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FT技術在媒體版權保護中的負向影響及其消解

摘 要：依托于區塊鏈技術，NFT具有不可復制、不可偽造、不易篡改的特點，在解決傳統版權保護方式的痛點問題上有著極大的優勢。其去中心化的特點，能夠為媒體搭建自主控制的平臺和技術措施，強化媒體版權保護。但經分析發現，NFT技術存在違反作品獨創性要求、不適當延長著作權保護期限和排擠公眾合理使用的方式侵蝕著作權制度性公有領域的負向影響。文章建議完善交易平臺審查義務，設置智能合約免費專區，引入CC0協議等方式，搭建適應數字信息時代的著作權秩序，規范NFT技術的應用，使NFT技術能更好地助力媒體版權保護。

關鍵詞：NFT；媒體版權；負向影響；公有領域；合理使用

中圖分類號：D923.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4）04-0024-09

一、問題的提出

互聯網的迅猛發展推動了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等一系列前沿技術的革新。自2021年下半年起，元宇宙概念的迅速崛起，使得非同質權益憑證（Non-Fungible Token，簡稱NFT）這一新興概念逐漸受到廣泛關注。國際巨頭如Visa通過與藝術家合作，推出了限量版NFT藝術品，實現了數字資產的安全流轉，提升了品牌影響力。［1］國內互聯網企業如騰訊、阿里等也積極涉足NFT領域，推出了數字藏品平臺和文化內涵豐富的NFT數字藏品。［2］這些實例展示了NFT在數字藝術、文化產業等領域的廣闊應用前景，為媒體經濟開辟了新的盈利渠道，帶來了新的發展動力。

隨著NFT技術的興起，傳統媒體行業迎來了轉型機遇。美國的石英財經網（Quartz）率先引領潮流，成為首個交易新聞報道文本NFT的新聞媒體，“信息的商品價值與媒體的付出成本”重新獲得重視。［3］國內媒體如新華社和人民日報也積極擁抱這一變革，推動了媒體類數字藏品的快速增長。據《全球文化傳媒產業NFT數字藏品50強研究報告》，至2022年6月，全球50強公司發行的NFT數字藏品市場規模已達到14.1億元人民幣，標志著NFT在重構傳媒產業商業模式中的關鍵作用。［4］

隨著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的興起，國內對NFT的關注似乎有所降低，但這并不意味著NFT熱潮已經過去。相反，在版權保護領域，NFT技術依然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劉玉柱和李光宇強調，區塊鏈平臺在版權保護和交易中提供了明確性和安全性，能夠使數字藏品權利人在實現作品版權保護和交易方面有更強的客觀性和便捷性。［5］國瀚文指出，區塊鏈電子存證的低成本、高效和可靠性為版權訴訟提供了新的解決方案。［6］

然而，不少學者在看好其前景時也流露出一些擔憂。鎖福濤和潘政浩對傳統著作權法在應對NFT新作品類型和商業模式時的局限性表示擔憂。［7］余俊緣提出NFT無法識別其映射的數字作品的真實著作權人，存在非著作權人盜用他人作品鑄造 NFT 的風險。［8］可見，NFT技術在版權保護上雖具有潛力，其實施過程中的問題亦不容忽視。

技術的變革總是伴隨著知識產權制度的轉變與革新，其中版權受NFT技術的影響尤為顯著。媒體版權的NFT技術應用與媒體版權保護和數字化轉型息息相通，本文將在厘清NFT概念及其技術原理的基礎上，聚焦其在媒體版權保護中的應用及挑戰，探究其對現有著作權制度的影響，并提出優化建議，以實現技術與版權保護的和諧發展。

二、NFT技術對媒體版權保護的正向影響與技術支撐

在探討NFT技術對媒體版權保護的負向影響之前，有必要先簡要了解其產生的正向影響以及相關的技術原理。

（一）NFT應用強化媒體版權保護

NFT技術依賴區塊鏈，具有去中心化特性，其為媒體版權保護提供了新途徑。在傳統互聯網環境下，信息和數據的中心化導致內容生產者失去對作品的控制權，作品定價和收益分配常由技術和平臺提供商主導，作者難以獲得應有的收益。［9］同時，數字作品在網絡上的快速復制和傳播加劇了版權侵權問題。而NFT的去中心化，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了新的可能。基于區塊鏈的NFT允許創作者自由地發行和銷毀其作品，每個NFT記錄了詳細的版權信息，如版本、時間戳和哈希值，哈希值和時間戳就是支撐NFT版權登記和追溯的關鍵，前者可用于查詢作品歷史及驗證版權真實性，后者則可以證明發行時間和創作者身份。作品上鏈后，版權人可實現全程可視化跟蹤檢測，及時掌握侵權情況，有效防止盜用或侵權。

NFT的主要價值是將所有權（Ownership elements）帶回媒體，并將更多價值賦予個人及其所創造的作品上，還能賦予控制內容的使用、許可和分發。［10］國外知名內容共享平臺“鏡子（Mirror）”與DAO（去中心化資質組織） DAO（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即去中心化的自治組織，是一種基于區塊鏈技術的組織形式，其運作不依賴于中心化的管理層或者機構。 在DAO中，組織的規則和運營邏輯被編碼在智能合約中，并在去中心化的區塊鏈平臺上運行 。結合，使用名為“寫作代幣”的代幣，代表內容發布的權限，平臺借助NFT和智能合約賦予作者創作權，確保作品以NFT形式交易后，作者能從轉載和贊賞中獲得分成，有效解決版權歸屬和盜版問題，激勵作者創作。［11］此外，NFT能推動新聞媒體簽署多方版權協議，建立一個更加安全可靠的虛擬版權體系，遏制“洗稿”等侵權行為，促進媒體之間的利益平衡，從而確保各方的權利得到更為公平的保護。

綜上，NFT具有版權保護的天然優勢，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效解決當前媒體版權保護的痛點，營造良好的媒體生態環境。在探討NFT技術的應用時，理解其概念和技術原理至關重要，這將為進一步分析其在版權保護方面的負向影響奠定基礎。

（二）NFT對媒體版權保護的技術原理

NFT技術，首次提出于1993年，Hal Finney闡述為加密交易卡（Crypyto Trading Cards）的概念［12］，近年來快速發展，推動了數字藏品等多行業商業價值的實現。由于NFT與數字藏品不可分割的特性，在某些話語體系內（如NFT投資交易行業），許多人將NFT與數字藏品等同。［13］在探討NFT的多維屬性時，本文不拘泥于其單一定義，而是采取包容性視角。為了便于討論，筆者將NFT定義為利用NFT技術發行、流通、交易和存儲的數字物品，把NFT技術理解為支撐這些功能的底層技術。

第一，代幣是區塊鏈之數字單位。NFT是一種代幣（Tokens），是區塊鏈的數字單位。通俗說，區塊鏈中的各個節點就像是現實世界中的人類大腦，每個人的大腦都是一個獨立的計算與存儲單元，天地萬物也各自獨立存在，無須依賴中心架構來維持其運作。區塊鏈將突破原有的中心化信息系統結構，變得更加分布式，由此帶來更強的穩定性、可靠性。［14］每個NFT記錄在區塊鏈，提供了所有權和知識產權的明確證明。這種技術不僅保障了作品的版權信息，還允許創作者和所有者對作品進行追蹤和管理。NFT的這些特性，包括其唯一性、不可分割性，以及通過智能合約實現的自動執行功能，共同構成了其在媒體版權保護中應用的技術基礎。

第二，NFT是有價值且非同質化的數字資產。NFT代表了區塊鏈上的非同質化數字資產，與比特幣等可互換的同質化代幣不同，每個NFT都是獨一無二的，具有不可替代性。NFT的價值在于其稀缺性和獨特性，這使得它們成為數字藝術、收藏品和其他獨特資產的理想代表。NFT通過加密技術與特定的數字資產關聯，確保了所有權和知識產權的明確記錄，并在以太坊等區塊鏈平臺上實現廣泛應用。它們在鏈上的永久記錄提供了所有權的透明追蹤，交易者可以通過區塊鏈跟蹤查看NFT的交易記錄和所有權人，實現交易過程的透明與安全。

第三，智能合約是NFT與區塊鏈之核心與靈魂。Nick Szaba在20世紀90年代首次使用“智能合約”一詞，并將其定義為執行合同條款的計算機化交易協議。代幣在以太坊區塊鏈中的可替代性取決于它采用的ERC（以太坊智能合約）標準 ERC全稱“Ethereum Request for Comment”，翻譯過來即Ethereum版的意見征求稿，用以記錄以太坊上應用級的各種開發標準和協議。ERC20 是2015年11月份推出的一種技術標準，基于ERC20標準開發的同種代幣價值都是相同的，它們可以進行互換。，如果應用的是ERC20標準，那么發行和流通的代幣就是一個可替換的代幣，即每個代幣都與另一個代幣（在類型和價值上）完全相同。而ERC721 ERC721是一個代幣標準，ERC721的官方解釋是“Non-Fungible Tokens”，英文簡寫為“NFT”，其、基于此標準開發的代幣都是獨一無二，不可互換的。是NFT引入的標準，隨著ERC721標準的應用，一個代幣并不會與其他代幣相等，也與同一智能合約的代幣有不同的價值。通過智能合約，將NFT與其他數字資產聯系起來，成為NFT化產品交易或使用的費用，自動返還分配給原所有者。可見智能合約對NFT的鑄造和交易至關重要。

三、制度性公有領域視角下NFT版權保護的負向影響

NFT技術的實現無疑為媒體的版權保護帶來了福音，然而，鑒于該技術尚處于發展的初級階段，其成長過程中必然會經歷一段野蠻生長的階段。筆者將通過國內外媒體版權保護的NFT應用案例，分析NFT在為媒體版權確權創造機遇的同時，也存在侵蝕著作權制度中公有領域的負向影響。

（一）制度性公有領域：著作權法中的平衡與邊界

公有領域是知識產權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制度性構建對于平衡私權保護與公眾利益具有關鍵作用。公有領域不僅是著作權法保護之外的材料范疇，更包含促使作品回歸公有領域的具體制度和原則。［15］根據馮曉青教授的觀點，公有領域的制度構建包括宣示性公有領域與制度性公有領域。［16］后者通過確保著作權法既保護創作者私權又促進文化和科學繁榮，實現社會利益最大化。

制度性公有領域主要體現在著作權的客體限制和權利限制兩個方面。

客體限制要求只有具備獨創性的作品才能受到著作權的保護。這一限制確保了公有領域能夠容納那些不具備獨創性的材料，為公眾提供廣泛的創作素材。

權利限制制度則是對著作權行使的約束和調節，旨在防止著作權的濫用，其中包括著作權保護期限制度、合理使用制度、法定許可制度以及權利用盡制度等。［17］通過設定合理的保護期限，確保作品在一定時間后能夠回歸公有領域，供后人自由使用。合理使用制度允許在特定情況下使用他人作品，促進了文化和科學信息的傳播。法定許可制度和權利用盡制度則進一步平衡了創作者與社會公眾之間的利益，促進了作品的合理利用和傳播。

隨著技術的發展，NFT等新興應用在媒體版權保護領域展現出巨大潛力。然而，隨著對NFT應用考察的逐漸深入，筆者發現NFT技術的使用也帶來了版權保護的新難題。因此，在探討NFT技術對版權保護的影響時，我們應以制度性公有領域為切入點，深入分析其可能帶來的負向影響。只有確保公有領域的完整性和開放性，才能充分發揮知識產權制度在促進創新和社會發展方面的積極作用。

（二）NFT技術無法提供預防審查，違反作品的獨創性要求

獨創性作為作品受到著作權保護的基本前提，要求作品必須源于作者自己的勞動，而非抄襲或剽竊他人成果。NFT數字藏品，作為數字化內容的呈現形式，其本質是將底層數據上傳至NFT交易平臺進行鑄造。既然是作品，就應當滿足著作權保護要求的獨創性標準。然而，在鑄造NFT數字作品時，NFT由于無法反映其對應代表作品的完整內容，并不能對作品的權屬和內容進行比對，這就引發了一個問題：對NFT作品是否具備“獨創性”難以進行有效甄別。

當前，NFT作品“上鏈”流程存在預防審查的漏洞，主要表現為以下兩種情況。

1.NFT技術無法審核作品是否作者“獨立”完成

在具有標志性的“胖虎打疫苗”NFT數字作品侵權案（以下稱“NFT第一案”） 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浙01民終5272號民事判決書。中，揭露了NFT技術版權權屬審查漏洞。在該案中，一個與原作幾乎無異，甚至還含有原作的水印的侵權作品，被鑄成了NFT并上架交易，突顯了NFT技術在自動審查方面的局限。杭州互聯網法院的判決強調了NFT平臺在作品上架前必須進行更為嚴格的審核，只有審核通過才能上架，進而進行交易，確保作品的原創性和權利人的合法權益得到保護。

也就是說，NFT數字作品的鑄造者不僅應當是該數字作品的持有者，還應當是該作品的著作權人或授權人，而這些證明內容都需要鑄造者提供初步的權屬證明，例如涉及著作權的作品底稿、原件、著作權登記證書，等等。

由此，筆者認為此案對媒體提出警示，媒體在利用NFT技術發行數字藏品時，必須意識到技術本身無法確保作品的原創性，這就意味著存在非原創作品被鑄造為NFT作品的風險，從而侵犯原作者的版權。若沒有平臺的事后審核，NFT技術本身無法對用戶上傳作品前作權利審查，也就無法確認NFT數字作品的鑄造是否為鑄造者“獨立”創作，剽竊和盜用作品的風險也就大大增加。

2.NFT技術無法比對作品的創作高度

獨創性的“創”不僅要求作品體現出作者的智力創造性，還要展示其獨特的判斷與選擇，并達到基本的創作要求。［18］盡管我國《著作權法》未對“創”的高度作出明確規定，但已排除了某些類型作品的著作權保護，其中就包括單純事實消息。這類消息涵蓋了新聞的六要素，即“5W和1H”而缺乏獨創性，且因其與社會公眾的文化權利息息相關，故不宜被著作權所壟斷。

然而，NFT技術在新聞媒體作品中的應用對這一規則提出了挑戰。以紐約證券交易所為例，2021年9月，該交易所為紀念其歷史上的里程碑式IPO事件，推出了一系列展示確切交易時間、日期和價格信息的NFT作品。這些NFT本質上屬于單純事實消息的范疇。同樣，國內媒體也緊隨其后，新華社發行了中國首套“新聞數字藏品”，《環球時報》也于2022年7月推出新聞數字藏品，將歷年頭版報道，如《北京贏得冬奧會主辦權》《飛起來了，我的C919》《世界聚焦港珠澳大橋開通》等新聞報道，以NFT數字藏品的方式限量推出。

在上述案例中，本應屬于不受著作權保護的“單純事實消息”，由于NFT技術的局限性，得以繞過著作權法的限制，被確權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NFT技術的核心是將數字內容作為元數據在區塊鏈上標記，但它并不承載作品的具體內容。這一局限就導致NFT技術本身無法判斷作品的創作高度，可能使缺乏獨創性的作品如單純事實消息，獲得不當的版權保護，影響公有領域的正常運作。

這種情況無疑向我們敲響了NFT技術版權保護機制的警鐘。原本，NFT技術的初衷是為數字內容提供獨特且不可篡改的所有權證明，然而，在實際應用過程中，它卻無法有效甄別作品的創作高度，就會導致低質量或缺乏原創性的作品獲得不當的保護。從長遠來看，這就會降低著作者一如既往創作新作品的可能性，優質文化作品供給減少［19］，反過來也會減少進入公有領域的有價值的作品，最終損害公有領域的利益，抑制創新和競爭。

綜上所述，當不能被認定為著作權法保護的內容“上鏈”成為“作品”，“作品”就不再是具有獨創性的智力表達，而是一定技術標準下的產品。這種版權性質上的變化，違反了作品的獨創性要求，突破法律限制的版權保護，無異于為新聞媒體的發展戴上了新的枷鎖。

（三）NFT技術應用主體泛化，不適當地延長著作權保護期限

前文提到，當NFT映射的原作品仍在著作權保護期內時，要求鑄造者提供權屬證明，通過審核后方能作為NFT數字作品的適格發行人。這種機制確保了NFT作品主體不會泛濫。然而，對于那些已經超過著作權保護期限并進入公有領域的作品，情況則大不相同。在我國，由于缺乏直接適用的成型法律法規，NFT技術的開源特性使得公有領域作品的NFT化主體易于泛濫。這不僅可能導致公眾購買的NFT數字作品存在權利瑕疵，而且會不適當地延長作品的保護期。

以騰訊旗下的“幻核”NFT交易平臺為例，該平臺曾銷售徐悲鴻“馬”系列的數字藏品。［20］這些作品實際上已超過版權保護期限，理論上應屬于公有領域，任何人均不應對其享有獨占的著作權。因此，當以這些公有領域作品為基礎制作的NFT數字作品簽署授權合同時，合同往往無法滿足其約定的條件。一方面，NFT數字作品授權合同通常約定授權IP在特定平臺上享有獨家授權，但鑒于公有領域作品的性質，這一條件幾乎無法實現。另一方面，授權方聲稱擁有授權資格，但實際上，由于作品已超過著作權保護期限，無需原權利人的授權，授權方的資格存疑。這導致消費者購買的NFT數字作品可能存在權利瑕疵，其權益難以得到充分保障。

根據相關規定《博物館館藏資源著作權、商標權和品牌授權操作指引（試行）》第1.5條原文：“館藏資源著作權是指博物館館藏資源構成作品而依法產生的專有權利，其中包括：屬于館藏資源的作品，該作品仍處于著作權保護期內、且博物館通過著作權人授權或者法定許可而獲得的著作權；博物館對館藏資源以攝影、錄像等方式進行再次創作而獲得的作品的著作權。”，盡管作品已經進入公有領域，基于這些作品進行二次創作形成的數字化作品仍然享有著作權，那么在此條件下達成的獨家授權合同是有效的。然而，以主流文博媒體推出的NFT數字藏品來看，關于文博類作品的“數字化內容”，絕大多數是對原物的復制再現。由于NFT作品的開源特性，這可能導致一個顯著問題：當基于公有領域作品的二創作品缺乏獨創性時，將其NFT化可能不恰當地延長作品的保護期限。

具體而言，如果基于公有領域作品的二創作品不具備獨創性，這類作品實際上是將已進入公有領域的作品重新標記為私有，這不僅違背了著作權法的初衷，還可能不當延長作品的保護期限。NFT技術本身缺乏實質性審核能力，難以準確判斷作品的創作時間，一旦這些作品被鑄造成NFT，其保護期限可能會依據上鏈時間而非實際創作時間確定，從而加劇了保護期限延長的問題。

當私人權利過度入侵公有領域，就意味著在公有領域內建立了私人的藩籬，通過新型的NFT技術手段，將無形資產從原本屬于大眾的公有領域圈入私有財產的范圍內［21］，不利于公有領域的繁榮。在缺乏有效監管的環境下，市場主體可能會基于短期利益驅動，集體采取NFT炒作策略，這將導致媒體NFT數字藏品市場出現亂象，對公眾利益構成潛在威脅。

（四）NFT技術強化作品專有權，排擠公眾的合理使用

在1803年的Cory v.Kearsley案中，法官對合理使用的闡釋為其概念奠定了基礎，即合理的使用意味著對他人作品提供的材料有著完全嶄新的創造，由此而產生對公眾有益的新作品。這不僅為后世確立了合理使用制度具有重要意義，也彰顯了其對社會公共利益的尊重與維護。［22］著作權中的合理使用制度，作為對著作權者專有權的適度限制，旨在維護公有領域的利益，確保作品在受到保護的同時，不至于阻礙知識的傳播與文化的繁榮。這一制度的誕生，正是對著作權與公眾利益之間微妙平衡的深刻洞察。

然而，NFT技術的引入對這種微妙平衡提出了挑戰。NFT技術以其獨特的特性，改變了作品獲取、處理、傳播、存儲和分享的方式。雖然在提高媒體版權保護效率方面具有顯著優勢，但也強化了著作權人對作品專有權的控制。特別是在NFT數字藏品交易平臺上，出現了兩種限制公眾合理使用權的趨勢。

第一種是限制獲取作品的途徑，擠壓公眾的合理使用空間。在技術迅速發展的今天，創作者或作者可以利用多種技術手段來限制公眾接觸作品。當前大多數NFT交易平臺采用的是全網可見或者平臺用戶可見的銷售方式，甚至采用“盲盒”銷售模式，在注冊或者付費前只能預覽縮略圖或者灰色圖像，僅在購買者支付對價后方能看到其所購買的數字作品。在這種情況下，若公眾意圖接觸和合理使用該作品，必須通過支付代幣才能獲取權利，這在一定程度上大大壓縮了合理使用制度的空間。

第二種是提高作品的使用成本，進一步強化作品專有權。NFT數字藏品的交易依賴于智能合約，但出于“契約自由”精神和NFT作品的投資價值，智能合約交易金額由版權人上鏈時隨意設置，這大大增加了使用成本，使得公眾“被迫”降低接觸作品的意愿。這意味著，即使公眾在合理使用制度下有權使用某些作品，NFT技術也可能因技術壁壘而阻止他們這么做。例如，封面新聞App利用區塊鏈技術對原創新聞作品進行確權，盡管這一做法有助于版權保護，但如果沒有合理使用機制的配套，就可能過度限制了作品的傳播和使用，從而違背了版權法旨在平衡版權人權益和公眾利益的初衷。

可見，“鑄造者”通過NFT為媒體作品設置“技術控制”措施獲得壟斷性權力，強化了作品的專有權，影響作品的可訪問性和傳播，極大限制了公眾合理使用。技術保護措施本是一項中立措施，但一旦濫用，就會將技術異化為新的獲利手段，將“合理使用”變為“付費使用”。［23］當每一項作品都被NFT化并上鏈后，其所有權和使用權變得更為明確和固定，這無疑增加了公眾合理使用的難度。

因此，在推動NFT技術發展的同時，亟需加強對其監管和規范，確保技術保護措施不被濫用，維護著作權法律體系的平衡和穩定，促進文化和知識的繁榮發展。這不僅是對NFT技術應用的挑戰，也是對中國媒體版權保護機制的考驗。

四、NFT技術應用下媒體版權保護負向影響的消解

NFT在加強媒體版權保護的同時，為法律和政策觀念帶來了沖擊，也為法律和制度帶來了“失靈”的隱慮。為應對NFT技術對現行版權法體系的挑戰，保證NFT技術應用與媒體版權保護的協調發展，完善相關監管機制和法規迫在眉睫。

（一）完善交易平臺事前、事中審核義務，嚴守作品獨創性底線

針對NFT技術無法提供預防審查、比對獨創性的缺陷，幫助媒體更好地運用NFT技術，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完善。

首先，要求數字藏品平臺負有更高的審核義務。與傳統交易平臺相比，NFT平臺的特殊性在于其對作品的鑄造和交易過程擁有全面的控制力。因此，平臺應當承擔起對上傳作品進行嚴格審核的責任，確保每一環節都符合知識產權保護的要求。這不僅涉及形式上的審查，更重要的是對作品獨創性的實質性評估。為了加強獨創性的審核，平臺需要構建一個綜合的知識產權審查機制。這一機制應包括但不限于對著作權底稿、原件、版權登記證書等資料的核實，以及對作品獨創性的深入分析。平臺應利用現有的技術手段，如人工智能和大數據分析，來輔助識別作品的獨創性，并與現有的版權數據庫進行比對，以避免抄襲或重復的作品上鏈。

其次，除了建立相應的侵權預防機制，從源頭上防止侵權發生，平臺還應當建立事中審核制度，對已上鏈的作品進行持續監控。通過算法比對與人工審查相結合的方式，及時發現并處理潛在的侵權行為。一旦發現新上鏈的作品與現有作品存在高度相似性，平臺應立即啟動預警機制，通知相關著作權人，并采取必要的維權措施。為了提高審核的專業性和有效性，平臺可以考慮與專業的版權預警和維權機構合作。實務中已經有類似版權預警和維權的專門機構。［24］通過外包審核業務，平臺可以利用這些機構的專業經驗和資源，提高審核的質量和效率。同時，平臺應與外包商明確責任分配，并在發生侵權案件時，根據合同條款對外包商進行追償，確保外包商充分履行審查義務。［25］

最后，在技術層面，平臺應不斷優化和升級其智能合約技術，確保交易的透明性和安全性。智能合約應包含對作品獨創性的自動檢測和驗證機制，以及對侵權行為的自動響應和處理功能。此外，平臺還應加強對用戶隱私和數據安全的保護，確保審核過程中不會侵犯用戶的合法權益。

平臺只有如此窮盡各種措施以履行相應的注意義務，才能補齊NFT對文本內容獨創性缺少保護屏障的缺位。

（二）設置智能合約公益專區，建立合理使用申請機制

NFT技術應用主體泛化對媒體版權的合理使用和信息流通構成了潛在的威脅。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建議在NFT交易平臺上設置智能合約公益專區，并建立合理使用申請機制，以促進媒體版權的合理保護和利用。

智能合約公益專區的設置旨在為那些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單純事實消息”作品提供一個自由流通的平臺。這些作品雖然不具備著作權法所要求的獨創性，但它們在傳播信息、促進社會透明度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通過為這些作品設置免費的智能合約，可以確保公眾在不支付費用的情況下獲取和使用這些信息，從而避免造成“合理使用”變成“付費使用”的局面。

在公益專區中，智能合約的設計應嵌入激勵機制，鼓勵媒體發布高質量的信息。激勵機制可以基于作品的交易數據動態來設計，如作品的瀏覽量、轉發量和引用次數等。［26］這些數據不僅反映了作品的可信度和信息貢獻度，也提升了媒體在平臺上的影響力。通過這種方式，媒體可以在不直接從交易中獲利的情況下，實現服務價值和經濟價值的釋放，促進信息共享資源區的建設。

對于一般媒體作品的合理使用，建議建立一個合理使用申請機制。這一機制允許公眾向媒體平臺或第三方機構提交使用申請，注明相關信息和使用目的。通過審核的申請者可以在權利保留的范圍內使用作品，實現私人利益和公眾利益的平衡。這種機制的建立，有助于打破作者對作品的專有控制權，促進作品的合理使用和傳播。

此外，合理使用申請機制的建立還需要明確一系列標準和流程，包括申請條件、審核標準、使用范圍和期限等。這些標準和流程應當符合著作權法的相關規定，確保作品的合法權益得到保護，同時允許公眾在合法范圍內使用作品。

公益專區與合理使用申請機制的雙重設立，實質上是對NFT數字藏品實際使用邊界的確立與規范。它巧妙地融合了合約自由的精神與數字時代著作權秩序的重塑。表面上看似與版權專有性相悖，實則以著作權法為根基，賦予了版權人對其作品權利的合理處分權限。這一策略有效地預防了版權人過度行使專有權，阻礙信息傳播與作品合理使用的情況，與著作權法旨在促進市場繁榮和社會福祉的宗旨相契合。

（三）引入CC0協議，嵌入數字版權管理模型，設置作品合理保護期

針對NFT技術在媒體版權保護中可能強化作品專有權，進而排擠公眾合理使用空間的問題，本文提出結合“知識共享公共領域許可協議”（Creative Commons Zero/CC0協議）、數字版權管理（DRM）模型與設置合理作品保護期的策略，旨在構建一個更加均衡的版權生態，既保障創作者權益，又促進作品的廣泛傳播與再創作，從而推動媒體行業的創新發展。

CC0協議作為一種促進信息自由流動的有效工具，允許作品進入公共領域，社會公眾可以無限制地使用、傳播這些作品，甚至用于商業目的，無需標明作者身份。這種模式下，創作者通過自愿放棄部分版權，換取作品的廣泛傳播與認知度提升，從而激發潛在的商業價值與藝術影響力。對于媒體而言，采納CC0協議發布NFT數字藏品，能夠有效拓展作品的覆蓋范圍，積累品牌IP效應，增強媒體的市場競爭力與社會影響力。越來越多藝術家的加入，使得其既是作品的貢獻者，也是信息的使用者。所謂“贈人玫瑰，手有余香”［27］，正是此理。

然而，考慮到我國版權法中作者的精神權利被視為不可剝奪的人身權，且不受著作權保護期限限制［28］，單純采用CC0協議可能引發版權保護不足的問題。為此，引入DRM模型作為輔助機制，旨在保障作品的完整性與創作者的精神權利。DRM模型，尤其是洋蔥策略管理（OPA）模型［29］，能夠為作品提供輕度內容保護，防止非法侵害，確保作品文本內容的安全。通過NFT技術支撐的數字出版物聯盟鏈，鑄造者能夠在作品初始階段設置用戶使用權益，諸如下載權限、共享范圍與使用方式，實現對不同用戶群體的差異化管理。［30］這種靈活性有助于在版權保護與作品傳播之間找到最佳平衡點，既能激勵創作者釋放作品的潛力，又能促進高質量二創內容的涌現。

為避免NFT技術不當使用侵蝕公有領域，建議在NFT鑄造系統中嵌入合理的作品保護期設置。作品保護期的合理界定是平衡作者權益與公眾利益的關鍵。過長的保護期可能導致作品壟斷，阻礙后續創作與文化傳播。在NFT前端檢索技術與確權方式尚未成熟之前，鑄造系統中應內置作品保護期限制程序，依據作品實際創作時間或NFT鑄造時間作為起算點，參照我國《著作權法》規定確定保護期限。如果作品的實際創作時間無法確認，那么就以鑄造NFT時間為起算點，保護作品制作者死后五十年。一旦檢測到作品超過設定時間，就自動轉入公有領域，公眾可以對其自由使用。

綜上，通過引入CC0協議、嵌入DRM模型與設置合理作品保護期，能夠在NFT技術框架下構建兼顧版權保護與公眾利益的媒體版權保護機制。這一策略不僅能夠促進作品的廣泛傳播與再創作，還能保障創作者的合法權益，推動媒體行業在信息時代實現可持續發展。

五、結 語

NFT應用對媒體版權的價值不止于此。著名音樂制作人、歌手林俊杰（JJ Lin）在一段采訪中表示，NFT將擁有相同興趣、相同價值追求的人聚集于某一個社區，創造出一種對于該社區的忠誠度。這種可能性為創作者擁抱商業并繼續與他們的粉絲群融合以獲取更多價值提供了強大的激勵。因此，NFT絕不僅是一種藝術形式，其最大的價值在于建立所有權和訪問權的聯系，從而突破用戶對作品本身所有權的重視，使作品資產價值得以復位。也就是說，用戶購買了NFT作品，除了擁有作品所有權本身，還獲得了一種身份的象征，是受眾與媒體之間關系的證明。那么，對于整個傳媒業而言，推出NFT產品只是依托區塊鏈技術搭建生態價值鏈的第一步。未來，NFT還有望與更多媒體應用的場景結合。因此，面對新技術的出現，應該大膽去鼓勵其發展，也要保持謹慎，以審慎的態度來應對其不利的影響。同時建立良好的技術監管機制，以確保新技術的發展不會帶來不必要的風險，最大限度發揮NFT技術的正向效應，為更多人帶來更大的利益，實現媒體發展的可持續性。也許囿于現有技術和法規的缺陷，我們還沒有辦法完全應對NFT所帶來的風險，但是比起盲目的“藏品熱”追逐，這才是NFT技術給予我們真正的思考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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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辛凡］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智能傳播中視聽版權立法和司法問題體系化研究”（22BXW064）。

作者簡介：彭桂兵，男，教授，博士；覃方，女，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