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前期“文學”觀念的生成

摘 要： 現代意義 “文學” 的出現和發展過程中， 梁啟超的貢獻不可或缺。但是梁啟超前期文學觀念常被視作文學功能論而被輕視?，F代 “文學” 的生成離不開梁啟超 “作為國民教育的文學” “作為群治的文學” “作為世界的文學” 三個內在觀念的邏輯演變。梁啟超前期文學思想不僅促進了現代 “文學” 的生成， 影響了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 而且保持了 “文學” 與現實世界的豐富和有機聯系， 影響深遠。

關鍵詞： 梁啟超； 國民教育； 群治； 世界； 現代文學觀念

中圖分類號： I206.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4） 02-0088-08

收稿日期：2024-01-09

基金項目： 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 （2021BWX010） ： 梁啟超文學觀念的生成研究；

“河南工業大學青年骨干教師培育計劃” 河南工業大學博士基金項目 （2019SBS001） ： 新媒體與傳播的情感維度。

作者簡介：劉保慶 （1981-） ， 男， 河南內黃人， 河南工業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文學博士。

梁啟超是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文化名人， 他早期提出的 “詩界革命” “文界革命” “小說界革命” 等觀念不僅影響了中國近現代文學的發展， 更促進了中國文學的近現代轉型。研究梁啟超早期文學思想演變， 不僅具有個案意義， 而且能夠深化對中國文學近現代轉型的理解。

梁啟超文學思想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主要表現在對梁啟超小說觀念、 文學思想、 趣味美學等做出了全面、 系統、 客觀的梳理， 而且從現代性理論、 中國文學近現代轉型等等視角揭示了梁啟超的貢獻。【對梁啟超文學思想、 美學思想的研究成果極為豐富， 代表性學術著述有： 楊曉明：" 《梁啟超文論的現代性闡釋》 ， 成都： 四川民族出版社， 2002年； 金雅：" 《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 ，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05年； 夏曉虹：" 《覺世與傳世： 梁啟超的文學道路》 ， 北京： 中華書局， 2006年； 關愛和等：" 《梁啟超與文學界革命》 ，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2年； 孔范今：" 《梁啟超與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 ，" 《文史哲》" 2000年第2期， 等等?！康怯行﹩栴}還少有人思考， 比如梁啟超前期 “文學” 觀念是如何生成的？ 其生成過程是否有內在的邏輯發展和演變？這里有個研究預設， 梁啟超雖然各個時期思想變化很大， 但是對文學的思考有內在的邏輯。

梁啟超前期 “文學” 觀念的生成是一個歷史過程， 有三個觀念構成了它出現的根基： 一是 “作為國民教育的文學”。 文學是 “啟民智” 的重要方式， 世界文明和國民話語是文學生成的前提預設。二是 “作為群治的文學”。 文學是溝通國民， 打造群體共通感的精神形式。三是 “作為世界的文學”。 文學通過創作一個 “世界外之世界” 來改造現實世界。這三個觀念在梁啟超文學思想中雖然不是都很明顯， 但是內在邏輯確實存在， 具有潛在的內在聯系。

一、 作為國民教育的文學

今天， 我們所使用的 “文學” 一詞， 其現代意義的獲得恰恰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個 “文學” 概念隱含了這樣的問題： 誰的文學？為誰的文學？這個問題后來最集中的體現是毛澤東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一文?！久珴蓶|："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 《毛澤東選集》" 第三卷 ，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1年， 第847-879頁?！课膶W為誰服務？這個問題不僅涉及到文學的服務對象， 而且關涉文學本身的性質和界定。20世紀許多文學大討論中， 文學的 “主體性” 是重要的核心命題。陳獨秀提出平易、 抒情的 “國民文學”， 周作人提出 “人的文學” “平民文學”， 共產黨在根據地提倡 “人民文學” 等等， 都與文學 “為誰” 的 “主體性” 問題有關。

種種思考背后隱含一種新的思考 “文學” 的范式： “民”。這里所說的 “民” 當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 “臣民” ，【古代有關 “民” 的思想非常豐富， 如 《尚書》" “民之所欲， 天必從之” “民惟邦本， 本固邦寧” ；" 《孟子》" “民為貴， 社稷次之， 君為輕” ；" 《管子》" “政之所行 ， 在順民心”， 等等?！慷?“國民”， 背后是現代民族國家話語和全球萬國爭存語境。將 “國民” 作為認識文學、 改造文學、 創作文學乃至轉變文學體制的范式主要基于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文學現狀的考察。將其稱為新范式， 不僅僅因為出現了包括詩歌、 小說、 散文、 戲曲在內的 “文學” 范疇， 在此之前， 經、 史、 子、 集是古代文獻典籍的劃分部類。今天歸屬到 “文學” 范疇的詩歌、 小說、 散文和戲劇在古代則分散在經部、 史部、 子部、 集部當中。 “文學” 屬于現代對文獻著作新的劃分方式。

這種劃分方式的出現離不開 “國民” 話語， 有學者已經指出梁啟超的根本思想是國家主義?！君R小剛：" 《國家主義： 解讀梁啟超文學思想的密匙》 ，" 《新疆大學學報 （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 》 2013年第2期?！咳绾卧谌蛉f國爭存的環境中生存并保持自身的強大， 不僅是現實問題， 也是學術問題。梁啟超的思考路徑雖在不同時期有很大變化， 但這個根本問題以及從 “國民” 入手之思從來不變， 在當時也是引領時代之先的?！緡缽?895年在 《論世變之亟》 文中提出 “今日之世變” 的思考命題， 以 “中西事理” 對比的思考方式， 提出了 “中國尊主， 而西人隆民” 的觀點， 其中還包括 “民智” “民力” 等概念。參見嚴復：" 《論世變之亟》 ，" 《嚴復文選》 ， 天津： 百花文藝出版社， 2006年， 第1-5頁?！繉?“國民” 的發現和重視源于梁啟超對全球萬國爭存局面的新思考。整部 “世界史” 被納入視野， “古代王朝爭存” 和 “現代萬國爭存” 有根本不同， 前者被梁啟超稱為 “國家競爭”， 后者被稱為 “國民競爭”。這里 “國家競爭” 中的 “國家” 并非現代民族國家， 而是古代以國為一家之私的王朝。王朝的更替只是皇權的迭代， 與百姓無關， 自然力量弱小， 如秦始皇、 亞歷山大、 成吉思汗等?，F代萬國爭存是所有國民參與， 其原動力也非古代王朝的一己之私， 而是全球經濟資本主義?！玖簡⒊? 《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 ，" 《梁啟超全集》" 第二卷 ，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9年， 第310頁： “故其爭也， 非屬于國家之事， 而屬于人群之事； 非屬于君相之事， 而屬于民間之事； 非屬于政治之事， 而屬于經濟之事。” 】

在全球背景下， “國家競爭” 的模式和思維自然無法力敵 “國民競爭”。這倒不僅源于國民競爭模式中國民凝聚力強。梁啟超特意發明了 “無形瓜分” 概念，【梁啟超有時又用 “暗力” 一詞， 與 “猛力” 相對， “猛力” 指對國家的侵略和威懾， “暗力” 指對 “國民” 的侵犯， 如辦鐵路、 礦務、 關稅、 租界、 傳教等等。這兩個概念和文化殖民還有所不同。參見梁啟超：" 《瓜分危言》 ，" 《梁啟超全集》" 第二卷， 第294-298頁?！恐赋塑娛聭馉幹馑衅渌趁竦男问剑?如鐵路權、 財權、 練兵權、 用人權等等。既然現代全球萬國爭存屬于國民競爭， 培養 “國民” 或者說培養適合現代競爭需求的 “國民” 也就成為題中之義。

梁啟超 “啟民智” 思想改變了以往從上至下的治理模式， 提供了從下往上的發展思路。在1896年的 《變法通議·論變法不知本原之害》 中， 在批判此前 “練兵” “開礦” “通商” 等變法后， 他指出： “變法之本， 在育人才； 人才之興， 在開學校； 學校之立， 在變科舉； 而一切要其大成， 在變官制?！薄玖簡⒊? 《變法通議》 ，" 《梁啟超全集》" 第一卷 ， 第15頁?！侩m然， 這里仍然帶有從上至下的治理模式， 但是 《學?？傉摗?已經提出了 “開民智為第一義” 的思想。戊戌變法失敗意味著改革 “官制” 這一最后的從上至下的改革路徑失效； 此后， 社會思想的變革使得立足于 “民”， 依靠底層 “國民” 的力量， 引發整個社會乃至國家的變革這一從下至上的改革路徑具有了可能。 “國民” 改變國家在全球萬國之林中地位的力量被梁啟超稱為 “國民力”。 “國民力” 來自何處呢？梁啟超給出的答案是來自自身， “行之維何？曰仍在國民力而已， 國民何以能有力？力也者， 非他人所能與我， 我自有之而自伸之， 自求之而自得之者也?！薄玖簡⒊? 《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 ，" 《梁啟超全集》" 第二卷， 第311頁?！恳虼?， 將古代不關心王朝的百姓轉變成 “國民”， 激發、 培養、 提升 “國民力” 成為必然選擇。

培養、 教育 “國民”， 激發、 提升 “國民力”， 實際上就是文明教育。 “文學” 在 “文明三利器” 【有學者將 “文學” 視作傳播文明的第四利器， 其實并不準確， 顯然有拔高之嫌， 無法描述 “文學” 在梁啟超文明教育中的地位和結構?！繉W說中得以 “顯身”。梁啟超 “文明三利器” 學說受到日本 “犬養木堂” 【“犬養木堂” 即日本第29任首相犬養毅?？涤袨?、 梁啟超東渡日本， 犬養毅曾試圖促進孫中山和康梁合作。1898年， 梁啟超創辦橫濱大同學校， 也得到犬養毅、 大隈重信的支持?！康挠绊懀?分別指學校、 報紙和演說。報紙側重面向能識字的受過教育的國民， 演說側重不識字或識字少的國民。在 《傳播文明三利器》 一文中， 梁啟超特意提及 “小說” ， “于日本維新之運有大功者， 小說亦其一端也”，【梁啟超：" 《自由書》 ，" 《梁啟超全集》 第二卷， 第359頁。】并首次提出了 “政治小說” 概念。學者多重視梁啟超對日本政治小說的論述， 其實梁的視野很開闊， 還論述了描述法國、 羅馬革命， 宣傳民權自由等思想的西方近代歷史小說。包括小說在內的文學得以 “顯身”， 依靠的不是學校教育， 也不是演講演說， 而是報紙這一現代媒介。 “文學” 的出現參與了報紙建構現代民族國家的歷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 《想象的共同體： 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 中指出， 文學尤其是小說借助報紙以想象方式參與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創建。【［美］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想象的共同體： 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 ，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 第9-33頁。】以現代印刷術為技術支撐的報紙及印刷文學設定了極具想象性的整體概念 “國民” 與 “國家”。

最大多數并且帶有極強想象性色彩的 “國民” 成為 “文學” 出現的重要根基， 借助 “文學” 對國民進行教育、 宣傳的思維是前所未有的。在此之前， 詩歌、 小說、 戲曲、 散文還沒有統一歸屬到 “文學” 的范疇?？v觀古代文論， 詩歌研究強調作者創作， 但 “為誰創作” 基本上不構成問題，【也有少數例外， 比如唐代新樂府運動。】創作大多強調自然的感發。如 “感物說” “緣情說” 等等雖然強調重點不同， 自然景物或者社會人事對創作主體的激發及創作主體由此產生的創作熱情都是很清楚的。在風格上， 古代詩論推崇 “自然” “天然” 等， 和作為整體的 “民” 無關。馮夢龍在俗文學小說 “三言” 的序言中談及收集、 整理、 編撰小說的目的， 志在借助小說通俗的特點宣傳儒家忠孝節義【［明］ 馮夢龍：" 《醒世恒言》 ， 北京： 中華書局， 2009年?！康人枷?， 不僅缺乏報紙媒介所宣揚的現代民族國家意義， 而且百姓作為受教育對象并不具備改造社會、 國家的能動力量。這與現代 “文學” 的出現不可同日而語?！纠願]學認為馮夢龍、 凌濛初 “在內的作家或編書家， 都在長久以來備受排擠的小說與戲劇文類中做出了巨大貢獻， 因此可被視為文學現代化的先驅”。參見李奭學、 張治：" 《現代中國 ‘文學’ 的多重緣起》 ，" 《南方文壇》 2019年第5期。】

二、 作為群治的文學

“作為國民教育的文學” 內在隱含了民/國二元結構， 國家由現代國民集合而成， 國民又離不開現代民族國家認同。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十年， 由于排滿革命、 傳統王朝意識等影響， 清朝和現代國家認同之間無法形成統一。這就使得現代國家認同更多帶有虛構想象色彩，【這也造成此時期國族認同的各種想象， 如黃帝形象塑造、 中國及中華等概念的重構， 對 “未來中國” 的想象等?！繃窠逃錆M悖論。為此， 梁啟超經常采用 “群治” 概念表達其政治理念。 “群治” 和 “國民” 話語有很多相通之處， 許多情況下在梁啟超文章中是可以互換的，【梁啟超在 《說群·序》 中討論了 “獨術” 和 “群術” 的區別， 實質上和后來提出的 “國家競爭” 和 “國民競爭” 是相通的。不過此時， 梁啟超又有所創造， 在 “國群” 之外提出了 “天下群” 的概念。此后， “天下群” 很少論及了。參見梁啟超：" 《〈說群〉序》 ，" 《梁啟超全集》" 第一卷， 第93頁。】但也有偏重。在 《論中國人種之將來》里 ， 梁啟超提出兩種努力的方向： “合大群” 和 “開人智”?！玖簡⒊? 《論中國人種之將來》 ，" 《梁啟超全集》" 第二卷， 第262頁。】“國民” 話語更多傾向 “開人智”， 對世界發展趨勢及本國發展歷史、 現狀的認知； “群治” 話語更多偏向群體的共同體和共通感， 其中包含了培養國民共通感的文學思想。

“群治” 概念的出現與近代社會學學科的建立同時。嚴復于1897年翻譯了斯賓塞的專著 《社會學研究》 ， 取名 “群學肄言” 出版， 引起極大反響。【［英］ 斯賓塞：" 《群學肄言》 ， 嚴復譯， 北京： 朝華出版社， 2017年?！俊叭簩W” 就是社會學， “群治” 就是社會治理， “群術” 即是社會治理之術。 “群治” 概念不僅避免了國民話語中 “國” 與 “民” 認同的尷尬， 而且使得 “社會” 認知和管理模式逐漸出現， 并最終形成了國民、 群治 （社會） 、 國家三個治理維度。如果說國家治理偏向頂層設計、 制度規約等宏觀層面， 具有極高的強制性， 那么梁啟超 “群治” 更多偏向于國民精神、 社會風氣等意識層面， 具有較強的引導性。除了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 梁啟超還有專文 《論佛教與群治之關系》 。在形塑國民精神的意義上， “群治” 和文學、 宗教、 教育等具有相通性。

“一盤散沙論” 在近現代影響很大， 根據梁啟超1900年的 《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這十種德性分別為 “獨立與合群” “自由與制裁” “利己與愛他” “自信與虛心” “破壞與成立”。它們之間兩兩 “相反相成”， 并非截然對立關系?！俊耙槐P散沙” 應該最初源自外國人對中國人的譏誚， 后來逐漸成為國人自我認識的意象。孫中山、 魯迅【“沙聚之邦轉為人國” 是魯迅早期思想的重要命題， 參見魯迅：" 《文化偏執論》 ，" 《魯迅全集》" 第一卷，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 第45-64頁?！康热宋恼轮卸寄芸吹?“一盤散沙” 意象。早在1896年的 《說群》 序中， 梁啟超原本打算借助康有為 “群變” 思想， 結合嚴復 《天演論》 和譚嗣同 《仁學》 ， 作 “說群” 十篇， 共120章， 可惜終成未竟之作。改變 “散沙” 成就 “民國”， 成為時代問題?；?9世紀生物學、 進化論提出的 “合群” 思想成為當時普遍給出的思路， 這種 “合群” 思想甚至融合了物理學吸引力和排斥力觀念。比如， 時人認為， 事物本身就具備 “合群” 性質， 同時又與其他 “群” 相排斥。

無論是在梁啟超有關 “群治” 的文章中， 還是著名的 “ 《國聞報》 附印說部緣起”， 都能看到有關生物進化、 不同種群發展及人類種群的描述。雖然大談特談生物進化等突出合群的重要性， 在今天看來會感覺匪夷所思， 但當時將小說在內的文學與合群思想聯系在一起， 很普遍， 而且顯得很 “自然”。

“吾人于是考僵石之層， 驗山林之跡， 視古初所傳之器物， 讀初有文字之遺書， 而知古人之所以勝庶物， 而得以自存者， 一在于能合群， 二在于能假器。”【幾道、 別士：" 《本館附印說部緣起》 ，" 《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 （第一卷： 1897-1916） ，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9年， 第3頁?！?從生物進化、 各國文明發展等方面展開論述， 顯示了一切都是新問題， 都要放到全球萬國爭存的語境中重估價值， 凸顯了 “文學” 出現初期從外圍尋求自身合法性的需要。

文學是如何與 “群治” 建立聯系的呢？文學可以打造 “去塞求通” 的共通感。1896年， 梁啟超 《論報館有益于國事》 已經指出 “覘國之強弱， 則于其通塞而已”【梁啟超：" 《論報館有益于國事》 ，" 《梁啟超全集》" 第二卷， 第66頁?！?。因此， “去塞求通” 不僅可以打通 “比鄰” 隔閡， 促進中西交流， 而且可以打破 “室內” 上下不通的 “散沙” 狀況。作為 “三文明利器 “之一的報紙可以實現 “去塞求通”， 以 “報紙” 為發表媒介的文學同樣可以實現這一目標。打破中西內外隔閡， 培養世界眼光， 重新認識自我并改變自我， 文學和報紙具有結構上的一致性。

文學還可以凝聚民族精神。早在1899年 《國民十大元氣論》 中， 梁啟超已經用 “文明” 來描述不同國家乃至世界的發展狀況， 并且將 “文明” 劃分為 “形質” 和 “精神” 兩個層面。在二元對立結構中， 精神是根本。 “精神既具， 則形質自生； 精神不存， 則形質無附； 然則真文明者， 只有精神而已?！薄玖簡⒊? 《國民十大元氣論》 ，" 《梁啟超全集》" 第二卷， 第267頁。】梁啟超又用 “國民之元氣” 來稱呼 “精神”。這里的 “元氣論” 也就是民族精神論。梁啟超 《新民說》 對 “民族主義” （Nationalism） 有清晰的討論。民族主義被視作十六世紀以來歐洲發達的根源， 也是抵抗西方民族帝國主義 （National Imper1alism） 的唯一有效道路。 “民族主義者何？各地同種族、 同言語、 同宗教、 同習俗之人， 相視如同胞， 務獨立自治， 組織完備之政府， 以謀公益而御他族是也?！薄玖簡⒊? 《新民說》 ，" 《梁啟超全集》" 第三卷， 第656頁。】民族精神是一個民族存亡的根本， 由此形成國家本于國民， 國民重在民族精神的思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 作為想象的共同體， “民族總是被設想為一種深刻的、 平等的同志愛?！薄荆勖溃?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想象的共同體： 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 ，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 第7頁?！苛簡⒊務撁褡逯髁x的 “同胞愛” 同樣基于素未謀面但是命運休戚與共的想象共同體意識。

文學恰恰成為打造民族精神的中介點。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第一段氣勢貫通， 向來給人夸張之感， 這也確實是梁啟超行文的風格。但是如果把問題反過來， 正是借助排比句， 梁啟超才形塑了小說 （文學） 的民族精神中介點論述， 屬于整篇文章的總綱性質。

“欲新一國之民， 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 必新小說； 欲新宗教， 必新小說； 欲新政治， 必新小說； 欲新風俗， 必新小說； 欲新學藝， 必新小說； 乃至欲新人心， 欲新人格， 必新小說?！薄玖簡⒊?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 《梁啟超全集》" 第四卷， 第884頁?！?/p>

這里， 小說 （文學） 成為塑造新道德、 新宗教、 新政治、 新風俗、 新學藝， 乃至新人格的所有源頭。且不說梁啟超論證是否嚴謹， 因為這里與其說在論證， 不妨說急于宣傳， 推出自己的觀點。當然， 這里的小說確切說應該指 “政治小說”。梁啟超在 《譯印政治小說》 序引入日本 “政治小說” 概念， “彼美、 英、 德、 法、 奧、 意、 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 則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 ‘小說為國民之魂?！?豈不然哉！豈不然哉”【梁啟超：" 《〈譯印政治小說〉序》 ，" 《梁啟超全集》" 第一卷， 第172頁?！?。

政治小說使得以上國民教育和群治成為可能。這種政治小說用梁啟超的話來講就是以本國政治家的經歷為故事， 從而達到政治宣傳的目標。因此， 政治小說是梁啟超早期心目中最符合理想的小說。政治小說宣傳功能較強， 很適合培養民族共通感。比如梁啟超的 《新中國未來記》 ， 藝術價值雖低， 但是無論是 “孔覺民” 演說 “六十年近世史”， 還是 “黃克強” “李去病” 的爭論，【梁啟超：" 《新中國未來記》 ，" 《梁啟超全集》" 第十九卷， 第5609-5637頁?！繌奈膶W敘事來說， 是對 “過去” 的講述， 從讀者閱讀時代來講， 則意在激發愛國民族激情， 打造民族認同感。

三、 作為世界的文學

“作為國民教育的文學” 和 “作為群治的文學”， 都側重 “文學” 的外在社會功能。 “文學” 自身特有屬性還不明朗， 其外在社會功能更多保留了報紙媒介的特性。梁啟超早期對文學的思考也有一個從外到內， 逐漸認識文學本質屬性的遞進過程。梁啟超對 “文學” 自身獨特屬性的思考借助 “作為世界的文學” 觀念得以顯身。 “作為世界的文學” 觀念蘊含在 《世界外之世界》"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等文章中。

“作為世界的文學” 第一個意思是： “文學” 自身就是一個 “世界”， 一個不同于現實世界并在現實世界之外的世界。【從空間、 世界等角度闡釋 “文學” “中國文學” 的相關文章很有啟發意義。代表作有： 周保欣：" 《 ‘中國文學’ 觀念自明與現代文學起點》 ，" 《文藝爭鳴》 2017年第6期； 周保欣：" 《 ‘天下’ 與 ‘列國’ ——中國文學古今演進的空間邏輯》 ，" 《文藝研究》 2017年第1期； 曹勝高：" 《想象世界與中國文學空間的早期建構》 ，" 《中國文學研究》 2016年第4期?！俊笆澜纭?一詞源于佛家， 也稱 “世間”。姜榮剛認為梁啟超主要是從佛學的角度對 “小說支配人道” 進行闡釋的，【姜榮剛：" 《梁啟超對 ‘小說支配人道’ 的佛學闡釋》 ，" 《華南理工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 2010年第1期。】很有啟示意義。 但是單純從佛學術語和思想本身闡釋梁啟超小說觀反而無助于認識梁啟超早期 “文學” 觀念生成的內在理路， “世界外之世界” 概念才是梁啟超 “文學” 觀念生成的基礎。 “世界外之世界” 一詞于1899年提出， 收于 《自由書》 ， 旨在呼喚 “造時勢之人”。 “造時勢之人” 并非身處世界而不出的世俗 “尋常人”， 也并非能出世界而不能入的 “高流者”， 如山水詩人， 而是既能入世界又能出世界的 “真豪杰” “大人物”。 “尋常人” 和 “高流者” 是傳統社會里人的類型， 都無法應對近代中國面對的危機和困境。既能 “入世界” 又能 “出世界” 的新生存方式在古代社會看不到， 是近現代社會的特征。古代 “大隱隱朝市， 小隱隱山林”

【關于 “大隱” 說法不一。 有 “大隱隱于朝， 中隱隱于市， 小隱隱于野” 的說法， 也有 “小隱隱山林， 大隱隱于市”，" “大隱隱朝市， 小隱隱山林” 等不同說法?！恐须[于 “朝” 并不同于梁啟超的 “入世界” 又 “出世界”。 前者保持了精神的 “出世界” 狀態， 后者 “出世界” 又是為了再次 “入世界”， 這樣才能 “造時勢”。對現實世界的改造維度為古代隱士文化所缺乏。

“世界外之世界” 這個概念內涵模糊。除了古代隱士文化和佛教有關 “世界” 認知【佛教有三千小世界、 三千中世界、 三千大世界、 三界等種種概念。如三千小世界組成一個中世界， 三千中世界又組成一個大世界。梁啟超 “世界外之世界” 概念可能也受到佛教 “世界” 認知的影響?！康挠绊懼?， 這個概念的近代性質需要分析。這個概念應對的問題是： 近現代全球萬國爭存格局或困境下人與世界如何相處？

“彼其于群雄擾攘四海鼎沸之頃， 泊然置其身于世界外之世界， 而放炯眼以照世界， 知自己之為何人， 知世界之為何狀， 己與世界有如何之關系， 知己在世界當處如何之位置?！薄玖簡⒊? 《世界外之世界》 ，" 《梁啟超全集》" 第二卷， 第380-381頁。】

“世界外之世界” 結構與中國之于全球萬國具有相通性。在傳統天下觀中， 作為王朝存在的中國就是世界的中心。近代地理大發現及經濟資本主義的跨國影響乃至殖民主義， 都使得原有 “世界” 被打破， 一個全球萬國的新 “世界” 以強勢的方式被迫認知、 感受。梁啟超自身從 “鄉人” 到 “國人” 再到 “世界人” 的不斷改變， 何嘗不是對世界感知的不斷變化。另外， “世界外之世界” 包含了一種近現代特有的結構主義認知模式： 在全球萬國爭存中， 每個國家都必須具有 “世界視野” 才能處理好本國事務， 才能生存。

梁啟超一開始就將 “世界外之世界” 概念與 “文學藝術” 結合起來， 用于描述繪畫、 詩歌、 小說等審美現象。它不僅可以描述英國小說里 “狄西將軍” 身處沙漠獨觀世界， 也可以指向寫詩、 畫畫時作家與創作對象的審美距離。

1902年， 梁啟超在闡釋小說與群治之間關系時， “世界外之世界” 這個概念深蘊其間。它不再單純指向 “真豪杰” “大人物” “造時勢之人”， 而是人人都有的需求， 即 “人類之普遍性”。

“凡人之性， 常非能以現境界而自滿足者也。而此蠢蠢軀殼， 其所能觸能受之境界， 又頑狹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觸以受之外， 而間接有所觸有所受， 所謂身外之身， 世界外之世界也?！薄玖簡⒊?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 《梁啟超全集》" 第四卷， 第884頁?！?/p>

個體常處于 “現實世界” 之內， 不僅會產生有限性約束之痛苦， 而且會帶來精神的萎縮?！玖簡⒊Ｓ?“腦質” 來描述精神?！恳舱驗閭€體存在自身局限性， 擺脫個體有限性的需求才被激發出來了， 即對 “世界外之世界” 的向往產生了。 “文學” 恰好提供了打通 “世界外之世界” 的路徑， 使得人可以走出現實世界進入另一個 “世界”， 即 “作為世界的文學” （或說 “文學世界”）。由此， 借助 “世界外之世界”， “作為世界的文學” 得以顯身。可以說， 梁啟超 “作為世界的文學” 思想根源于現代個體的有限性。

因此， “作為世界的文學” 就是將 “文學” 視作一個通往現實 “世界外之世界” 的契機。 “作為世界的文學” 改變了以往傳統對小說的認識。小說的魅力不是因為 “其淺而易解”， 也不是 “其樂而多趣”， 而是作為 “文學” 使人實現了在現實世界和 “世界外之世界” 間的 “游走”。

“小說” 是體現 “文學” 導人于 “世界外之世界” 的最佳文體。學界向來強調梁啟超提升小說文體地位之貢獻， 卻往往對其內在機理分析不夠， 常常將其歸因于政治小說的意識形態功能。其實， 除了政治宣傳的社會功能之外， 小說之所以被強調的原因在于， 小說在創造 “世界外之世界” 上比其他文體更占優勢。因此， 梁啟超講： “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p>

“作為世界的文學” （或說 “文學世界”） 和現實世界的區別在哪里呢？ “文學世界” 的獨特性在哪里呢？根據 “文學世界” 和現實世界之間的關系， 梁啟超借助 “小說”， 從兩個方面給出了回答。一是 “文學世界” 和現實世界的不同層面。 兩者的區別實現了 “導人游于他境界， 而變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者也”。 二是 “文學世界” 和現實世界的相通層面。這個相通層面又可以分為兩種類型： “行之不知” 和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前者指人生在世常常行動大于思想， 忙碌于事而無反思， 對于自己的經歷、 思想乃至想象 “習焉不察”。我們可以概括為入于世界但是沒有反照、 反思， 其性質為 “麻木”。后者不同于前者的是， 有反照、 反思但是卻沒有結果， 其性質是 “茫然”。這兩類人生境界的相同之處在于， 能入世界而不能出。因此， 當有人將 “行之不知” “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的人生體驗創作為文學， 就能激發 “心有戚戚焉” 的 “共通感”， 產生共鳴。

在梁啟超看來， “文學世界” 與現實世界的相通層面和相異層面并非是截然區分的。 “此二者實文章之真諦， 筆舌之能事。茍能批此窾， 導此竅， 則無論為何等之文， 皆足以移人?！薄玖簡⒊?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 《梁啟超全集》" 第四卷， 第884頁?！客瑫r， 根據相通層面和相異層面， 文學可以分為兩大類別： 理想派和寫實派， 實質上只是側重不同。相通層面和相異層面是文學的一體兩面。

結語

“作為國民教育的文學” “作為群治的文學” 和 “作為世界的文學” 是梁啟超前期文學思想的核心， 三者層層遞進， 逐漸深入。 “作為國民教育的文學” 觀念明確了文學為誰的主體性問題， 并統攝了后兩個觀念， 從國民出發思考文學乃至社會、 革命等現象成為新的思維方式。由于當時的清朝與理想中現代民族國家的樣態相去甚遠， 國/民之間的認同出現矛盾， “群治” 成為替代性社會改造話語。在梁啟超前期思想中， 國民話語和群治話語時常可以互換， 區別在于后者更多偏向國民合群性意識改造層面。從 “作為國民教育的文學” 觀念到 “作為群治的文學” 觀念， 隱含著 “啟民智” 的觀念認識宣傳到精神意識改造的深入。 “作為世界的文學” 觀念則是從理性觀念到精神意識的進一步發展， 是對文學本體性的確認。

學界常采用功能論、 工具論的視角評價梁啟超前期文學思想， 忽視了梁啟超文學思想始終都是在不斷調整， 不斷演變的事實。甚至有學者認為梁啟超20世紀20年代重視情感和審美本身， 將此 “情感詩學” “情感教育” 視作對前期功能論、 工具論的校正， 并將此 “轉變” 的原因歸結為歐洲游歷，【張冠夫：" 《擺渡于傳統文學與新文學間的 ‘情感’ 之舟——1920年代梁啟超的 ‘情感’ 詩學》 ，" 《山東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 2013年第3期； 張冠夫：" 《從 ‘新民’ 之利器到 ‘情感教育’ 之利器——梁啟超文學功能觀的發展軌跡》 ，" 《上海交通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 2013年第1期?！亢鲆暳肆簡⒊膶W思想的內部演變和復雜性。 “作為世界的文學” 觀念的提出， 可以解釋梁啟超20年代的重審美、 重抒情、 重文學思想演變并非突轉， 而是有內在的持續性， 其實是對國民性啟蒙思考的持續深入。

除了提高小說的地位和促進現代意義文學的生成， 梁啟超前期文學思想的最大貢獻是賦予文學改造現實的精神品格， 其路徑則是從下到上的新范式， 文學尤其是小說通過改造國民進而影響社會變遷。" 這影響了現代文學寫實主義的創作風格， 并在魯迅、 茅盾、 趙樹理、 丁玲等小說家的創作中一脈相承。

梁啟超前期文學思想所蘊含的 “作為世界的文學” 觀念， 是一種新的觀察世界的方式， 也是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它對 “文學” 與 “世界” 之關系的思考不僅具有原初意義， 而且極具闡釋力和獨創性。二十世紀有關 “文學” 和 “世界” 關系的思考大致在兩種極致模式中搖擺： 新批評、 形式主義、 結構主義文論重申文學自身的審美價值； 民族國家話語、 女性主義、 生態批評、 后殖民研究等又有將文學簡化至 “政治” 的危險。強調文學自身的審美價值和強調文學外部研究都無法充分闡釋文學和世界的關系， 也無法對文學做出全面而靈動的闡釋。梁啟超前期文學思想提供了 “文學” 和 “世界” 的新想象關系。 “文學” 不是超然于現實世界的審美世界， 而是通過超然現實世界之外從而進入、 干涉現實世界。用梁啟超的話來說， “文學” 實際上是既能入世界又能出世界的。同樣， 借助 “文學”， 作家和讀者保持了與世界 “既入又出、 既出又入” 的兩間關系。

與一般將審美情感視作文學本質的認識也有區別， 梁啟超前期的文學觀念更強調作為整體的人與世界的關系： 其性質是對于世界整體的人生體悟。這種人生體悟包含了情感和認知， 甚至還有 “行而不知” “不知所以然” 等體驗在內。梁啟超文學觀不僅強調人對世界整體的感悟， 而且強調作為個體的人的整體性。梁啟超前期文學思想就是放到當下也極具包容性， 也更具解釋文學現象的靈活性。

The Generation of Liang Qichao’s Early Concept of “Literature”

LIU Bao-qi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emergence and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in modern sense， Liang Qichao’s contribution is indispensable. However， Liang Qichao’s early literary ideas were often regarded as literary functionalism and despised. The generation of modern “literature”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logical evolution of Liang Qichao’s three internal concepts： “Literature as national education”， “literature as mass governance” and “literature as the world”. Liang Qichao’s early literary thought not only promoted the formation of modern “literature”， which affected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but also maintains the rich and organic connection between “literature” and the real world.

Key words： Liang Qichao； national education; mass governance; the world; Modern literary concept

［責任編輯 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