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陶寺遺址以獨特的文化面貌入選“百年百大考古發現”。這座位于黃河中下游地區的寶貴遺址,蘊含著華夏文明的源頭。宏偉的城址與完備的都城要素使其成為四千多年前中原大地上當之無愧的文化中心。早期國家的萬邦時代,埋藏在這座陶寺遺址下,等待人們的解密。
豐富多樣的文化內涵是其兼容并蓄吸收多元文化因素的體現,也是中華文明五大特性之一包容性的典范。陶寺遺址作為中華文明的主要源頭,上承五千多年先行文明,下接四千年王朝更替,是實證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綿延不斷”的重要節點。陶寺遺址同浙江良渚、陜西石峁以及河南二里頭遺址并稱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四大都邑性遺址。

中華文明起源與早期國家形成的關鍵之地
堯舜禹,這三個名字在華夏文明的歷史長河中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他們是夏王朝建立前,中原大地上各部族推選出來的首領,見于《史記》《尚書》等各類古籍記載,他們的故事充滿神話色彩。
隨著陶寺考古工作的展開,堯舜禹時代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傳說時代”,而應是真實存在的中國信史。陶寺遺址分布范圍和地望與文獻所載的“堯都‘平陽’”以及“唐虞及夏同都‘冀州’”相吻合。并且,陶寺遺址的年代是距今4300—3900年,夏商周斷代工程確定的大禹建立夏王朝的時間節點是公元前2070年,夏王朝之前的200余年可能正是大禹之前堯舜所處的唐虞時代。此外,陶寺遺址出土的諸多文物也與堯舜密切相關,比如龍紋陶盤、“文堯”扁壺、測影“圭尺”等等,不一而足。
陶寺遺址發現于1958年,并于次年被列為省級文保單位。隨著尋找夏文化熱潮的興起,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連續三次對陶寺遺址所處區域開展調查工作,明確了陶寺遺址的釜灶、直口肥足鬲、扁壺等日用陶器極具地方特色,隨后在1978年展開了歷時七年半、共15個季度的發掘工作。這次發掘將陶寺遺址首次真正呈現在大眾視野內,確定四千多年前臨汾盆地存在一群獨具文化特色的部族,即陶寺文化。此次發掘收獲頗豐,發現不同規格的墓葬1300多座,呈現出明顯的階級分化特征,出土特磬、鼉鼓等禮樂器的高等級“王墓”數量極少,不足百分之一,平民墓占據絕大多數。除了墓葬,發掘出土的遺物有龍盤、鼉鼓、彩繪木器、銅鈴、玉石鉞、綠松石頭飾以及成組的石鏃、骨鏃等,尤其是蟠龍紋陶盤、銅鈴、鼉鼓和朱書扁壺等器物,將與之相關文化遺物的歷史往前提了數百至一千年。至此,陶寺遺址成為探索中華文明起源和早期國家形成的關鍵遺址,憑借其重要的歷史和學術價值,于1988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發掘結束轉入室內整理十余年后,陶寺考古迎來了新紀元。為充分發揮陶寺遺址在中國古代文明起源研究中的作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以尋找大型建筑基址和城址為重心,再次啟動對陶寺遺址的發掘工作。這次發掘周期較長,從1999年一直延續至今,在城墻、遺址功能分區、宮城三個方面取得重大突破。連續幾年鉆探輔以試掘的模式,逐漸摸清了陶寺城址的規模與布局。陶寺文化中期,城址結構趨于成熟,形成完善的“雙城制”,內有大致呈長方形的宮城,面積近13萬平方米,外有較為方正的外郭城,面積高達280余萬平方米。
宮城內鉆探發現有十余處大小不等的夯土基址,可能有規范化的宮殿建筑群,并且配有池苑作為景觀。已發掘的1號建筑基址總面積約6500平方米,整體大臺基,其中一座主殿保存狀況最好,留有三排18個柱洞,面積可達450平方米。1號建筑基址的北側和東南方向分別又發現配套有疑似儲冰的“凌陰”和烹飪“東廚”建筑遺跡。宮城外圍區域也被有效地規劃利用,宮城的東南方向不遠處,設立有倉儲區,成片的窖穴用于儲藏,可能專供王族使用。外郭城的東南角不但有早期和中期的王族墓地,還營建了用于觀象授時或舉行祭祀活動的觀象臺;外郭城的西南角設有專門用于制陶、制石、制骨的手工業作坊區;外郭城的西北角則是普通居民區。
“和合”與“創新”理念的源頭與展現
宏偉廣闊的城址、井然有序的布局、等級森嚴的階級、精美絕倫的玉飾等等,無一不顯示陶寺文化的繁榮鼎盛。陶寺文明的形成離不開陶寺文化的兩個核心理念,“和合”與“創新”。兩大理念既是陶寺文化強盛的根本,又是其文化內涵的特質,更是其獨特魅力所在。
“和合”理念蘊藏著多層含義,其中“和”寓意和善、包容,“合”則蘊意融合、多元,和合理念的發展產生了中國早期的“大一統”觀念。陶寺文化“和”的理念主要體現在強而不戰、盛而不擴。從陶寺文化的聚落分布來看,陶寺文化的分布范圍相對較小,主要集中在臨汾盆地,沒有十分明顯的文化強勢擴張的態勢。

陶寺文化中期“王級”大墓M22的出土遺物也折射出“和”的思想。M22隨葬品極其豐富,僅墓室就出土72件(套),包括彩繪陶器8件、玉石器18套、骨鏃8組、漆木器25件、紅彩草編物2件,以及豬10頭、公豬下頜1件。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M22墓葬東壁中央顯著位置豎立一具完整的公豬下頜骨,下頜兩側各對稱排列三件彩柄玉石兵器,而南側壁龕中出土的漆木器內放置了兩件象征兵器的“玉戚”。這種隨葬方式與《周易·大畜卦》所載“豮豕之牙”和《易傳·昭力》所載“夫豕之牙,成(盛)而不用者也”相符,體現了衛兵弗用、修兵弗戰的和善思想。
此外,文獻典籍如《尚書·堯典》“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和《史記·五帝本紀》“百姓昭明,合和萬國”等等,諸如此類稱贊堯以“合和”為政的德行,與陶寺文化強盛而不擴張的“和合”思想相一致。以“和”為政的理念始于陶寺,承于后世。《孟子》云:“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可見商周時期的湯與文王也以仁德兼愛天下,王都面積亦不過百里,卻使各方諸侯為之臣服。經過四千年“和合”思想的熏陶,“和”以待人的理念深入國人的骨髓,影響著生活的方方面面,與人交際注重以和為貴,待人和善亦能招財進寶,和氣生財。
陶寺文化協和萬邦的同時,也吸納融合四方文化的精華與特質,展現出“合”的思想。陶寺遺址出土的高等級玉石器如玉璧、玉琮、玉鉞以及玉獸面等,并非晉南地區本土原有。其中玉璧、玉琮常見于長江下游地區的良渚文化;玉石鉞則明顯含有黃河下游地區大汶口—龍山文化特征;而玉獸面主要流行于長江中游的江漢平原的后石家河文化。陶寺遺址出土的日用陶器除了本土廟底溝二期文化面貌,也展現出復雜的多源性,既有大汶口文化的大口罐、高領折肩尊,又有石家河文化的粗體觚,還有關中龍山文化的單把鬲,等等。陶寺文化墓葬中常見隨葬綠松石飾品的風俗與海岱地區大汶口文化中晚期極其相似;陶寺文化建筑常用白灰皮裝飾墻體與地面的方式也與中原地區仰韶文化密切相關,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由此可見,陶寺文化對周鄰文化的吸收與融合,使其成為自身文化內涵的底色,上至貴族,下至平民,皆受其惠。


陶寺文化兼收并取各區域先進文化因素并非簡單的生搬硬套,而是有所揚棄或改造,可謂推陳出新,展現出陶寺文化的創新理念。散見于陶寺文化的玉琮、石琮,大多形態矮小,紋飾簡單僅見陰刻線紋,未曾見到良渚玉琮上繁縟的獸面紋。良渚文化流行的神人獸面紋和鳥紋裝飾玉鉞的方式也被陶寺文化所摒棄,轉而使用素面玉鉞,并且玉鉞有從宗教法器向裝飾品轉變的傾向。揚棄創新并非僅見于玉石等高等級遺物,也普遍存在于日用陶器方面。在陶寺中期陶寺人群還“研發”出“無領平唇鬲”作為鬲模用于批量生產陶器,盡管由于工序復雜被迅速淘汰,但為后世的模范鑄銅工藝提供了藍本,反映出陶寺人群不凡的創新精神。
陶寺文化的“創新”理念,不僅僅停留在物質層面,在制度方面的建設也突破了以往時代的束縛,對都城規劃、宮室營建、禮樂用器、喪葬風俗等都有開拓創新,為后世中國歷代王朝的制度建設奠定了基礎。
陶寺遺址的都城是典型的宮城—外郭城“雙城制”,一改五千年原始文明的單城制,為北魏洛陽城“三城制”開辟了新思路。“雙城制”即注重“筑宮城以衛君”,又兼顧“造郭城以護民”,對普通平民提供庇護或許是陶寺城址有別于其他早期城址的獨特理念,體現了政權首領以民為本的政治理念。并且,陶寺城址的城內規劃已經初具模型,宮城、王陵區、禮制建筑區、大型倉儲區、手工業區以及普通居民區等根據功能不同分區而建,是二里頭夏都遺址九宮格布局,乃至唐代里坊制度的源頭。作為城址核心區域的宮城,其內部宮殿營建也頗有講究,成片的夯土建筑基址組成宮殿建筑群,盡顯王族氣派。此外,還形成同一夯土臺基修建一組建筑群的規制,且建筑群則多以主殿和庭院為核心,增加廊廡、門塾等配套建筑,必要時甚至設有凌陰建筑,豐富建筑群的功能性。
不同于其他早期遺址零星出土的樂器,陶寺遺址出土的樂器種類繁雜且可組合使用,與《舜典》所載“八音”密切相關。鼉鼓屬八音之革,特磬屬八音之石,陶塤屬八音之土,銅鈴屬八音之金,木柷屬八音之木。絲竹之類的樂器難以保存,故暫未在陶寺遺址中發現。陶寺遺址出土樂器是特定場合使用的禮儀性樂器,為上層貴族所獨有,是后代禮樂制度的發軔,也是維護政權統治的重要手段,具有顯著的階級性。陶寺墓葬的發掘反映了陶寺社會的喪葬制度。早期王族墓地發掘的1300余座墓葬,根據墓葬的尺寸規格以及隨葬品數量可劃分為五個等級,并呈現明顯的金字塔結構。葬具豪華、隨葬品數量豐富的王族處于金字塔的頂端數量極少,處于社會最底端的貧民數量眾多但葬具簡陋且無隨葬品。不同等級的人群采用不同規格下葬,等級森嚴,階級分化顯著。

陶寺遺址承載著中華文明的厚重歷史,是銜接五千年中華文明與四千年王權國家的關鍵節點。作為中華文明主脈的核心,其在中華文明演進過程最突出的貢獻莫過于“和合”理念與“創新”理念的萌發。陶寺遺址所展現的宏偉城址和精美器物,無疑證明了這一時期文明的輝煌與繁榮。然而,它們終將隨著歲月的流失埋藏在滾滾黃沙之下,唯有理念思想代代相傳。縱觀陶寺以后四千年王朝興衰,盛世無不以“和合”治天下,以“創新”強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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