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歷史風云、太多的人生理想、太多的深閨舊影,都和枕頭相關,枕邊書、枕邊人、枕中夢、枕中語,說不盡的枕頭事,寫不盡的“枕中記”。唐人晁采一首《秋日再寄》,寄的全是枕邊的詩與思:
珍簟生涼夜漏馀,夢中恍惚覺來初。
魂離不得空成病,面見無由浪寄書。
窗外江村鐘響絕,枕邊梧葉雨聲疏。
此時最是思君處,腸斷寒猿定不如。
《說文解字》釋“枕”:臥所薦首者,從木,冘聲。枕頭就是人類躺臥時墊在頸項后面,使腦袋得以休息的臥具。從木,意味著早期(漢代以前)的枕頭多以木材制作而成。清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補充說:木枕即圓木枕,亦即《禮記·少儀》中的“颎”——“謂之颎者,圓轉易醒,令人憬然,故鄭注曰‘警枕’”。這個說法令人有些意外,枕頭的本義在于讓頭顱得到放松和休養,這倒好了,放個滾動的圓木筒在脖子下面,隨時提醒不要睡得太安穩?
明人高濂《遵生八箋》談及枕頭時說“枕制不一”,就是木枕,也不一定都是那種隨時準備把人弄醒的颎。高濂記載了一種木枕的制作方法:“有用磁石為枕,如無大塊,以碎者琢成枕面,下以木鑲成枕,最能明目益睛,至老可讀細書。”此時的枕頭,已被賦予醫學甚至玄學方面的意義。清人曹庭棟《養生隨筆》中的“女廉藥枕”(女廉的故事來自東方朔與漢武帝的傳說),也是一種木枕,制工較為復雜:以赤心柏木,制枕如匣,納以散風養血之劑;枕面密鉆小孔,令透藥氣,外以衡布裹之而臥。還有一種黃楊木枕,取黃楊木作枕,必陰晦夜伐之則不裂,“木枕堅實,夏月晝臥或可用”。
最為人所熟知的古代枕頭,大概就是瓷枕了。《遵生八箋》就記載了好幾種瓷枕:
宋磁白定居多,有特燒為枕者,長可二尺五寸,闊六七寸者。有東青磁錦上花者,有劃花定者,有孩兒捧荷偃臥,用花卷葉為枕者。此制精絕,皆余所目擊,南方一時不可得也。
白定和花定燒制了大量瓷枕,較少為人所知的東青瓷也有瓷枕制售。冬青窯即北宋開封東窯,所燒瓷器釉色呈淡青色,世稱“冬青”或“凍青”。清人蘭浦《景德鎮陶錄》謂其“土脈黎細,質頗粗厚,淡青色,亦有淺深,多紫口鐵足,無紋,比官窯器少紅潤”。
高濂所說的“有孩兒捧荷偃臥”,說的就是廣為世人所知的宋代孩兒瓷枕。孩兒瓷枕以其呆萌俏皮的造型和精致的做工聞名于世。制成孩兒形態,讓人看著心生歡喜之余,還有一層“宜男”的寓意。在漫長的古代社會,男性勞動力始終處于支配地位,致使乞子風俗十分盛行。在河北定窯故地,還流傳著“得瓷嬰即得虎子”的說法。傳世的三件最著名的定窯孩兒枕,均藏存于海峽兩岸的故宮博物院中。據說乾隆皇帝酷喜定窯孩兒枕,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兩件孩兒枕中的一件,枕底便刻制著乾隆御題詩《詠定窯睡孩兒枕》:
北定出精陶,曲肱代枕高。
錦繃圍處妥,繡榻臥還牢。
彼此同一夢,蝶莊且自豪。
警眠常送響,底用擲簽勞。
使用瓷枕,成為宋人夏天納涼消暑的重要手段。蘇軾就愛睡瓷枕,在《歸宜興留題竹西寺》詩中寫道:
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
剩覓蜀岡新井水,要攜鄉味過江東。
道人勸飲雞蘇水,童子能煎鶯粟湯。
暫借藤床與瓦枕,莫教辜負竹風涼。
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
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蘇軾說他在十年之內四處飄泊無定,突然在異鄉(宜興)想念起故鄉(眉州)來。接著寫及在宜興短暫的快樂時光,道人勸他要多喝雞蘇水,雞蘇水就是雞蘇湯,蘇軾之后的官修醫書《政和圣濟總錄》中有記錄,以雞蘇、地黃汁、桑根白皮、生姜汁、葛根、小薊根和淡竹茹煎制而成,有補血除熱止吐等功效。“瓦枕”就是瓷枕,宋代政治家李綱的《吳親寄瓷枕香壚頗佳以詩答之》可以為證:“遠投瓦枕比瓊瑜,方暑清涼愜慢膚。”詩題中為“瓷枕”,詩中變成了“瓦枕”。蘇軾的瓦枕和藤床一起,成為其吐納清涼竹風的神器。
女詞人李清照也十分鐘愛瓷枕:“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醉花陰》)詞中的“玉枕”可能并非真正的玉質枕頭,而是景德鎮窯口燒制的一種被稱為“影青”的青白瓷器,因其瑩潤光潔接近半透明,被世人喚作“陶玉”。詞人以“涼初透”三字來形容,可謂得其神韻。李清照在一首失調名的詞中寫到一種名叫“山枕”的枕頭:“猶將歌扇向人遮,水晶山枕象牙床。”這枕頭在《浣溪沙》中再次出現:“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山枕看來也是瓷枕一類的硬枕,有《蝶戀花》可資佐證:“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如果是軟枕,肯定是無法損傷釵頭鳳的。
陶瓷史學者陳萬里的《陶枕》中載錄一首宋代瓷枕題詩:
久夏天難暮,紗幮正午時。
忘機堪晝寢,一枕最幽宜。
看來夏天睡瓷枕,確有妙不可言之處。蘇門弟子張耒有《謝黃師是惠碧瓷枕》詩:
鞏人作枕堅且青,故人贈我消炎蒸。
持之入室涼風生,腦寒發冷泥丸驚。
夢入瑤都碧玉城,仙翁支頤飯未成。
鶴鳴月高夜三更,報秋不勞桐葉聲。
我老耽書睡苦輕,繞床惟有書縱橫。
不如華堂伴玉屏,寶鈿欹斜云髻傾。
“鞏人作枕堅且青”,應該就是高濂所說的開封冬青窯,這件河南燒制的青瓷瓷枕,不僅釉色好看、質地致密,其冰涼的特質,也讓整個臥室陡然生出幾絲涼風,睡于其上,清寒入夢,夢的天地也是一片瑤池碧玉,美人們的“寶鈿欹斜”不斷閃動。一件瓷枕,簡直就是極樂世界的入口啊!
硬質枕頭雖然各有妙處,但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缺乏舒適性。無論古代的人、現代的人還是未來的人,除開小部分以苦行為樂的人,追求舒適和安逸總是人性不變的定律。對于與人終生相伴的枕頭而言,這個定律恐怕還要體現得更為充分一些。
盡管軟枕不易保存下來,但考古學者還是在長沙市馬王堆墓中發現一件西漢絹枕,后來又在廣州南越王墓中得到一件西漢素絹珍珠枕囊。
枕囊又稱囊枕,是軟枕中最為人所喜愛的一種。所謂枕囊,其實就是在布袋或皮袋中填入松軟且有助睡眠的各種植物花葉、根須及碎殼,形成一囊狀或柱狀枕頭,有點類以于現代的枕芯,只是填充得并沒有那么瓷實,其形狀也更容易變化一些。堪作枕囊囊芯的植物很多,以清香且具有一定藥用價值的植物最受歡迎。清人曹庭棟在《養生隨筆》中記載:
囊枕之物,乃制枕之要。綠豆皮可清熱,微嫌質重;茶可除煩,恐易成末;惟通草為佳妙,輕松和軟,不蔽耳聰。《千金方》云:“半醉酒,獨自宿。軟枕頭,暖蓋足。能息心,自瞑目。”枕頭軟者甚多,盡善無弊,殆莫過通草。
由此可知,填充枕囊的材料,有綠豆皮、茶葉和通草等。《千金方》所引的這首民謠非常有趣,朗朗上口,說盡了一個普通人獨處的日常幸福,只要有只枕囊一類的軟枕頭,就很滿足了。通草具有很好的松軟性和藥用價值,《本草綱目》上就說:通草燒研酒服,治洗頭風。
包括枕囊在內的各式軟枕,至宋代始成為普通人家床榻必備。北宋張耒在《局中晝睡》中愜意地寫道:
鳥啼花開千萬思,春色醉人成午睡。
燒香掃地一室間,藜床布枕平生事。
春天的睡眠,必須枕著松軟的布質枕囊,而不能是冷滑的瓷枕。對于枕囊,宋人持舒適性與療愈作用兼顧的態度,但舒適性始終更加重要。當疲憊的頭顱放到枕囊之上,便會油然產生一種歸宿感,一種睡逢知音的感覺。南宋詩人王質就在《和郭子應》詩中寫道:
北窗睡起復西窗,心事悠悠付枕囊。
日靜無人驚燕雀,野青隨意臥牛羊。
愁中故自傷游子,別后還應憶漫郎。
萬里梅邊尋斗米,夫君身世亦遑遑。
難道不是這樣嗎?即使在今天,當我們遇到挫折和委曲時,常常會擁枕而眠,甚或抱枕痛哭。
王堯臣等編《崇文總目》中著錄了傳為張道陵撰《藥枕方》一卷。王質在《紹陶錄》也論及枕囊的藥用:“藥枕,純貯甘菊、荊芥良佳,他方稍繁難集,以輕平為良。”從中可以得知,宋人進一步拓展了軟枕的概念,除布枕、皮枕之外,還將介乎軟硬之間的藤枕、竹編枕和繩枕納入其家族。在各種植物枕囊中,王質提到的甘菊枕囊是頗受歡迎的一種。他的《栗里華陽窩辭》中就有首《栗里枕》歌謠:“塊不枕頭,防兒來偷。疾攑深投,安枕長流。在我窩兮不可忘,無煩酴酥入枕囊,但乞野菊花風香。”這只枕囊,就是用野菊花制成的,散發著獨特的山野氣息,比酴酥酒的芬芳還要讓人難忘。相仿記載,在《遵生八箋》中也可以看到:“有菊枕,以甘菊作囊盛之,置皮枕、涼枕之上,覆以枕席,睡者妙甚。”
陸游尤愛菊花枕囊。他在《示村醫》中說,菊花枕囊可以治療頭痛風疾:“玉函肘后了無功,每寓奇方嘯傲中。衫袖玩橙清鼻觀,枕囊貯菊愈頭風。”又在一首詩中訴說,他二十歲時就寫過一首流傳甚廣的菊枕詩,四十多年后的一個秋天,早已年過花甲的他再次采摘菊花縫制枕囊時,“悽然有感”,于是寫下兩首七絕。其一:
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其二:
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
睡在菊花枕囊上,夢見四十三年歲月如電光石火般閃過,逝去的再也喚不回來了。
又過了將近二十年,詩人已經八十多歲,在一首秋天的《晚菊》中,陸游再次寫到了菊花枕囊:
蒲柳如懦夫,望秋已凋黃。
菊花如志士,過時有馀香。
眷言東籬下,數株弄秋光。
粲粲滋夕露,英英傲晨霜。
高人寄幽情,采以泛酒觴。
投分真耐久,歲晚歸枕囊。
這是詩人最后寫到心愛的菊花枕囊,此時的詩人年華不再,生命如同蒲柳一般在秋天中凋零。“投分真耐久,歲晚歸枕囊”,一個“歸”字,寫出詩人與枕囊的深切關聯,那里不僅是他安睡之所,亦是他最后的精神之鄉。
江湖詩派領袖劉克莊也愛菊花枕囊:
性遲故故待霜天,珠蕾金苞帶露鮮。
曾有餐之充雅操,又云飲者享高年。
騷留楚客芳菲在,史視胡公糞土然。
莫道先生真鼻塞,幽薌常在枕囊邊。
(《菊》)
即使得了嚴重感冒或犯了老鼻炎,別的味道聞不到了,從枕囊中透出的菊花香味,卻可以嗅得清清徹徹。
黃庭堅喜歡的則是另一種決明子枕囊:
茵席絮剪繭,枕囊收決明。
南風入晝夢,起坐是松聲。
(《次韻吉老十小詩》)
除決明子枕囊之外,黃山谷也喜歡菊花枕囊:
肌膚冰雪薰沉水,百草千花莫比芳。
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
風流徹骨成春酒,夢寐宜人入枕囊。
輸與能詩王主簿,瑤臺影里據胡床。
(《觀王主簿家酴醾》)
詩中有條自注:“《千金方》:菊花作枕袋,大能去頭風,明眼目。”由此可知這件枕囊不是決明子而是菊花枕囊。王主簿家的春酒釀得太香,詩人希望那“徹骨”的香味一直徹進枕囊之中。此詩寫成之后被眾口傳誦為佳話,宋人羅燁《醉翁談錄》中還收錄一首同樣寫及此事的詩:“千古才名老豫章,暗將妙質比幽香,風流徹骨成春酒,夢寐宜人入枕囊。”這個“老豫章”,就是詩人黃庭堅。
南宋詞人史達祖的《鷓鴣天》,則呈現了枕囊最溫柔纏綿的另一面:
睡袖無端幾摺香。有人丹臉可占霜。半窗月印梅猶瘦,一律瓶笙夜正長。情艷艷,酒狂狂。小屏誰與畫鴛鴦。
解衣恰恨敲金釧,驚起春風傍枕囊。
人還沒有走,枕囊之上已起春風。
而在吳文英的《滿江紅》中,想象中的人已經走了,徒留枕囊讓人懷想——
芳井韻,寒泉咽。霜著處,微紅濕。共評花索句,看誰先得。好漉烏巾連夜醉,莫愁金鈿無人拾。算遺蹤、猶有枕囊留,相思物。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