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馬蛇

龍

我屬龍。甲辰是我的本命年。

老家把本命年叫作門檻，如同走路遇到一道檻兒，一不小心會被絆倒的。

我從海南島回歸故土的那個新世紀伊始的前一天，和老母親坐在土窯的熱炕上，門里閃進一個人影，像是妹夫，也不言語，把一包衣物甩在炕頭上，扭身出門了。我抱怨妹夫怎么連個招呼也不打，老母親說，老規程言語不得，悄悄甩打災星哩。我打開一看，是從頭到腳一身紅衣服，大紅的。

微信有段子說，穿上紅褲頭，就去了苦頭。是吃瓜群眾的牽強附會，滑稽，且低俗不堪，糟蹋漢字。

六十年一本命年，舊為五行數命回歸之年。是前輩作家柳青所說的六十年一個單元嗎？

十二年一遇的龍年，似乎成了一個不吉利的年份。老話說是本命年犯太歲。太歲是什么東東？

在現代生物學中，太歲指肉靈芝。它被《本草綱目》歸為菜芝類，可食用入藥，上品也。古代天文學和神話傳說中，它被視為宇宙自然力量的神靈。科技超人馬斯克能弄明白嗎？

查占卜術：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間相生相克。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甲屬于木，辰屬于土。甲辰的時間是在早上七至九點。這天出生者為木，是木類人格，喜用神為水。甲子年生人，年命屬海中金，屬龍的人通常自信。

學問很深，似懂非懂。

是人都有本命年，朋友，保重。不憂不喜，直面既是。

我遇到的龍年是第六個了。依次為：十二歲背冷饃在窯神廟寄宿讀高小，二十四歲當青年雜志記者奔波在冰塞的黃河邊，三十六歲在古都蓮湖邊編文學刊物，四十八歲在海南島拍電視片，六十歲回歸故里和老母親種紅苕，眼下七十有二在黃堡書院修訂文稿。

且不可預測，下一個本命年在哪里做什么。

走南闖北，游子歸來仍少年。不做孤魂野鬼，是要回到當初出發的地方，化為泥土。

家譜記載，我出生的古槐下的土窯洞，挖出過龍骨，許是恐龍化石。恐龍在美國科幻電影中復活了，兇猛而恐怖，我是不喜歡看獸性的。我更喜歡看人性的《廊橋遺夢》。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與路遙在陜北龍王廟結伴住過大半月，讀書寫作。那里有桃花水滋潤的美麗女子，也有祈雨的人群，像電影《黃土地》的壯烈景象。

十二生肖：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唯龍并非一種真實的動物，是綜合體，所謂小說一樣的虛構藝術，圖騰而已。

馬，是活物。于是說到龍馬精神。

馬

老家的《同官縣志》是民國時期修訂的，是我的堂曾祖父和文瑄，協助毛澤東的老師、西北聯大教授黎錦熙撰寫的。“流寓”一節記載，杜甫在縣衙墻上寫過兩句詩：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他是在安史之亂北上鄜州途中的涂鴉，馬且如此，人何以堪？在黃巢府上做偽官的皮日休，描摹了這兩句詩，其小品文被魯迅譽為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

舞馬與打馬球，在唐代風靡一時。詩人張說在《舞馬詞》中描述了舞馬獻壽的情景：屈膝銜杯赴節，傾心獻壽無疆。白居易的《長恨歌》則吟詠：漁陽鼙鼓動地來，宛轉蛾眉馬前死。

張大千說過：我畫馬不及悲鴻和望云，悲鴻的馬是奔跑的馬，望云的馬是勞作的馬。

抗戰初期，賀龍駐扎在同官縣陳爐鎮，到我家征用過馬，把放馬的伙計和凱國帶上了中條山前線。和凱國九死一生，日后當了將軍。解甲歸田時來看望我九老爺，拜望老掌柜。前幾年謝世，享年九十有余。他兒子和新生是我中學同學，別后不曾謀面，也古稀之年了。

在參與策劃西安迎賓入城式時，曾嘗試騎馬列陣，好不威風，但因一旁的馬廄臊氣彌漫而作罷。

在鄂爾多斯結識的植物學家黎元，常在朋友圈推薦馴馬賽馬的視頻。那些成吉思汗后裔的半大小子不畏丟命，與烈馬糾纏搏斗，終是躍上馬背，閃電般乘風飛馳。

這情景，讓人心血來潮，煞是過癮。杖國之歲，也平添一股子豪氣。

蛇

古詩云：龍蛇歲崢嶸。

在老家，喚蛇為長蟲。我從小怕蛇，屬龍的我怎么能怕蛇呢？

割草時，發現草叢里有蛇，怕它咬，就用鐮刀剁了它，心驚肉跳。

夏日納涼時，從窯洞崖背上掉下來一條白蛇，家人驚恐四散，能看《易經》的二老爺不怕，用鋤頭引了蛇，挑到溝畔放生。那尤物嗖的一聲就不見了。二老爺說，它叫草上飛。

龍蛇四海歸無所，寒食年年愴客心。

客居海南島時，當地朋友設蛇宴盛情款待。我依然驚恐，渾身起雞皮疙瘩。為不薄朋友面子，用筷子頭嘗了嘗，類似魚肉的清香。

清明節，一次回老家上墳，到偏僻的山背后祭奠二十歲夭折的小堂弟。他在橫店當群眾演員，被網上高利貸害抑郁了，寫下一句遺詩：我懷念家鄉童年那高高的谷堆。

我在墳前默念時，一條青蛇在墳頭上倏然滑過。在悚懼中回復鎮靜，我說了一句：小弟，你顯靈了。

我歸園的瓦屋已經老舊了，是多年前廢棄的小學校。有一天，我和侄兒侄孫們在屋檐下閑聊，突然有一條小蛇從屋檐上掉了下來，滑入葡萄架下。遵行二老爺的做法，用鋤頭挑了它到溝畔上放生，讓它草上飛。

癸卯歲末，在長安少陵原參加祭奠柳宗元魂歸故里儀式，說到他的《永州八記》及《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

不禁敬仰之至。

蛇稱小龍。我兒子屬蛇，去國二十余載，孫輩亦落腳異鄉，探親回來三次。孩子所謂有出息了，遠走高飛，卻是每逢佳節，遍插茱萸少幾人。如果守在身邊，能給捎回來一塊豆腐、幾個油糕吃，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余年當是幸福的。

大年三十，給兒孫短信，回復：龍年健康快樂，吉祥如意。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