕，否則朋友們改變主意怎么辦，那時候她也就沒理由接近他了。

黃燕一邊希望那個男孩兒能接受她的邀請，一方面又對此不抱太大希望。

幸好，男人熱情地接受了。她酒杯里裝的是可樂桶里的深棕色液體，由可樂和威士忌混合而成。她望見他勾起的嘴角，那份對陌生人的善意讓她胡思亂想起來。

酒吧里的紅光、藍(lán)光打在那個叫王世的男孩的臉上，交替的光線給他投射出不同的影子，圍繞在他的周圍，仿佛他擁有了多個靈魂。他腳上那雙馬丁靴還是嶄新的，那張臉讓黃燕以為他比她小。

“你的意思是你們就是這么遇見的嗎？”漠然問。黃燕實際上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她覺得自己選這間酒吧的自的被揭穿了，但她還是故作鎮(zhèn)定地指向右后方的那桌說：“沒錯，就在那一桌。”

筱筱嘗試打破這種暖昧的氛圍。

“你要考慮清楚了，之前你跟我講他對待他奶奶那件事我就已經(jīng)很生氣了?！斌泱阋贿厡S燕說，一邊用眼睛掃視周圍的環(huán)境。黃色的墻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是一朵一朵的小花兒，開在這濕潤而清涼的雨夜。筱筱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兒，是的，在筱筱心底里黃燕始終是自己的小妹妹，當(dāng)她聽到黃燕告訴自己關(guān)于王世那種讓她感到生理不適的行為時，她下意識地想把黃燕抱在懷里，想保護(hù)她。

有一天，王世對黃燕說，他覺得照顧生病的奶奶這件事不應(yīng)該是他的責(zé)任。

那天與其他日子沒什么區(qū)別。黃燕如同往常一樣上完所有的課。上課是她略顯混亂的生活里唯一確定的事，讓她感到某種充實，好像她的生活被這堆流程填滿后她便會變得更成功。但事實很可能并非如此，尤其是在某些孤獨(dú)到只能審視自己內(nèi)心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王世好像一邊在充當(dāng)她的“患者”，讓她產(chǎn)生一種拯救的欲望；一邊充當(dāng)了她的某種見證人一與一個讓別人十分頭疼的人相處，似乎能凸顯黃燕個體的獨(dú)特性。但她在黑暗的蒼穹下聽到王世抱怨照顧他奶奶的時候，她還是心里征了一下，仿佛是聽到王世被預(yù)告死亡，死于某種絕癥的晚期。

三

“不好意思，遲到了好一會兒?！痹苼淼搅恕Ｓ幸环N時間一下子回到了從前的恍惚。

“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斌泱懵冻瞿欠N小時候才會有的笑容。

黃燕就是這么一個擅長張羅的人，她并不覺得舊相識或者新朋友混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云來接過筱筱的話茬卻看著黃燕說：“自從你們談戀愛之后，你幾乎沒有和我發(fā)過消息，說實話，之前我還有點難過。”黃燕被一把直白的刀刃切成了兩半。她坐在酒杯碰撞聲之間，瞥見鄰桌的那個穿靴子和皮質(zhì)短裙的女人正在和一個手臂上全是文身的光頭舌吻，不由得感到惡心。

香煙味嗆得黃燕咳嗽不止，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王世不允許她和別的男生聊天的畫面。她起初覺得這只是占有欲。“正常的情侶之間都是這樣的。”她告訴自己，類似于進(jìn)行自我催眠。直到她微信里的男性好友惹怒了王世，他下意識地把黃燕當(dāng)成了那個會無限包容他的角色。

“我就應(yīng)該聽你們的，酒吧里真的沒什么好東西?！秉S燕說完抿起了嘴唇。她大學(xué)時期的三任男朋友，竟然都是酒吧里認(rèn)識的，她明明記得她是一個大人們口中的“乖孩子”。她還記得小學(xué)時和云來、筱筱一起在紫藤院里摘花、種向日葵、養(yǎng)蝸牛的事，光幕下的水波映照在他們所有人的身上、臉上。她想起那個小亭子的橫梁上的綠葫蘆，那只花一樣的蝙蝠現(xiàn)在飛走了嗎？

酒桌上筱筱、云來和漠然輪番為黃燕出主意。

“你應(yīng)該先經(jīng)濟(jì)獨(dú)立。”

“你再和那個男的在一起就是葬送你的前程?！?/p>

“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會這樣，那個詞怎么說來著，對，戀愛腦?！?/p>

諸如此類的話術(shù)，黃燕看著比自己還急切的朋友們其實覺得有些好笑，他們當(dāng)中誰又比自己清醒呢？不過是大家輪流著互勸罷了。

大家一邊說一邊玩喝酒游戲，玩的是小姐牌。黃燕運(yùn)氣不好，先是抽到要陪所有人喝酒的小姐牌，接著左右兩邊抽到的牌都是她喝。玩到后面，她已經(jīng)不清醒了，一直輸，也就一直在喝。

在眾聲喧嘩的氛圍中，她感到一陣陣的惡心從胃的最深處翻滾著涌向嘴巴。她先是感到嘴巴里酸酸的，而后是嗓子眼辣辣的，最后她干嘔一聲，朋友們把她攙扶到廁所旁。她現(xiàn)在只覺得眼前一片星星，她發(fā)出她能發(fā)出的最像小孩子的聲音說：“我還沒醉，你們不用扶我?！苯又职延沂秩恐割^放到朋友們跟前，一根一根地把手指壓下去，“這個是…五，沒錯…就是五?！逼鋵嵥f得沒錯，但為了逗她，筱筱說：“不，這才不是五，你再好好看看。”黃燕把眼睛直接湊到了手指頭上去，嘴里念叨著：“這不是五的…話…是幾啊…”

四

黃燕終究還是沒能忍住來到廁所里 嘔吐起來。

廁所里彌漫著腐敗的味道。黃燕看著廁所邊上骯臟的污漬，那團(tuán)嗓子眼里的火終于噴了出來。由一個點擴(kuò)展到一條線，她把胃里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先是一股蘋果的清香，而后是一股魚腥味一—可能是剛剛吃了魚皮的緣故，還有炸洋芋，還有香菜、辣椒、魚腥草，一齊吐了出來。雖然是夏天，但剛剛下過雨，黃燕被一陣濕冷的空氣激得打了一個哆嗦。她突然清醒過來，她真想直接坐在廁所的地上。平時她一定會這么做的，就穿著那條她最常穿的牛仔褲耐磨，耐臟。她甚至可以穿著它在草地上打滾。

她小時候就是這么做的啊。

黃燕還記得在大乘村的時候，她和伙伴們一起在菜地里打滾，躺在紫藤院的草地上，看著頭頂上的玉蘭花（當(dāng)時還沒開），她唯一擔(dān)心的是可能身上會有螞蟻，她害怕螞蟻通過耳朵，進(jìn)入大腦，把她的腦子全吃掉。她一邊想象，一邊被自己的想法嚇得跳起來到處蹦噠，似乎這樣，就可以把身上的螞蟻抖下去，即使可能她身上什么也沒有。

回家吃飯的時候，黃燕發(fā)現(xiàn)自己藍(lán)色牛仔褲膝蓋的地方，被草染得全綠了。

現(xiàn)在，那抹綠色正和她吐出來的香菜相呼應(yīng)。她忍不住笑起來。她看見她那身連衣裙袖子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染上了辣椒油，借著廁所的燈光，她看見她以為的那身白色連衣裙其實是米黃色。她越笑越大聲。

被污染了的東西是會被清理干凈，還是被消滅？黃先生給出的是第二種答案，他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生氣的神色?！捌鋵嵥矝]資格，畢竟衣服也不是爸爸洗。”黃燕那時在心里是這么想的，但黃先生把她領(lǐng)到了草地旁邊那棵碩大的法國梧桐下。

“跪下，想想自己錯在哪了?！?/p>

這是黃先生處理事情的一貫做法。

黃先生的同事帶小孩來家里玩，那孩子把玩著黃燕的洋娃娃。她甚至想把黃燕的金魚撈出來玩，當(dāng)然，被黃燕拒絕了。于是她拿起黃燕的小公仔，扔進(jìn)了沙發(fā)的縫隙里。黃燕想去夠，黃先生開始燃燒，他批評她這是自私。

黃燕坐在她的小床上，看著魚缸里的金魚一直吐泡泡，洋娃娃就在地上。時間可以定格嗎？從現(xiàn)在開始等待，等待著噩夢結(jié)束，到那個時候她睜開眼睛，一切會照舊。不，她沒有沉睡，她只是在等待，等待黃先生一邊罵她自私，一邊收拾她的玩具，包括那個靜靜地坐在地上的洋娃娃、那副花仙子紙牌、那串同桌送給她的塑料手鏈、那個綠色小屋存錢罐，一切都被黃先生收進(jìn)垃圾袋。

然后，一切在火焰里燃燒，黃燕甚至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她還沒來得及哭，她的一切和大火在一起，濃煙滾滾。她聞見塑料的臭氣。

母親就默默地站在黃先生后面，流露出愧疚的神色，可她什么也沒有說，可能她也在等待。

黃燕還是想不通為什么母親那時會那么沉默，她被那團(tuán)左右跳躍著的火焰、那一聲聲雷鳴般的吼叫，嚇得攘緊了母親的衣角。黃先生總是這樣，被一件件瑣碎的小事點燃。但她從來也沒想過逃走，或是說根本沒有這種可能。黃先生給她的零花錢比身邊的伙伴們都要多，她身上總是那一陣子最流行的穿法。母親也工作，但賺得不多，最多夠她們母女兩個人糊口。

黃燕從小就有種照顧人的沖動。“真后悔沒去做一個護(hù)士?！痹诤团笥褌兇蛉さ臅r候她說，似乎是真心話又似乎只是隨口這么一說。那種成就她人的沖動也許來自母親的忍耐。每次黃先生怒吼她們母女倆后都要道歉，“我真該死”或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真的很痛苦”之類的說辭，黃燕從開始的聽不懂到能聽懂卻沒辦法理解，再到最后與父親激烈地爭吵。一次爭吵過后，黃先生以一句“是我在養(yǎng)著這個家，你待不下去可以滾”結(jié)束了他們的交鋒。他內(nèi)心可能會對其他話感到愧疚和自責(zé)，但這句不會，他打心里認(rèn)同它。

她經(jīng)常坐在墻角邊，玩著娃娃，等待父親回家。有時候父親回來會打趣地問：“你想我嗎，燕燕？”這時候，黃燕只是低著頭不說話，黃先生便認(rèn)為黃燕并不想他。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羞愧，而他處理這種羞愧的方法就是怒吼，向著所有他不能接受的事物說“不”。但其實黃燕可能是因為過度思念黃先生卻不知道如何表達(dá)而發(fā)抖。她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惹得黃先生不高興，于是她更加覺得是自己不夠好。

終于有一天，她突然意識到，也許父親也需要被拯救？她愿意充當(dāng)這個角色。洋娃娃安安靜靜地坐在黃燕的床上，陽光灑下來，照進(jìn)魚缸里，金魚的鱗片反光，書疲倦地睡在書架上，絕不爭搶，黃燕就坐在她的小床上。要是一切都這樣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該有多好。

五

肆無忌憚地用怒火將一切夷為平地，可她根本無法說出一句哪怕是絲毫對父親形象不利的話。黃先生養(yǎng)了她，送她上最好的學(xué)校，她又能說什么，大多數(shù)家庭不都是這樣嗎？程度不同罷了，她告訴自己。

黃燕在酒桌上向朋友們介紹起父親時總是先挑好的一面講，“他其實內(nèi)心很善良”，“他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很好”，但后來她又說實話：“我受不了他陰晴不定的脾氣。”

這也是她介紹男友的方式，“他占有欲比較強(qiáng)，但這也代表了他比較純情?！薄八蛔屛液推渌猩奶?，我已經(jīng)把大部分異性朋友刪了，但他也是這么做的?！薄八尤挥盟辣莆也粶?zhǔn)分手，但也許是他也沒有其他辦法了，他也只能這么做了?！?/p>

顯而易見，在她眼里，他們已經(jīng)變成一個人了。

白騎士，她好像是和朋友聊天時偶然聽到這個詞的。剛開始她只覺得這是類似于星座算命一類的東西，根本沒有往心里去，直到她聽到“拯救”這個詞。也許她是在拯救自己？拯救那個什么也做不了的，安靜地坐在床上的女孩兒？她把洋娃娃抱進(jìn)懷里，幾乎要把另一個她悶死。

黃燕看著酒吧下各種霓虹燈照射王世而形成的影子，感到某種相似的快感。她內(nèi)心一直知道，盡管她從沒承認(rèn)過，她習(xí)慣于扮演照顧人的一方。有時不僅僅是照顧，甚至是受虐式地接受一切不可理喻的攻擊。

黃燕這次終于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她感到她似乎活在某種真空中，絕望地望著透明塑料薄膜外的一切，望著父親

她緩緩站起身來，覺得這段感情不可理喻。她竟然任由一個類似黃先生的人把她困住了將近一年。她按下了水箱按鈕，讓水流把嘔吐物全卷了下去。

廁所外，筱筱一看見她就過來扶住了她?！澳愫命c了嗎？”漠然也走了過來扶住她的另一邊。她覺得心里暖暖的，能和朋友永遠(yuǎn)在一起該多好。

六

朋友們把黃燕換扶回酒桌。

黃燕笑著，思維繼續(xù)游離在她的世界里。

她到底還是在王世面前把那句話說出來了：“所以這件事是有什么大不了嗎？”

那是在王世把黃燕一個學(xué)長的微信刪除之后。他做這件事的原因是她回復(fù)的表情包包含一個玫瑰的圖案。她本打算就那么算了，直到那個學(xué)長親自來找黃燕問情況，王世和他吵了起來。于是，她問了出來：“所以這件事是有什么大不了嗎？”她想起有一天，她走在路上，任由雨滴打到自己的臉上，路人問她：“為什么不打傘呢？”為什么呢？也許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我就不。

是的，這等于是她第一次在對王世說：我就不！

黃燕表面的說辭是覺得王世不上進(jìn)，和他在一起沒有前途，但在內(nèi)心最深處，她是想澆滅那團(tuán)莫名燃燒的火焰。那團(tuán)火焰從她小學(xué)時起就一直在燃燒，在濃煙中她的生命開始枯萎。

和朋友們喝最后一輪酒的時候，黃燕顯得心不在焉。

黃燕聞著酒的氣味，想到了醫(yī)院里消毒液的那種好像可以把一切磨滅的神圣氣味。那天的畫面又浮現(xiàn)在黃燕腦子里。躺在潔白床單上的穿著條紋病號服的黃先生，活像一個囚犯。他臉上戴著那種淡綠色的透明塑料氧氣罩。她看著氧氣源源不斷地經(jīng)過那個和面罩顏色一樣的小瓶子，那里面裝的是什么呢？咕嚕咕嚕地冒著小氣泡，那些氣泡產(chǎn)生而后又破滅。黃燕其實覺得這樣幸福極了，趁著自己最飽滿的時候破裂，有何不可呢？

她還和王世在一起時做過一個夢。王世跟著她滿醫(yī)院地跑，黃燕企圖逃出這個白色的長方體建筑，但她失敗了。王世跟在她后面，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看著她走出一個病房后直接進(jìn)入到下一個病房，最后她急得直接從窗子跳了下去……

讓她感到安心的是她在夢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父親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出了醫(yī)院，而他自己卻又走回醫(yī)院去了。黃燕想叫住黃先生說：“我不走了，我留下來陪你。”但沒有聲音發(fā)出來，縱使黃燕再怎么用手去摳自己的嗓子眼，也沒有一點聲音。

黃燕驚醒過來，眼淚止不住地流，不僅僅因為這個夢，更因為在前不久黃先生煤氣中毒住院的時候，她曾經(jīng)假想過，如果把黃先生的供氧面罩拿下來，會怎么樣…

七

喝完酒，黃燕和云來、筱筱、漠然一起走在街上。浸泡在朋友們的甜蜜之中，這不是她熟悉的模式一—她寧愿朋友們用讓她疼痛的手段讓她感受幸福。酒還沒有完全醒，路燈下那輛車靜靜地停在那，那棟筒子樓也是。她感到某種嫉妒，嫉妒那些安穩(wěn)的事物。

她們開始吐槽起自己的父母和上司，說著說著，竟然聊到了她們的小學(xué)語文老師。

這位語文老師曾叫她們寫她們喜歡的文章的讀后感，黃燕寫了《〈睡美人gt;讀后感》。之前她是那么喜歡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可是那次燃燒之后，她開始討厭等待，她意識到等待只是等待本身罷了。于是她寫道：

我覺得睡美人的生存方式就是睡眠，她因此而存在，她因此在整個王國找到了那一個獨(dú)屬于她的位置。她等待著可能并不會來臨的王子。在她被愛情填滿之前，她活著的方式就是死亡，好像是任務(wù)一般。所有人都陪著她演戲。她聽著每天來清潔房間的仆人們的聲音，覺得整個王國似乎不約而同地指向她這個并不存在于清醒世界的空殼，好像她代替了那些沒有沉睡的人。她一直等待著，等待白天，等待黑夜，等待王國的覆滅，等待被某個王子吻醒。明明已經(jīng)到明天了，但還有下一個明天。

不然呢？她該站起來說什么嗎？

模模糊糊地，她瞥見地上的臭水溝，看著坑坑洼洼的地面，她真想躺進(jìn)去。她甚至已經(jīng)開始想象雙腳浸泡其中的感覺。像一個溫暖的夢，一團(tuán)黏糊糊的豆腐乳，她現(xiàn)在就睡在里面，那個洋娃娃正在向她招手：來吧，這里有綠眼睛、香蕉、玻璃管；來吧，這里沒有火焰，這里有海洋、沙子；來吧，你可以把那只幸存的金魚一起帶過來。

可以說，最后是她自己決定把自己從泥塘里拔出來。像藕一樣，從那些黏膩的泥巴里出生，洗刷干凈，露出自己的斑紋。向內(nèi)看，甚至可以看清楚自己的孔洞。現(xiàn)在她寧愿毀滅也不愿意再沉睡，不愿意再等待了一她無法直視自己一點點枯萎，把自己的存在放在一個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來的人身上。

蟬鳴聲似乎在慶祝她的這個決定。她其實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個選擇，自打她從家里搬出去起。她回憶起小時候和伙伴們在紫藤院看漫天的紫色，還有那只黃色的花蝴蝶，他們先是抓住了它，最后在大家的商量下，又把它放了。

老師把她一整篇文章每一句話都圈了起來，那些紅圈好像在燃燒，刺破薄薄的紙張，滲透到下一個頁碼。黃燕被這些紅圈困住了，她是一個現(xiàn)代的睡美人，她看著老師的評語：積極一點！

老師把她的這篇文章念給全班同學(xué)聽。那時候是夏天，腳臭、汗臭混合著辣味、香水味，整個教室就像是菜市場。所有同學(xué)都在笑，她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借著路燈的黃光，看見整件連衣裙?jié)M是污漬。但是，沒有關(guān)系。是的，她已經(jīng)決定斬斷和王世的聯(lián)系。

今晚回家后，她得先把連衣裙泡在肥皂水里，這樣明天再用手搓就很容易洗干凈了。

說到明天，是的，她依舊不會要黃先生的“補(bǔ)貼”，即使這讓她不得不再穿一段時間這種“物美價廉”的服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