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里的人太多了,肩膀擠肩膀,屁股貼屁股。人們向東倒,我就跟著向東倒,人們向西倒,我就跟著向西倒。手機響了,林俊杰唱著《一千年以后》。我費老大勁從兜里掏出手機,歌聲已經停止,屏幕上顯示一個陌生號碼。剛要放回去,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電話號碼。我本來準備掛掉的,大多數陌生來電不是騷擾就是詐騙。一會問我要不要買房,一會說法院要給我傳票了,一會又說我中了大獎。最可恨的是有次說我的孩子走失了,剛好被他遇見,為了證明他的話,手機里還傳來一個孩子可憐兮兮的哭聲。幸虧唯一的女兒正好在身邊,不然的話我肯定一口咬住誘餌,乖乖被人家釣上去。但我今天忽然心血來潮,準備不等對方說話就大罵:你他媽瘋了,你他媽神經病二百五,是不是閑得蛋疼,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吧,缺八輩子大德,你這個大騙子。罵完立馬掛斷。不知咋回事,這幾天我老想發火,像生理期的女人一樣,情緒不穩,喜怒無常。
絕對沒有想到,打來電話的竟是我的同學,一個二十年沒有相見的大學同學。幸虧他搶先八分之一秒說他是老同學徐濤,不然我就開口罵街了。徐濤,這個名字耳熟,卻一時無法和一張臉對應起來。二十年前,我在一所三流大學的哲學系混日子,每天和蘇格拉底、老子、莊子打交道,時常為哲學問題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現在想起那段日子好可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 x 。恰是因為當年沒日沒夜地沉湎于思考,我和班里同學交往不多,他們在我記憶中漫濾不清,像隔著一層霧。隨著歲月的侵蝕,那層霧愈來愈濃,有的人只剩下一個輪廓,有的人干脆消失不見了。
人們想起大學生活,通常對三類學生記憶深刻。一是成績好的學生。他們的名字滿校園飛舞,在老師的嘴邊、學校大會、黑板報上處處開花,如同反復播放的廣告,不管你喜不喜歡,愿不愿意,就可勁往你眼晴里鉆耳朵里灌,想不記住都難。二是顏值高的學生。許多人提到青春就會想起當年校園里的俊男靚女,他們如同刻在石頭上的字,歷經風吹日曬,也難以抹去。三是具有某種特長的學生,比如歌唱得好,舞跳得棒,球打得好等等。他們位于活動的中心,其他人圍繞著他們,就像綠葉圍繞著花朵,星星圍繞著銀河系。我和徐濤都不屬于這三類學生,注定容易被人遺忘。
我走出地鐵站,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大腦這才搜索出關于徐濤的一點記憶。他有個小毛病,講話時只要語速稍微快些,舌頭就不利索,聽不清說什么。班里有人背后笑話他,說像擒了塊燙嘴的紅薯,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徐濤出差回去路過這個城市,順便來看看我,我只得含糊著答應下來。不是不講同學情誼,我確實有難處。我生活在這個城市二十年了,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長得能干許多事情,比如可以上五次大學本科,收割二十個夏天的小麥,談好多次戀愛等等。短得像放了一個屁,說沒就沒了,抓不住,摸不著,追不上。主要是我混得狗屁不是。說不清楚到底什么原因,每隔兩年我就要換一次工作,不是公司辭我,就是我辭公司。反正我永遠處于漂泊之中,從一個公司漂到另一個公司,從一個寫字樓漂到另一個寫字樓,從一條街漂到另一條街。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自己沒混出什么名堂,見到他們無顏面對,無話可說。再者,所謂的同學會就是吃吃喝喝,吹吹牛皮,互相攀比,往日的情誼早已變了味道,不參加也罷。不知徐濤從哪里知道了我的手機號,既然來了,我就不得不硬著頭皮接待。
杜鵑還沒有回來,她上班的公司離家很遠,要坐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我回到家一頭扎進廚房,先用電飯鍋蒸上大米飯,再做杜鵑最愛吃的燒茄子,以及童謠最愛吃的青椒炒雞蛋,等到做好菜,米飯也熟了。我把廚房的特角旮晁拾掇一番,又把客廳的地板拖得干干凈凈。忙完這些,我敲開童謠房間的門,小學即將畢業的她告訴我,家庭作業做完了,肚子也餓了。我拿過她的作業本,仔細翻了翻,夸獎一句并疼愛地摸摸她的頭發,告訴她等媽媽回來一起吃飯,實在餓的話,先吃幾塊餅干。隨后,我端著一杯水來到陽臺。夕陽倦了,躲進樓群后面休息,只留一大片晚霞,燃燒在天空。遠處是漫長的街道和脊背般隆起的高架橋,近處是街心公園以及喧囂的廣場。我時常想,這座城市有什么好,除了鋼筋水泥還是鋼筋水泥,人們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奔波,掙扎,焦慮,浮躁。
說實話,我每天看著杜鵑和童謠總感到心里愧疚。杜鵑也是外地人,長相秀氣,伶牙俐齒,說話如同糖葫蘆,一串連著一串。十多年前,我倆在火車上認識,不知她迷上我哪一點,一直死心塌地跟著我。童謠聰明伶俐,乖巧可愛,是老天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如果我有一間自己的蝸居,她們就不用在這個城市飄來蕩去;如果我有一輛自己的汽車,也能帶著她們兜兜風,去風光旖旎的地方旅旅游。
晚飯時間,我滿臉諂笑,給杜鵑夾菜,又給杜鵑盛湯。她顯然看出我的反常,“今天不對啊,一個勁獻殷勤,無利不起早,說吧,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話說的,我哪天不是伺候你,像伺候皇后似的,”我嬉皮笑臉地說,“能有啥目的?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行了行了,別繞彎子了,我還不了解你?”杜鵑的食指敲敲桌子。
“要說有事,也沒啥大事。”我干咳了一聲,“就是老家的同學要來了。”
“我當是啥事呢,你同學來了,好事呀。”杜鵑說,“你怎么看著還緊張兮兮的。”
我咂咂嘴,有點遲疑地說:“到這里來?”
“不到這里來,到哪里去?”杜鵑有點不解,“咱不就住在這嗎?”
我一時無語,站起來拉著她去臥室,有些話不想讓孩子聽到。
“我明白了,你想讓我幫你。”我一關上臥室門,杜鵑嘴一撇說,“怎么幫你?別說,我知道了。比如跟你同學說,咱們這房子是多少錢買的,沒問題,反正咱們現在就住在這里,他也不會看房產證。我肯定往你臉上貼滿金子,把你撒的謊圓得滿滿的,滿足你一個男人的虛榮心、自尊心。不過你也不必自卑,你雖然沒房沒車,看看你有多好的老婆、多好的女兒,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我們倆往這一站,咱們家就蓬華生輝,多少個房子都換不來。”
還是杜鵑厲害,我心里那點小九九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我倆從臥室出來時,童謠嘀咕道:“什么事啊,還神神秘秘的。”我說:“沒事沒事。小孩子少打聽大人的事。”童謠沖我翻個白眼。
我跟老周打電話,打了幾次才打通。我倆關系不錯,當初在一個公司老一塊吃午餐,他喜歡吃魚香肉絲蓋飯加蛋花湯,我喜歡吃蘭州拉面加烤腸。他調侃我就知道吃面,稀湯寡水,不當飽。可我就怕吃米飯,老覺得吃不飽。看來我倆不能吃一鍋飯,不然非打起來不可。吃過午飯,我倆去打乒乓球,說實話,兩人的技術水平差不多,一個是五八,一個是四十。我倆鏖戰多年,乒乓球技術大有長進,打遍公司無敵手。老周愛吹牛,有大的不說小的,有長的不說短的。我自以為知道他的老底,心里老還笑話他。誰知去年人家離職,不聲不響,開了一家公司,當上了老板,這委實讓我大吃一驚。這家伙居然也學會低調了。他的公司離我的住處不遠,我去過幾次。他請我吃飯喝酒,我是每叫必到,白吃白喝誰不愿意?我當然不會跟他說同學要來的事,只說嫌老婆孩子都在家里,做事情容易分神,想去他的公司上網查些資料。老周說:“周末該帶著孩子老婆到處逛逛,查什么資料。”我說:“哪能比得上你,你現在是老板,手下有員工,兜里有錢,當然輕松。我是個打工的,得努力掙錢。”老周說:“我這個老板比你強不了哪去,你以為老板好當,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得了,不跟你扯了,要來就來吧。周末公司沒人,我把鑰匙放在寫字樓值班室。”
家里和老周那里都安排好了,心里松口氣。但還有隱憂,我又把徐濤來訪的過程模擬演練一遍,針對可能出現的問題,都做了預案,所有的細節都考慮到了,力求不出差錯。演練完之后我罵自己,這叫什么事。
周六下午,我開著一輛租來的轎車去接徐濤。畢竟二十年沒見面了,為防備到時候互相認不出來,我把一張A4白紙貼在硬紙板上,用碳素筆在上面寫上“徐濤”,字體很大。等到人們朝火車站出站口走來時,我雙手舉著硬紙板,視線迅速掃描每一張臉。下車的人太多,出來一波又一波,胳膊都舉酸了,終于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向我走來。我趕忙收起硬紙板,上前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沒有想象中的熱情擁抱,只是相互笑著,叫著對方的名字。他的鬢角全白了,身體發福了,變胖了,胖了一圈,路上遇見肯定不認識。二十年前他的確是個瘦子,簡直可以算瘦骨鱗峋。也是奇怪了,那時候吃什么都不上膘,不知吃的東西跑哪里去了。
杜鵑和童謠站在家門口列隊歡迎。徐濤沒拿自己當外人,沒換拖鞋,穿著皮鞋就進了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客廳在陰面,陽光照不進來,顯得灰暗幽深。我打開吊燈,頓時亮堂起來。他仔細打量著客廳的布置,杜鵑忙著接水沏茶。
“你這家里布置得挺溫馨,三口之家多好啊。”他說。
“還行吧。我可是咱們班結婚最晚的。”我媵一眼身邊的童謠說,“你們的孩子都上高中了,我的孩子才上小學。”
“早點結婚能咋著,早結婚和晚結婚沒啥區別,遲早都要走這個流程,”他點燃一根煙,問道,“這房子不錯,啥時候買的?”
“還是幾年前買的。”我說。
“當時覺得便宜,不到五十萬,咬咬牙買了,也就湊合著住吧。”杜鵑適時地接上話,開始往我臉上貼金子。
“現在怎么著也要二三百萬吧,大城市的房價就這么高。”徐濤說,“這下你賺大了,二三百萬在大城市可能不算啥,在老家可不是小數目,縣城的一套房子也才三四十萬。”
我說:“大城市消費高,掙錢也不容易。”
杜鵑說:“是的,我們家里每個月開支很大,都不知道花哪里了。”
我問他在老家干什么工作。他好像就等著我問這句話似的,開始顯擺:“我在建設局的一個下屬單位當主任,官不大,也沒多大權力,就是管管市里的環境衛生、市容市貌,不過這兩年倒認識了不少人。對了,前兩年,你們那里有個叫劉永安的人老找我辦事,你該知道吧?他說你們兩家挺親的,一個祖爺爺吧。說實話,我也就是看你的面子,真是看你的面子,要不然不會給他辦事。”
“你是說劉永安啊,他在公路局上班,我倆很多年沒有見面了,他去找你辦事,我真不知道。”我說。
“哦,是嗎?”他的語氣里有點失落。
“你現在混得不錯呀,還當上主任了。”我得讓他的情緒高漲起來,畢竟這是在我家。
“啥主任不主任,就是個職務,反正我知足了。”徐濤說,“你啥時回老家,別忘了,一定找我,保證車接車送。我再找來幾個同學,咱們好好喝一次,喝醉不用怕,住賓館,我家門口就有賓館。”
我發現他的舌頭比以前利索多了,哪怕語速快些也沒什么問題。
他不停抽煙,弄得滿屋子煙霧繚繞,煙灰落了一地。家里沒有煙灰缸,杜鵑把一只空罐頭盒放在茶幾上,他熟練地把煙灰彈進盒子里。接下來,他問起我的工作,我故意輕描淡寫,說自己現在經營著一家公司,規模不大,僅僅聊以度日。不出所料,他馬上提議要去我的公司參觀一下。多虧我未雨綢繆,早已安排妥當,不然可就難堪了。
老周的公司在寫字樓三樓,統共兩間辦公室。老周自己的那間,靠里擱著一張辦公桌,桌子上放著電腦、傳真機、電話機。桌前靠墻有一對古銅色藤椅,藤椅中間是一個圓形玻璃茶幾。徐濤有點亢奮,掏出手機準備給一個同學打電話。我讓他使用座機,手機打長途費錢。他客氣一下后,就抓起座機話筒,撥通電話:“喂,王振杰,我在劉歡這兒。劉歡,記得吧?不是那個當歌星的,我哪能攀上他,是咱們的老同學,想起來了吧?劉歡自己開個公司,我現在就在他的辦公室,沒想到吧?跟你說當老板就是不錯,有自己的老板桌,還有老板椅,坐著就是舒服。好好好,讓劉歡跟你說說話。”
“你好,老同學。”我接過電話,腦子里拼命尋找關于王振杰的記憶。
王振杰在電話里喊:“劉歡,是你嗎?多少年沒見你了,見了面怕都不敢認了。徐濤去你那里了?他終于找到你了,聽說你成了大老板了,好好好,混得不錯。”
“啥大老板,就是混口飯吃。”我聽著電話里亂糟糟的,問他,“你現在忙啥呢?”
“我呀?正在買彩票。”
“別買了,別買了,我買了好幾年了,算了算怎么也有幾萬塊錢。我買了那么多也沒中,哪怕中個三等獎也行,我氣壞了,我現在都懷疑這是不是賣彩票的設的圈套,那些一等獎是不是真的?到底有沒有?”
“中獎太難了,也就是買著玩,我中了一次四等獎,就中一次。對了,等過段時間我也到你那里去,沾沾老同學的光。”
“歡迎歡迎,隨時恭候,多少年不見了,咱們是該聚一聚了。”
幾句客套話后,接下來就不知說什么好了。畢竟這些年沒有聯系,根本不了解彼此的生活,似乎有很多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我找個借口把話筒給了徐濤,讓他倆說去吧。
另一間辦公室較為寬敞,擺放著六七張辦公桌。墻上貼著規章制度、值日表以及考勤記錄,一件女式上衣掛在一把辦公椅靠背上。徐濤進來就看出我手下有不少女員工。我告訴他都是女的。他詭異地笑了,說女人聽話,好管理。我沒有贊同,現在的女人,復雜著呢。徐濤盯著辦公桌上的一份公司文件,看了足足有幾分鐘,發出嘖嘖贊嘆,認為就憑這份文件,我也不簡單。我說馬馬虎虎吧,誰都會寫。接下來我們聊一些公司的情況,從員工的培養管理到將來的業務發展方向,以及網絡時代的經營思路等等。此時的我撒謊不打草稿,面對著徐濤侃侃而談,但絕對是張冠李戴,說的都是我現在上班的公司的情況。那一刻,如果不是看到辦公桌上老周的剃須刀,恐怕連我都被自己的謊話蒙住了。
晚飯安排在附近的一家酒樓。太豪華了消費不起,太寒酸了面子上過不去,這個中不溜的地方正合適。我倆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幾瓶啤酒,邊喝邊聊。離家這么多年,有些消息難得聽到,正合吾意。王振杰畢業后沒有研究哲學,反而做鋼材生意發了財,和徐濤成了干親家。班里年齡最小的何東能說會道,眼皮子活,爬得挺快,當上了學院書記。提到班花范敏敏,徐濤的話就更多了。徐濤是范敏敏的暗戀者,可總覺著自己配不上她,等拼死拼活當上主任,和她一比,還是差著一大截。徐濤負責環衛工程,需要貸款或者融資,免不了和銀行打交道,一來二去,他和范敏敏的老公成了關系戶,又加上與范敏敏的關系,自然是錦上添花。
徐濤狠狠抽了一口煙,大口吐出來,露出一排黃牙。他說:“你算是事業有成,大城市有房有車,還有自己的公司。我看咱們班混得不錯的除了范敏敏、何東、王振杰,就是我和你了。”我裝作很高興,嘴上應著,心里卻發虛。我問:“那個孫勝咋樣了?那時候,他挺喜歡寫詩。”當初孫勝的課桌就在我身后,留著一頭卷曲的黑發,夏天愛穿一身白衣,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這個家伙。徐濤馬上顯出不屑一顧的神態,說:“他呀,沒干出什么名堂,還在一個破中學教書。”我問起坐在班級最后一排的李振廠,我們班個子最高年紀最大的同學。徐濤說:“李振廠和一個沒有工作的女人結了婚,老婆一口氣給他生了三女一男。孩子多,家里急,窮得叮當亂響,整天一腦門子官司。”我又詢問了幾個同學,大都生活得不如意,他也懶得談他們。敢情和他關系不錯的同學,不是當了官就是發了財。
晚上,我送他去賓館,看看時間才八點,我倆又接著聊。我說我曾經去南方闖蕩,在幾個城市里飄來蕩去,灰頭土臉,差點進了黑社會。公司剛開業時,我借了房東幾萬塊錢,才勉強起步,幾經生死沉浮,才維持到現在。我說的有虛有實,亦真亦假。徐濤現在的官職雖說不高,但爬到這個位置相當不容易。
為了改掉嘴上的毛病,他每天五點鐘起床,躲進衛生間,緊閉上門,對著鏡子說繞口令,什么八百標兵奔北坡,什么扁擔長板凳寬,說得口干舌苦,嘴角起泡。有時,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嘴巴一張一合,像看著一個外星人,真想上去扇幾個耳光。他還常常陪領導喝酒,喝完啤酒喝白酒,不能喝了還得喝,實在喝不下去,就去衛生間嘔吐,差點把肝啊肺啊腸子啊吐出來,吐完接著喝。反正只要領導一句話,哪怕把命搭上也在所不惜。這種生活成就了他,從某種程度上也毀了他。他掀起襯衣讓我看他的肚子,一塊呈不規則形狀的白皮膚,像一塊腐爛的肥肉,赫然入目。這塊白癲風,興許就跟多年來的生活有關。
“我這次來找你,也順帶著看病。”他忽然低聲說,“白癲風,媽的,也不知道咋得了這個病。”
白癲風,這三個字,在公共廁所、電線桿的小廣告里經常見到。在街上我也遇見過白癲風患者,他們臉上、胳膊上、手上的白斑,如同一帖帖白膏藥。
我說:“沒啥事吧,這么小?”
他的眼角掠過一絲憂慮,“現在是沒事,就怕一點點長大,那就麻煩了。幸好白癲風長在肚子上,被衣服遮住了。”
第二天,我早早來到賓館。他收拾著行李,提起夜里給他老婆打電話,老婆說大城市有啥好,她不羨慕大城市,小城市就挺好。我感覺這話像是說給我的,只好接一句,你老婆說得對,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優勢,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處。他打算看完病就坐車回家,我表示愿意陪他去醫院。他認為沒必要,自己能走能動,也就是個小毛病。吃過早飯,我送他坐上出租車,他握著我的手說:“這次回去,一定找幾個同學來你這里,多少年了,該聚聚了。等著我的電話。”車門關上,他又從車窗里向我揮手,說聲再見,我也說聲再見。
回去的路上,我拐進小區活動場地,在一條環形跑道上跑了幾圈。隨后我氣喘吁吁坐下來,思忖片刻,從兜里掏出手機,打開后蓋,取出SIM卡,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路過報刊亭時,我買了一個新號,把SIM卡裝上,期待這個新手機號能帶來好運氣。
回到家,杜鵑問:“你的手機怎么打不通?”
我說:“換號了。”
杜鵑也斜我一眼,嘟嚏著:“好好的,怎么說換就換了,這不費錢嗎?”
我說:“等過段時間,徐濤還要帶幾個同學過來,你說鬧不鬧心。”
杜鵑說:“來就來吧,怕什么,換什么號。不就是沒房嘛,不就是沒車嘛,他們知道又怎樣,該咋過咋過。再說,你也挺努力的,日子總會好起來。”
聽了杜鵑這句話,我盯著她,鼻子突然一酸,眼眶有點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