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金占銳，人，河北省作協會員，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文學碩士。作品發表于《散文百家》《美文》《當代人》《唐山文學》《石油文學》等刊，出版長篇小說《斯世永懷》。

去年深秋，我剛租住到這個老小區時，落葉鋪滿小徑。踏著枯干的楊樹葉片，我心灰意冷地拐過一個又一個巷口。女兒的重病讓我提不起精神，身心幾乎都在她的病情上。

走到樓梯口，即刻感到失望，又有一絲親切。失望于房子太陳舊。前幾日看時，精神都集中在中介的口舌之間，沒能認真看上一眼這小區，看它的位置、布局、設施以及風格。等有了閑余，細細看來，不得不震驚于它的年邁。這小區少說也有四十年了，裸露的管道銹跡斑斑，墻皮脫落猶如未刮干凈的魚鱗，灰塵肆意在各個角落密布也無人打掃，還有樓棟之間的飛線，怎么看都像凌亂的毛細血管，更莫說房子里迎面而來的暗黃色的原木風格裝修，昏暗雜亂，像一方風吹日曬的山石。所有的這些匯集成那個叫“年邁”的詞匯，與“失望”一詞相呼應。而親切也在這失望之中悄無聲息生出來。我不喜歡都市中聳立的樓宇，不喜歡喧囂與雜沓，更有難以治愈的社交恐懼。這樣的古拙、陳舊和自然我更易于接受（既然毫無選擇，必須背井離鄉，在這座城市住上一段時間）。置身其間，不由得遙想那個我牽掛著的原鄉。

折紙似的，拐過三道彎，才到達我租賃的房子。它真的是一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所謂廚，不過是陽臺改造，添置了灶臺與櫥柜。屋內擺設簡單明快，一桌一椅，一沙發一茶幾，如此而已。老式鑄鐵暖氣片，掉了門面的衣柜，笨重的大塊頭冰箱，和泛了黃的雙缸洗衣機，整個一齒牙松動的暮年老者。然而沒幾天，我就適應了這房子。唯一讓我心生芥蒂的是，在這個逼仄的出租房里，我聽到最多的不是風聲、雨聲或鄰人的說話聲，而是樓上間斷性響起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若隱若現，時輕時重。若是隱或輕還好，現與重，就真有點拆樓的意味了，仿佛有人搶起大鐵錘，嗩嗩砸到我的心坎上。聲音大的時候，好似在一片風聲呼嘯的叢林，用猛虎震山、龍嘯九天來形容，絲毫不為過。我不知道樓上的人穿著什么鞋，是鐵鞋，還是銅屐，抑或是他（她）本身就長著一雙巨腳。好幾次，我都被這突然而至的爆響驚醒。我是那種半夜醒來極難入睡的人。某些時候，樓上的“高人”嚴重滋擾了我的休息。這倒不是說這種聲音經常出現，但只要隔兩天來一次，就足以在我心里留下碩大的陰影。終于在一次巨響之后，我暗自發誓，假若再聽到這種聲音，就上到四樓和其理論，讓樓上的住戶知道樓下有人，有正常人，有需要休息的普通人。

這和我在初中時期學過的一篇外語文章何其相似。文章里那個老人在入睡前必須等待樓上年輕人的扔鞋聲。忽有一日，年輕人良心發現，道德覺醒，扔了一只鞋后，沒扔出第二只。老人苦苦等待，無法入眠，只好找到樓上，請求年輕人扔下另一只“救世鞋”。

第二天中午，我剛要和衣躺下，但聞樓上那可怖的聲響從天花板掉落下來，落到我的耳邊，把我的耳膜都要震破了。

我理了理被聲音攪擾的思緒，想著敲開門該怎樣和鄰居開口。假如是個老年人，他能顧念我的焦慮嗎？是個小伙子呢，會站在我的角度思考問題嗎？如果開門的是個小姑娘，貌美如花的那種，我又該怎樣解釋我的貿然出現？一系列深入的現實考量后，到樓上去的想法偃旗息鼓，暫時被我壓制下去。

那段時間，樓群里異常活躍，求租的，拉小廣告的，轉發烏七八糟鏈接的，居然有人往群里貼了一則征婚啟事。聊天群雜亂無章，然而也為人們提供了五花八門的信息。我想，何不在聊天群里反映一下，然后再“艾特”樓上那個音爆制造者。我編輯好了消息，眼見要按發送鍵了，卻看到隔壁單元一個頭像為牡丹花的成員發了一條信息，內容是直斥樓上鄰居每晚深夜拉椅子，大約在凌晨時分，嘶啦的音響在椅子金屬腿與地板磚之間摩擦生發，而且不是一下兩下，也不富有節奏，有些長如裹腳布，有些則短促倏爾不聞。該成員不忘用白居易的長詩《琵琶行》類比，說樓上鄰居是“輕攏慢捻抹復挑”與“銀瓶乍破水漿進”的綜合體，攪得人不得安生。樓上鄰居久久不回復，仿佛沒有看到，或看到懶得回復，抑或不知如何回復。我點贊附和，豎起三根大拇指。我的點贊支持，無非是想讓我的鄰居也知悉我的心聲，收斂那張狂的聲響。

然而就在我以為樓上鄰居該有所醒悟并痛改前非時，鐵球墜地一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我今天倒要看看樓上這位“大爺”穿的是多貴的鞋，竟然和金子一樣沉，沉到快砸裂地板了。要知道，在小區住樓房，每個單元格之間的隱秘不過隔著一堵墻或一方天花板。你在我頭上喝茶，我在你腳下拉話，無可厚非，但總不能彼此影響，相互打擾。

我帶著憤懣步上四樓，在鄰居門前停下腳步，伸出手想要敲門，門卻吱呀開了。這結著一層厚厚鐵銹的破門得有年頭了，以至于它開合一下，猶如千年歷史被打開那般沉重，無怪乎住在里面的人發出的聲音也沉悶、滯重。門內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氣沖沖奪門而出，門在他身后應聲閉合。男人瞪我一眼，不言語，匆匆下樓。見此情景，我慌忙拐上樓，躲避接下來的尷尬。按照一般影視劇情發展，房間里應該還會發出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與狂摔亂砸的聲音。我愣證在四樓與五樓的拐角處許久，卻始終沒聽到四樓屋里傳來任何聲響。我莫名其妙地下了樓，把自己與滿心的好奇鎖在三樓的小方格里。

那次毫無成果的上樓之后，樓上擾民的聲響暫時平息。我不知道這是否和那個男人的出走有關，難道腳步聲是由那個怪異的男人發出的？他為什么要那么重地踩踏地板，絲毫不顧念地板痛不痛，也不考慮鄰人的感受？而我恰恰是那種總也替別人著想，生怕某個動作或言語不妥影響他人的人。這就形成兩個勢不兩立的陣營，對壘雙方的處世觀截然不同。

雖無巨響，卻有小聲。后來的那幾天，樓上的聲音更似一只老鼠發出的。時而東南角仿佛倒了拖把，時而西北角噠噠如錘子敲釘子；要么是東北角鍋碗疊堆，要么是西南角洗衣機嗚嗚啦啦轉動。有種直覺，這些聲音來源于一位女性，像是在做家務。這簡直是一場不見人影的直播，看客或曰聽眾只有我一人。我被動接受來自樓上的聽覺盛宴。

一個多月過去了，時令已至大雪，窗外卻飄落雨絲。雨落在白楊的枝干上，落在小房骯臟的頂端，與灰塵和枝葉的殘骸攪拌在一起。雨落在租住小房的陽臺（也是廚房，兩者的性質兼有）上，躃嘅啪啪格外響，就像春節時燃著的炮仗。原因在于，這個小區的陽臺全都是外伸式的。你可能會說，哪個小區的陽臺不是外伸的呢，難不成還是凹進去的？我是說，這里的陽臺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和房屋連為一體，再往外則是由五六根鋼筋或鐵架撐起來，膽小的人初次入住這個小區，抬眼望見他人家的陽臺，一定會被這一奇特而險怪的結構嚇出一身冷汗。陽臺上面的棚頂自然也不全是樓板了，靠外的部分由鐵皮包起來。遇到雨天，雨打在鐵皮上，叮當作響。即使很小的雨，也能制造出瓢潑大雨的假象。此刻，我站在陽臺上看外面的小雨，聽棚頂的大雨。雨很快住了，哪里都沒有雨的跡象，奇怪的是鐵皮上還是傳來異響。我敏銳地覺察到，聲音似乎不是由雨發出來的，換句話說，不能將異響歸咎于雨水。它似乎源自樓上，樓上往下排水，才釀成這樣的響聲。鐵皮拼接的地方有大小不一的縫隙，水絕大部分沿著鐵皮向地面流下去，極小的一部分則沿著縫隙流到了我的灶臺上。灶臺上有鍋碗，臟水堂而皇之地玷污它們。生活廢水應該有排水系統，怎能這么肆意傾倒出來？這是我暴怒的主因。我得立刻上樓，把這件事反映給鄰居，讓他們意識到這非同小可，必須立刻整改。

我從陽臺返回小客廳。縱然步履匆忙，卻也聽到滴水之聲。這聲音不是來自陽臺的鐵皮，就在我的左側，在那根連通上下的天然氣管道一帶。我順勢看去，果然有水從樓上流下來。水一滴一滴，緩慢地，不過在加速，一滴賽過一滴，方才還是兩秒一滴，不用多久變為一秒一滴，再然后，就只能用微秒來計算了。我慌忙把附近的面粉、小米以及兩個布包挪移到安全地帶。很可惜，面粉已被濺起的小水花濕了一個小角，小米袋與布包還是完好的樣子。我仔細觀察這根燃氣管，管道為鋼管，上下等粗，上端和下端與樓層銜接處均被套管套牢，其外做了簡單防水。防水處有黃斑，黃斑有淺有深。看樣子，漏水問題并非只此一次，以往就有。往昔不便深究，關鍵是此次，已經造成嚴重破壞。它險些淋濕了我幾天的口糧，還有布包里極其重要的紙質材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陽臺漏水還沒停歇，客廳又上演了同樣的戲碼。這家是水漫金山了嗎，還是出門忘了關水龍頭？但我明明聽到那熟悉的洗衣機甩動時的嗡嗡聲。看來，我必須溯流而上，找他們去。

我開了門，快步上樓，沒有上次那種躡手躡腳，我是理直氣壯的。我打算先禮后兵。假如他們補救，那么萬事大吉；假如他們吵噻，那就掀個底朝天好了。到了他（她）家門前，我頂了頂鼻梁上厚重的眼鏡，緊了緊憋悶的口罩，叩響了門。我叩門時用力輕微，絕不似他們那種鐵球墜地的聲音。無人回應。我在想，這是什么樣的詭秘家庭。再叩，仍是無回應。我只好更大聲叩門。我以為這樣的聲音足以讓一梯三戶中的其余兩家開門了。可是悄無聲息，周遭靜寂，只有我的呼吸急促而深沉。

我懌轉身，卻聽到身后門響了，震耳欲聾的門響說明了門的轉軸嚴重缺油。這家人連一瓶機油都懶得買。門后閃出一個女人的腦袋，身子在門板后面，怯弱地問：“有什么事嗎？”有點西北口音，還算標準的普通話。看相貌，極平凡，戴一塊黑色蓋頭。初步判斷為回族，我在寧夏讀書期間，常見當地女人戴蓋頭。頭飾是回族最典型，也最有特色的服飾。同學曾教我以頭飾的顏色判斷回族女性是否婚配，只可惜他們的這點常識，我并沒有嫻熟地運用到這個女人身上。但有一點幫我極有力佐證了我的判斷——這是個已婚女人。因為此時房間深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孩子的哭聲最牽扯母親的心腸，女人立即顯出急迫的神情。我說：“你家漏水，把我行李都弄濕了。”女人點了兩下頭，眼神中滿是羞愧，連聲說：“對不起，我馬上收拾。”態度誠懇，語氣溫和，又點中要害—馬上收拾。她又補充：“下水道堵了，不好意思啦！”這是我想要的效果。我甚至覺得她會借此全面徹底地反省他們家對樓下鄰居所造成的困擾，尤其是平日里乍起的響聲。女人慌忙關了門。她或許急于照顧她的孩子，或許出于對陌生人的高度警惕，總之那道皺巴巴的防盜門再次石破天驚地關上了。

回到房間，樓上的“雨”已經停了。地上卻有一大攤水。我用拖把拖干凈地面，又用84消毒液徹底消殺。一切恢復如初。濕了的布包晾一晾，也就干了。我沒什么損失，只是虛驚一場。

樓群里又喧騰一片。樓長發了通知，讓所有住戶下樓領取防疫物資。樓長的通知像磁石一般，把零散的鐵屑全都吸引出來。回復此起彼伏，在我回復的下面，緊跟著四樓女人的回復。我才注意到她的頭像是一棵向日葵，溫煦黃曛的陽光中，挺著高傲的花盤，格外清新自然。誰是她心目中的太陽呢？她又在圍繞著誰轉動頭顱？又想，管那么多干什么，不過是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因了機緣巧合，成為上下樓鄰居。這么想著，我下了樓，樓下已是一條長龍，少說也有二十余人。我的前方，那個人影，確切地說那頂蓋頭太顯眼了。四樓女人焦灼等待著，她不時往前張望，試圖排到隊伍前頭。人太多了，插隊加塞何其艱難。我看到她跑向隊伍前面，與排頭那位大爺說好話。特殊時期，大家心照不宣保持應有的距離。大爺往后躲，女人急切往前湊。大爺答應了女人，自覺后退，讓出一人距離給女人插隊。從女人慌張的神態中，我約摸猜到她情急的緣由，家中啼哭的嬰孩一直催促著她。很快她領了物資，往回走。走至我身畔時，瞥見我，她停留一秒鐘，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笑了一下，笑容拘謹，然后慌

忙走掉了。

闔家團聚之際，我仍困在石門，宛如一片葉子遠離了大樹溫暖的懷抱。雖然故鄉并不遙遠，也只能望洋興嘆。我給住院的女兒送了餃子。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包餃子。和面，調餡，搟檫，捏合，每一步都緩慢而笨拙。餃子出鍋，已是正午時分，鞭炮嘅啪作響。小區里大部分人回老家了，余下的本地人，或者說，本地老年人，傳統氣息濃厚，鞭炮自然少不了。越是這樣的時刻，就越想家，內心越能掀起狂濤巨浪。

下了樓，恰好碰到樓上女人爬樓。她懷中的嬰孩在吮吸奶嘴。女人又向我致以笑意。我說：“帶娃出去玩啊？”她羞澀低下頭，說：“外面風大，就回來了。”問我：“您也沒回老家嗎？”“老家”二字，是異鄉人的同心結，每個在外飄蕩的人內心都住著一片原鄉，它藏在歲月的褶皺里。我搖搖頭。我們就此作別。

歸來，都市上空已籠罩一層煙塵，在冬日特有的昏黃中，年的氣息愈加濃郁，思鄉的心緒也愈加熾烈。小區里空蕩蕩的，平日擁塞的巷道只有一兩個匆匆過客，停車位敞開胸懷接納車輛，而車子似乎人間蒸發了。最致命的打擊是身邊沒有親人，這不是孤單，不是寂寞，而是淡淡的哀愁。尤其在喜慶的大背景下，我的哀愁放大得那樣細膩，那樣生動，又那樣無可奈何。

我爬上樓，氣喘吁吁打開門。近來勞碌與緊張奪走了我的精氣，我無心關注其他。樓上的響動還在繼續。管她是拖把掉了，還是釘釘子，抑或鐵球墜地，都被我的疲勞吞噬了。我躺在掉漆爆皮的絳紫色舊沙發上，時間一分一秒流過。在我出神的當口，門響了。這生銹的鐵門極少響起，除了快遞員敲過兩下子，或者我進出時的砰砰砰，大多時候我們默然相對。

我開了門，樓上女人略帶尷尬地看著我，藍色口罩都難以掩蓋。我回敬了她等量的尷尬。我不知道她的用意，突然而來給我更多的是驚嚇。我忽然明白了那天我出現在她家門口時她的心理了。她打破僵局，說：“給您一袋餃子。”許是怕我誤會，陌生地界，陌生人，一袋熱騰騰的餃子，她趕忙解釋：“這是我們老家的習俗，煮熟了餃子，先給鄰居端一碗，餃子是福氣，給人家帶福。”我是否應先接過這袋餃子？疫情剛剛收尾，還有那么點余響，但畢竟這碗餃子是習俗，是心意，盛情難卻，卻而不恭。更何況她是那樣誠懇與真摯，左手還匯著那個嬰孩，那個用世界上最純粹的眼神町著我看的孩子。孩子面色蒼白，和普通孩子的膚色迥然有別，一看便是病態。外鄉人之間的情感碰撞讓我深陷在感動之中，戒心也就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請她進屋。她說不必了，她來就是送祝福，新年的歡喜已經送到，她也該回樓上了。她說左鄰右舍都是空的，只她樓上一位七十余歲的老人，子女都在南方，過年也回不來，吃到了她送的餃子，歡喜不已，拐杖敲著地面，淚花在眼里打轉。

她在向我毫無保留地訴說她的心路，就仿佛她在這鋼筋水泥之間，沒有人可以交談傾訴。她在一種什么樣的境遇下捏出了這些餃子？孩子那么小，時間那么緊，果真是一種習俗的力量催促著她送人溫暖，還是假借合適的理由與鄰里拉近關系，或是本真的善念驅動著她做一回好事？這些我都不便深究，只是被她靈魂或骨子里浸潤著的友善與和氣打動。

凜冽的寒風中，門口顯然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再次邀請她進屋，她再次婉言謝絕。我接過那袋餃子，讓她稍等，迅疾跑到房間，取來女兒的洋娃娃。娃娃棕色頭發，米黃色長裙，隨我的步伐撲閃著大眼睛，煞是好看。我把娃娃送給面前的孩子，小孩子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娃娃，掩飾不住她的喜愛。女人第三次展露出她的微笑。她道了謝，抱著孩子，上樓去了。

春日遲遲，某天上午，我從醫院回來，不及上樓，就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樓道狹窄，我不得不在拐彎處避讓。下來的是樓上女人。她背著孩子，手中拎著沉重的行李箱。我驚愕，問她：“搬走嗎？”她點點頭，一臉無奈。歲月殘酷地在她額頭碾過兩道車轍。她說：“我要回甘肅老家，不能總躲著。”“甘肅”“躲著”，不知道這里面有怎樣離奇的故事。我向來對故事敏感。我說：“你帶著孩子，行動不便，我幫你吧。”她說好。

那是我第一次到她的住所去，想必也是最后一次。透過倉促之間的三言兩語，我拼湊出她的故事。

那個看似病態的孩子是個棄嬰。半年前的某個夜晚，幾聲啼哭打破了他們家的寂靜。他們開門，見門口橫著一個襁褓，里面裹著一個孩子。孩子身畔是奶瓶、奶粉與三百元錢。嬰兒從天而降，做夢一般。一個小生命降臨她家，鄰里怎么看？親朋如何議？這些姑且不談，單就孩子接下來的走向，就夠他們愁心的。他們發現了孩子的異常，帶孩子到省醫院檢查過，孩子里里外外有一些難纏的病。一切水落石出，孩子被丟棄有了確鑿的理由。從醫院出來那刻，她的心都涼透了，仿佛結了一層薄冰。世界那么大，風景那么美，怎能讓一個嗷嗷待哺的娃娃無法容身？她果決地想，她要帶大這個孩子。飽經世事的老兩口竭力反對。完全可以將嬰孩送到民政部門或孤兒院，絕不能讓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拖累女兒的一生。何況孩子活不久。這是醫生給出的論斷。她未婚，剛大學畢業，還沒歷經世事，就被一個娃牽絆住，并且還是這樣一個棄嬰，怎么行。老兩口罵罵咧咧，說她不爭氣，說她胡思亂想。在八百回苦勸無效后，父親揚言與之斷絕父女關系。

她想到去外地，譬如，去她曾求學四年的石門市。她買了票，帶了必要的行裝，領著孩子，下了石門。沒人理解她的苦楚，更沒人洞察她的心扉。這舉動在常人看似荒誕，她卻這樣做了。她在網上學怎樣帶娃，喂奶，換尿布。她現在已能熟稔地掌握孩子的飲食與休息規律。

談到收入方面，女人顯然有所回避，帶著孩子不可能外出工作，而一些細碎的收入又不足以填塞生活的巨口。她重操舊業，拾起在大學時操持了三年后來一度被她打入冷宮的網絡小說。那是個沒有時間限制的營生。她早就游刃有余，兩三個小時即能揮灑四五千字。所得收入雖不豐美，補貼生活也是夠了。父親來接她兩次，勸她將孩子轉交出去，跟他回甘肅。結局是不歡而散，父親摔門而出。

為什么這樣固執？她說她在大三那年參加社會實踐，到一家孤兒院教孩子們畫畫。孩子們對外界的渴求，對親情的盼念，他們的眼神，那種揮之不散的孤寂感，讓她久久無法忘懷。她站在孤兒院蔥綠的草坪前，和幾個孩子揮手告別，內心的酸楚漫延開來。看到小棄嬰的那刻，她又想到那場動人心腸的別離。她知道，這是一次情感的綿延。但離家后她也無比后悔，悔恨不顧念漸趨年邁的父母。思慮再三，她將帶著孩子回甘肅老家去。她有信心說服父母，留下孩子，一家人其樂融融生活在一起。

墨綠色的出租車穩穩停在單元樓門口，笨重的行李塞滿后備箱。她抱孩子上了車。孩子看了我一眼，用那樣清澈的目光。她也看著我，溫存而流連，似乎在向同樣的善念作別。她們走了，樓上的聲響也就此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