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之書寫 理性之反思

[摘 要] 尼瑪潘多的長篇小說《在高原》高度關注西藏鄉土社會以及民間生活，通過描寫兩代人的成長經歷展示了不同時代西藏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面貌，并呈現出藏族普通人雖平凡卻各異的人生軌跡。作家在西藏近百年翻天覆地的發展史中提煉出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以真實質樸的語言追溯人物及其整個家族的命運脈絡，并對筆下的女性人物進行細致的刻畫和深入的反思。作品因對農村現實社會生活的關注和對普通人生命價值實現的聚焦，在西藏當代文學中開墾出一片新的天地，對西藏農村題材小說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關 鍵 詞] 《在高原》；尼瑪潘多；日常書寫；女性命運

一、引言

在當代西藏文學史上，尼瑪潘多一直試圖創新創作形式以突破自我，其小說創作有著獨特的藝術視野和審美價值。作家立足日?；纳顖鼍埃梦淖稚钔诓刈迤胀ㄈ思业纳罟适屡c感受，在展示西藏風土人情的同時完成了掀開西藏神秘面紗的使命?！对诟咴氛故玖宋鞑氐貐^深厚的文化底蘊，還原了場面宏闊的西藏社會歷史發展圖景，并在展現個體成長所經歷的考驗與挫折中完成了對人生價值的追問和反思。小說情節主要圍繞坐落于高原的塔金縣城展開，以朗杰多吉和白瑪措吉為主要人物，用現實主義的筆法串聯起一個家族四代人的成長生活經歷，將個體的生命軌跡展現在歷史化的筆觸之下。

二、關于普通人的日常書寫

《在高原》扎根于西藏普通人家的普通生活，將塔金縣作為基點，以一個家族近百年的發展變遷為背景展開敘述。尼瑪潘多無限貼近當代西藏鄉村與城市的真實情景，展現了歷史背景之下時代的推力和農村的變化，并將藏族個人的發展軌跡與鄉土化的社會生活聯系在一起，以小見大，試圖在個人發展和家族變遷中呈現出更加廣闊的天地。尼瑪潘多認為：“褪去了民族特色這層外衣之后，大家都是尋常的普通人，情感都是共通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盵1]作家將創作對象盡可能真實地呈現給讀者，在傳奇性與紀實性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即以尋常人的普通生活作為建構小說的基礎，更好地消解讀者在閱讀西藏文學作品過程中的獵奇心理。因此，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尼瑪潘多小說《在高原》的寫作重點，作家致力于描繪真實的西藏及西藏普通家庭的生活，以求在較長的時間線索中完成具有歷史縱深感的家族書寫。

尼瑪潘多擅長在文本中加入細致的生活化場景的描寫，例如在小說第五章中，白瑪措吉去看望小舅扎巴時兩人用枯草和牛糞生火小憩時的描寫：“牛羊未到的地方，草兒堅挺地干黃著，風吹過就唱幾首歌，陽光照下來就發幾束光。白瑪措吉抓了一把，它們便碎在她的手掌中。她連抓了幾把，放在湖邊的鵝卵石上，用打火機點燃，扎巴把小塊牛糞輕輕地放到上面，不停地吹起，等引燃成功，往上面添加了干透的桑柏葉和糌粑，桑煙便裊裊升騰，驚飛了一群早到的斑頭雁?！盵2]88尼瑪潘多真實細致地描繪了人們的生活場景，在文本中注入大量生活細節，將人物與環境結合，借人物的目光、動作、語言來還原西藏普通人民的真實生活。尼瑪潘多對農村生活懷有充沛的感情，正是由于扎根農村且熱愛農村，尼瑪潘多才能細致掌握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對描寫民間日常生活做到駕輕就熟，才能輕松熟稔地搭建出農村人的內心世界，在環境描寫、動作描寫、心理描寫中交替循環，呈現出多方位、立體化的文本世界。

另外，《在高原》涉及的人物群體十分廣泛，作為不同時代背景下具有代表性的知識青年，朗杰多吉和白瑪措吉分別代表著西藏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和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通過考試前往內地大學學習后又返回西藏家鄉基層參加工作的大學生。朗杰多吉和白瑪措吉所代表的知識青年群體雖然是當地社會文化環境中的少數佼佼者，但也是在社會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靠自己謀生的普通人。尼瑪潘多的可貴之處在于，雖然將人物塑造的重心聚焦于平凡的小人物，但并沒有因為人物的平凡和普通而陷入人物扁平化的窠臼，她不僅剖析了主要人物，還以主要人物的經歷為中心向外延伸，開拓塑造出更多人物，如梅朵曲珍、多扎、強珍、阿旺、李啟梅等。在小說中出場的人物形象，大部分都是老實本分的普通勞動者，作者十分重視故事情節中人物本身的情感流動和心理變化，抑或是情節發生時不同人物所作出的反應，其關注點總是落在現實生活中。在小說人物塑造方面，尼瑪潘多表現出顯著的生活化和寫實化傾向，人物性格及其內在特質均建構于日常的生活場景中，對現實起到補充或揭示的作用。

三、時代變遷中的個人命運

在《在高原》中，朗杰多吉和白瑪措吉作為作家著力書寫的人物，是特定時代背景下頗具代表性的兩代人，他們分別代表著時代巨變下的知識分子以及在新時代浪潮中成長起來的新生力量。書中介紹了家族四代人在歷史洪流中的沉浮，比如，晚清時期扎西次仁買下茹瑪大院的經歷；朗杰多吉的父親旦增一心從商的執著；朗杰多吉與姑姑索朗的相處日常；朗杰多吉青年時期受時代政策的鼓舞前去插隊的知青經歷，以及白瑪措吉的出生和成長。經過時代的洗禮，每個人的身上都留下了時代的印記。朗杰多吉16歲離開拉薩前往東孜插隊的特殊經歷堅定了他對拉薩的執念，“拉薩人”的身份也奠定了他從插隊到安家塔金時在人際交往方面的處境?！袄式芏嗉睦_人身份，在塔金縣城無人不知，那一口優雅的拉薩口音已成為他的標志。在塔金，‘拉薩瓦（拉薩人）’就是他的名字，偶爾有人說起他的真名，對方總會愣一下，然后敲敲自己的腦門，恍然大悟的樣子?！盵2]7朗杰多吉是一個要強且有責任和擔當的青年，作家全景化地展現了朗杰多吉在個人成長、家庭、工作中的經歷和蛻變。另外，尼瑪潘多通過對朗杰多吉身世的揭秘引出了其祖父扎西次仁和其父旦增在時代中輾轉奔波的經歷，將三代人成家立業的過程放置在20世紀西藏發生巨大變化的關鍵歷史時期，以更加微觀的角度從家族切入，展現了時代變遷對普通人命運的影響。

白瑪措吉作為小說的另一條主線，將該人物自大學以來的生活際遇在小說中盡數呈現。作品在敘述白瑪措吉情感經歷的過程中主要塑造了三個人物形象，第一個是她初入大學時在聚會上認識的嘎瑪旦增，這段稚嫩又短暫的感情是白瑪措吉在追逐愛情道路上的最初嘗試，雖以失敗告終，卻是白瑪措吉成長道路上關于愛情的必修課。第二個是多扎，他是白瑪措吉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之一，他的出現讓白瑪措吉對愛情與婚姻有了切身的體會。多扎與白瑪措吉的婚姻雖以破裂告終，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卻始終存在。第三個人物是卷毛，卷毛不僅在情節上具有推進作用，更重要的是讓白瑪措吉在與他相處的過程中開始反思與多扎走向分離的真正原因，促使人物在情感上逐漸走向成熟。從工作選擇方面來看，白瑪措吉從父親朗杰多吉那里接過“拉薩還是塔金”的命題，但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白瑪措吉有更好的生活條件，也獲得了更好的教育背景，因此在面對諸多人生抉擇的時刻，她有更多選擇的權力或自由。在作家塑造白瑪措吉這一形象的過程中，情感經歷只是其中一部分，其塑造的重心更多放置于反思自我和尋找自我的過程中。

對于《在高原》而言，尼瑪潘多的寫作重點從《紫青稞》中的農耕生活轉向了傳統藏族百姓的家庭生活。作家決定加深小說的歷史縱深感，在表現時代變遷方面，她將人物整理后進行了對比呈現，使人物群像相互補充對照。這無疑是尼瑪潘多在現實主義寫作方面進行的一次有意的嘗試，即將歷史作用于人物上的推力作為情節發展的重要動力，進一步向歷史化敘事靠攏，顯著擴充了文本的情節，并從客觀的視角展現了近百年來西藏社會生活發生的翻天巨變。

四、對女性命運的反思

尼瑪潘多以女性的目光追隨快速變遷的西藏高地，將原本涇渭分明的鄉村傳統社會與城市現代社會巧妙地交織在一起。尼瑪潘多以人物之間的聯系與單個人物自身性格的發展為依托，關注著女性的命運。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索朗、強珍、梅朵曲珍等人為代表的傳統藏族女性，另一類則是以白瑪措吉為代表的新時代藏族女性。不同的時代背景使得女性的生活處境不同。小說呈現較完整的第一類傳統女性是梅朵曲珍。尼瑪潘多在塑造梅朵曲珍這一形象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反思的重點逐漸發生了轉變，首先是家庭責任方面，其次是愛情婚姻方面，再次是撫養子女方面。在愛情婚姻中，梅朵曲珍受傳統思想的影響，她的感情顯得隱忍又克制，朗杰多吉和梅朵曲珍感情的加深不依賴直白露骨的表達，在文本中呈現更多的是責任和擔當。梅朵曲珍的人生價值主要體現在照顧父母、丈夫和子女的過程中，其扮演社會角色的唯一陣營便是家庭，而這單調甚至有失公允的認知恰好符合主流傳統的價值標準。像梅朵曲珍這樣的西藏女性，是西藏主流社會文化下成長的女性代表，是當時時代背景下萬千普通西藏婦女的生活范式，但是與同時代的女性相比，梅朵曲珍并不完全是被傳統規訓到失去自我的女性，她勇敢堅強，明確自己的責任和追求并付諸行動，最大限度地實現了自我價值。

尼瑪潘多從人生價值取向的角度出發在文本中提供了兩份答卷，一份是以梅朵曲珍此類家庭婦女為樣本，另一份便是以白瑪措吉這類有知識、有思想、有行動的新女性為代表。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藏族地區思想逐步解放和進步，父親朗杰多吉重視后代的教育，因此，白瑪措吉有了接受更高水平教育的機會。完整的教育經歷使她開始反思過去、思考未來，對自己的期望不再停留在父母輩結婚生子、成立家庭的層面，而是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自我進步與自我追尋上?；橐龅氖〔]有阻礙她繼續前進，白瑪措吉仍在不斷追求自己的事業，從塔金到西藏，從廣播新聞到籌備刊物到最后經營民宿，她一邊努力一邊反思，慢慢明確自己的目標。她的覺醒不僅停留在對事業和理想的追求上，在情感歸宿的選擇中也可以看出她對自我的審視。

另外，白瑪措吉的成長經歷表現的是新時代背景下西藏知識女性思想的解放和人格的獨立，她們不再依附于父母或丈夫，也不完全服務于子女，而是為實現自我價值積極嘗試不同的社會角色。其主要體現在白瑪措吉大學畢業時回到塔金工作的堅定，和多扎相戀又相離的獨立，以及在更換工作崗位時對自己理想的審視和實踐。作家尼瑪潘多在人物塑造方面著重呈現人物成長的歷程。在重大的人生課題面前，白瑪措吉充分體現了自身的獨立性，作家塑造的是一個走在獨立道路上的新女性形象。作家有意在不同的時空中呈現西藏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尤其將女性地位的提升、命運的轉變、思想的解放視為展示進步的重要窗口。尼瑪潘多筆下的女性都是具有自主意識并且敢于追求自我價值的，雖然她們受歷史時代的限制，仍或多或少地受到父權制度的影響，但會在尋找命運突破口方面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實現精神的獨立和覺醒。在白瑪措吉身上可以看出，女性不再是單方面被支配的群體，而是在社會發展過程中通過個人努力成為可以擔任任何社會角色的獨立個體，她們可以像男人一樣同時在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能夠很好地平衡兩者在生活中的比重。在選擇“留下來”還是“走出去”的過程中，女性擁有了自主選擇的能力和權力，從而進一步證實了社會進步與婦女解放之間的聯系。

五、結束語

文學即是人學，《在高原》這部小說圍繞“人”這一中心，結合自然環境與時代歷史，借人物活動展示環境，又在環境對人潛移默化的作用中引導讀者反思現實人生。尼瑪潘多在內容的選取上關注現實，用現實主義的筆法將外界對西藏因好奇而無妄的揣測一一剝除，把精力全部投入對西藏真實生活的書寫中。作家的筆觸在城市與鄉村間游走，這得益于對民間生活的細致觀察，完成了更貼近普通人日常且充盈著眾多生活細節的現實書寫。在創作中，尼瑪潘多始終循著時代脈搏，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展現人物的命運走向，將普通人在歷史潮流中的掙扎、努力與無奈一一道來?！对诟咴窂呐宰骷业囊暯钦故玖瞬煌瑫r代背景下女性的生活智慧和成長選擇，真正理智且中立地敘述了百年來藏族女性生存境遇的改善以及精神的獨立與解放。小說中蘊藏著無數高地村落的縮影，尼瑪潘多在宏大的時間跨度和廣闊的社會畫面中完成了更具歷史縱深感的長篇小說創作，并保持和堅守自己的創作風格，即走現實主義的路子，展現可能被忽略的普通人及情感，在小說創作和紀實文學中找到能夠補充個體生活的文本空間，于反思中展示歷史陣痛下時代的變遷和個體的發展。

參考文獻：

[1]趙麗.為沉默的農村女性發聲：尼瑪潘多訪談錄[J].西藏當代文學研究，2022（1）：76-84.

[2]尼瑪潘多.在高原[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22.

作者單位：西藏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