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倉的平交道
2017年的夏天,鐮倉的那個火車平交道,長久地留在我的印象中。那一瞬,被同行郭醫生拍了下來,是一張好照片,與我印象中的那個景象合并在一起——夜色中,一輛淡綠色的火車正飛馳而過,車廂明亮,但光影被速度拖拽得一片模糊,欄桿之上,兩盞紅色的信號燈,一高一低,甚為妖艷。
很多年前看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黑白影像,俯拍鏡頭,一列蒸汽火車冒著白煙穿行在鐮倉的海岸邊。我還記得小津的攝像說過,小津基本上只拍室內,如果要出外景,他就拍火車,而且基本上只拍他所定居的鐮倉的火車。
幼年每次在平交道等待通過的時候,那些飛馳而過的列車總是把我弄得怔怔的。那種奔赴的激情,在童年的我的心中,有一種無比向往的美妙。
因為是鐵路局子弟的緣故,我很小就開始坐火車,中學之前多次往返于成都與老家上海以及曾經上過小學的南京之間。但火車并沒有把我真正地帶到遠方,奔赴的激情也沒有達成根本的效果。火車,只是把童年的我送出去,又送回來,最終,長大了的我也沒有離開我出生的城市。
當時,在鐮倉,我們騎著車剛通過平交道,警示鈴聲即時響起,預告火車即將通過。我回頭看時,欄桿已經放下,緊接著一輛火車飛馳而過。應該是短途火車,只有幾節車廂。目力所及,明亮的車廂里面的景象是相當清晰的,夜歸的人們在車里或站或坐,沒有一個朝車窗外張望。
在火車上,每個人的臉都差不多,不光神情,連五官都差不多。那是一種特別的狀態——因為不在乎任何外界的觀看而產生的放空和呆滯。我早就發現,人的模樣之所以差別如此之大,并不是生理性的原因,而是心理性的原因。面孔之千差萬別,是出于心理上的千溝萬壑;當被一種共同的心理所充填的時候,人的面孔就趨于這個物種所具有的共性了——就像我們看到同一個品種的貓和狗會覺得長得差不多一樣。它們還是和我們人類很親近的物種,說遠一點的——誰能分清一只羊和另一只羊呢?
這個發現,是在我很不愿意回憶起的一個場景里產生的。當時我在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看到有幾面墻鋪滿了受難者的照片。這些照片是那些猶太人剛剛入營后,納粹統一拍的:囚服,剃光了頭發的腦袋,一張正面照加一張側面照……無數的面孔在這里幾乎一模一樣,因為其背后的心理只有一種——絕望恐懼。
全世界的平交道都是這樣的吧——一種特別的注視,單向的,車內的人被車外的人注視。這列短途火車飛馳而過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太宰治在一個短篇小說里寫到,男人和女人散步至鐵路旁,兩個個性執拗的人情緒緊繃。男人用手杖抽打著鐵路邊的青蘆葦,心想干脆向這個他恨之入骨的女人求婚算了。恰在此時,一輛列車通過,轟鳴聲持續了很久,待最后一節車廂過去之后,男人可以說話了,他說的是:“日本的火車也不賴哦?!?/p>
鐮倉的夜晚有海水的味道,但似乎海水的味道也太過濃烈了。我們一行人向酒店借了自行車,先是騎到附近的烤肉店吃了一頓,然后準備就近找一個7-11,買一些牛奶雞蛋三明治什么的,當明天的早點。
由谷歌地圖導航,騎車穿行在靜謐的鐮倉小巷之中,路燈昏黑,周遭無人,一棟棟小房子在小巷的兩邊趴伏著,有燈光在窗簾的后面,但沒有一點聲音泄出來。我們五個人,一個尾隨一個,似乎發了狂,騎得飛快,遇到一個巷口的轉彎也不減速,豁出去一般的撲來轉去。那是一種難以辨識的心情,又瘋狂又冷靜。
谷崎潤一郎在其《癡人之愛》中,曾經有一段關于鐮倉夏夜的描述
海岸邊夜間的空氣使我感到那么柔和,清爽。這一感覺并非只有這天晚上才有,不過今天傍晚這兒下過一場陣雨,濕淋淋的草葉和雨露滴落的松樹枝頭靜靜彌漫而起的水蒸氣,令人感受到沁人肺腑的潮濕的香味兒。不時有閃亮的水塘映入眼簾,沙子路已經平了,十分干凈,不見一點灰塵揚起。就像踏在平整泥地上一樣,人力車夫的腳步輕輕啪啪地落在地面上。一家別墅的鋁塑圍墻里傳來留聲機中的音樂聲,有一兩個身穿白色浴衣的人影在來回走動,一派置身于避暑勝地的真切心情油然而生。
《癡人之愛》是谷崎潤一郎早年“西洋崇拜”階段的代表作,取材于他的個人生活。在這本小說中,那種陷入“愛情”(其實就是單純的情欲)后的荒唐和屈辱感,相當濃烈,跟鐮倉夏夜的靜謐似乎不匹配。不過就深濃的夜色而言,倒也可以說是相得益彰。
在鐮倉的夏夜,我好像并沒有聞到海水的腥味之外的氣味,至少,肯定沒有聞到松樹的香味,也沒有看到水塘。但經過路邊的一道花墻,枝葉和不知名的白色小碎花探向路中間,在路燈照耀下,有水光盈盈的感覺。我低頭伏肩,繼續猛蹬自行車,沖了過去。
這一趟騎行中唯一的停留,就是在平交道回望火車的時候,不知道具體有多長時間。從平交道撤回目光,往前看,伊北坐在車凳上,單腳點地,在不遠處等著。
他背對著我們,朝前面看著。前面是輪廓森然的房屋和昏黃的街道。他對平交道估計沒有什么興趣,也許小街小巷之間溫吞墨汁一般的夜色更對他的胃口。我和他多次一同旅行,在我因某個對象停留下來時,他總是在一邊靜靜地等著,從不催促。偶爾能夠遇到他也同時感興趣的對象,但這種時候不多。旅行途中,他像平時一樣,話很少,也很少拍照,他就是這么靜靜地看著。他不太容易被觸動,或者也可以說是觸點很高。這一點,好像跟我也很像,我在旅途中從來就不是一個情緒高漲的人,即便心境是愉快的,情緒也依舊沉靜。此時的伊北,整個人正好被籠在一盞路燈的光暈之下,那個背影看上去,就是愉快而沉靜的。
雨中趕往圓覺寺
那天下午,我們在雨中趕往圓覺寺。
時間有點緊了,我們租的這輛車,必須在晚上八點以前開至成田機場歸還。圓覺寺的茶庵似乎很有名,之前看過有人寫在圓覺寺臨高喝茶的美妙滋味。但我們沒有時間喝茶了,于是直奔目標——圓覺寺的墓園。
我在入口處找了一張紙,寫下我要找的墓主的名字,給工作人員看,讓他們給予明確的指示,免得我們在依山而建的偌大寺廟里迷失方向。但即便如此,我們也還是走錯了一個路口,爬上了另一個坡頂。坡頂是一處茶庵,風景甚佳,可惜我們沒有時間享受了。
終于找到寺廟的墓園,意外地相當有規模。趕緊請同行的人幫我一起找,我說,墓碑上沒有名字,就一個字:“無”。
過了一會兒,郭醫生輕聲招呼道:“找到了,在這兒。”
墓園里再沒有其他人,就我們幾個。天色清灰,雨絲中有白亮的光芒。
我已經扔掉了雨傘,汗水仿佛比雨水更加急促。來到“無”字墓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小津安二郎先生的墓,而我這么匆忙且狼狽,跟他的淡定從容多不匹配啊。但這次到鐮倉,我必須要來到這里,來到這座墓前,獻上我的敬意。
我對電影的理解依靠某種頓悟,這種頓悟又延伸到其他方面的閱讀之中,進而有所得,這些收獲,很多都是來自小津安二郎。我的個人閱讀史中一直都有一些要用粗體字標明重點的名字,“小津安二郎”是其中字號很大很顯眼的一個。在欣賞他的作品之前,我已經看過很多電影了,腦子里充塞了很多似乎很“有趣”的東西,但這些“有趣”很難觸底。不能觸底的東西就飄忽,就虛浮,就不結實。我是通過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這個路徑走向小津的,先是看了文德斯的記錄片《尋找小津》,然后才開始一部接一部地看起小津安二郎。
最早知道“無”字墓碑,就是因為在《尋找小津》里面看到。
熟悉小津電影的人,都知道他的兩個御用演員,一位是原節子,一位是笠智眾。1983年,笠智眾帶著文德斯來到圓覺寺小津的墓前。在那個影像中,墓前供奉著白色和紫色的菊花,還有一個淺綠色的茶杯。
笠智眾那時已經快八十歲了,他說,他是在拍小津的電影過程中學會了忘我,并在小津精準有序、井井有條的工作風格中得到了訓練。他把自己當作一張白紙,然后把角色描繪在這張白紙上面。他只想成為小津筆下的一抹淡彩。笠智眾說,雖然他自己只比小津小一歲,但在精神上,小津更像是他的父親。
在記錄片里,從圓覺寺下來,在北鐮倉的車站,笠智眾被幾個中年女觀眾認出,要求合影。文德斯以為這是小津電影的影響使然,后來才知道,笠智眾之所以被認出,其實是因為他剛剛在一部電視連續劇里出演了一個角色。至于小津的電影以及笠智眾在其中所飾演的那些父親角色,沒人記得。
在《尋找小津》里,文德斯還采訪了小津的攝像。攝像用小津拍攝最后一部影片《秋刀魚之味》的攝像機(50mm,小津只用這種攝像機),為文德斯演繹小津在室內拍攝時的場景。攝像機被放得位置非常低,直接擱在榻榻米上面,就是人們坐著看出去的視線。這是拍攝中景的位置;如果要拍攝近景或特寫,就會把攝影機向上傾斜,或者墊高一些,以免圖像扭曲變形。
固定焦距,固定機位,這臺攝像機像是入了定一般。
在訪談的最后,攝像潸然淚下,他告訴文德斯,世界上沒有小津,他感到很孤獨。他說,小津不僅僅是一個導演,而是一個國王,小津離開了這個世界,也帶走了某種精神上很根本的東西。
記錄片里的這一段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在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二十年后,另一個人對他的懷念和悲傷還是那么的濃重。現在,我離文德斯的這些畫面又有了三十四年的距離了,對著在雨中顯得更為凝重的“無”字墓碑,我也很想深究一下,在此安眠的這位令人敬重的先生,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怎樣親密的孤獨的存在。我很想去摸一下那個“無”字,但最終還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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