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先圣有言,“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移風易俗,莫善于樂”。中國禮樂傳統流傳數千年,政教互動,禮俗教化,粲然大備,為中國文化一大特色。然近代以來,西風東漸,中國禮樂傳統頗受爭議。當今中國,經濟勃興,國力崛升,文教再造,禮樂復興亦適逢其時。本刊以“講好中國故事”為職志,特辟“禮樂中國”欄目,將中國悠久而豐富的禮樂故事一一呈現。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楊華教授及其學術團隊,開辦有“禮樂微言”公眾號,其中篇什對于普及禮樂常識、傳播中國文化功莫大焉。本欄目將以此為基干,博采眾文,陸續刊載,以饗讀者。
一、鄧攸誤娶甥為妾的道德困境
《世說新語》由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所作,記錄漢末至魏晉間的人物言行、社會風貌,是一部可供翻閱的歷史資料寶庫。在《世說新語·德行篇》第二十八條中,記載著兩晉名臣鄧攸的一則軼事:
鄧攸始避難,于道中棄己子,全弟子。既過江,取一妾,甚寵愛。歷年后訊其所由,妾具說是北人造亂,憶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業,言行無玷,聞之哀恨終身,不復蓄妾。
鄧攸本為西晉的河東太守,在永嘉之亂中被石勒俘虜并賜官,他趁著石勒兵渡泗水之時偷偷從軍中逃出。王隱《晉書》中記載,鄧攸避難之途山高路遠,因而他將車廂砍壞,只留下拉車的牛、馬,負載家人逃難。然而險象迭出,強盜奪走了他們的牛、馬,鄧攸帶著夫人、幼子以及弟弟的遺孤,無路可逃。千鈞一發之際,鄧攸選擇拋棄自己的親生子,保全弟弟的血脈。何法盛《晉中興書》補充說,鄧攸之子被拋棄后,啼哭著追趕他,于是鄧攸將親生兒子綁在樹上,渡江而去。渡江之后,他新娶一妾,甚為寵愛,數年之后才發現,這名小妾竟是自己流離失所的外甥女。鄧攸一向以品德高尚著稱,至此白璧微瑕,哀恨終身。
在鄧攸娶甥為妾之事中,他可能觸犯了中古婚姻中的兩種倫理禁忌:其一為同姓婚,其二為隔代婚。下文將仔細辨析鄧攸娶妾中的是與非,探究其一行不慎以致終身哀恨之原因。
二、疑罪從無:鄧攸與同姓不婚之禁
歷代學者對鄧攸此事褒貶不一,且多關注其棄子保侄的舉動。西晉東海王司馬越贊其為“人倫之表”,令他的世子學習鄧攸的德行。然而魯迅先生認為:“鄧伯道棄子救侄,想來也不過‘棄’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須說他將兒子捆在樹上,使他追不上來才肯歇手。正如將‘肉麻當作有趣’一般,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多數學者雖然贊賞鄧攸高義,但對他綁縛親子的行為不甚贊同。余嘉錫則提出,鄧攸不僅對待兒子的方式不妥,娶妾也沒有按照古禮要求來,因此不慎娶到親侄女,觸犯了同姓不婚的禁忌,也是他自作自受。
同姓不婚是中國古代婚姻中的一種倫理禁忌,締結婚姻的男女雙方不可以擁有相同的姓氏。同姓不婚起源于原始社會中的族外婚形態,其制度創設于西周。春秋時人已經認識到宗族內的近親婚姻不利于繁衍后代,《左傳》:“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唐代的成文法中首次出現關于同姓婚的法律禁忌,唐律規定同姓為婚者,要處以兩年的徒刑,緦麻(古代五種喪服中最輕的一種,服喪時間為三個月)以上的親屬,即使不同姓,也按照通奸論罪。若是二人雖同姓,但不同宗,就不在律法的禁止范圍內。宋、元、明基本沿用唐律的判罰與量刑。清代光緒末年,主政者認為人口眾多、宗族譜系紊亂,難以追溯姓氏、宗族是否同源,因而刪除同姓不婚這條律法。
余嘉錫引用《曲禮》中的說法,“取妻不取同姓,故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禮記·曲禮》),認為鄧攸之所以哀恨不已,是因為他娶甥為妾,違背了同姓不婚的禁忌:
古者姓氏有別,所買之妾若出于微賤,不能知其氏族之所自出,猶必詢之卜筮,以決其疑。自漢以后,姓氏歸一,人非生而無家,未有不知其姓者。此妾既具知父母姓名,而攸曾不一問,寵之歷年,然后訊其邦族,雖哀恨終身,何嗟及矣!白圭之玷,尚可磨乎?
鄧攸之妾記得父母姓名,根本無需卜問姓氏,只是鄧攸未遵守古禮,在娶妾之前不曾問及,才釀成苦果。
但是,歷史文獻中沒有鄧攸與其甥同姓的記載。外甥女是姊妹之女,在中國古代應該是從父姓,如果鄧攸的姊妹嫁給姓鄧的人(而這本身就違背了同姓不婚原則),鄧攸才可能與其妾同姓。因此,沒有證據表明鄧攸娶妾是同姓婚。
疑罪從無是法律體系中的一個無罪推定標準,本身的意思是,當證據不足的時候,為了避免冤假錯案,優先推定嫌疑人無罪。鄧攸娶妾一事,雖然可能觸犯同姓不婚的禁忌,但沒有證據表明其是同姓婚,從常理上推斷,也不太可能構成事實上的同姓婚。因此,鄧攸的同姓婚指控只能按照疑罪從無的標準,推定其未觸犯禁忌,不能直接構成名節上的污點。
三、血濃于水:鄧攸與隔代不婚之禁
鄧攸在法律體系與倫理意義上的真正犯法失德,是與五服內親屬進行隔代婚姻。關于親屬間的隔代婚,在先秦,貴族女性出嫁有時會有侄女來陪嫁,陪嫁之人與出嫁的貴女是隔代親屬,但這些女子與新郎沒有血緣關系,因而雖然新郎娶了隔代的女性,但并不構成與自己血親的隔代婚。及至漢代,《白虎通義》云:“不取同姓者,重人倫,防淫佚,恥與禽獸同也。外屬小功(古代五種喪服中第四等,喪期為五月)以上,亦不得取,以《春秋傳》譏取母黨。”書中首先反對同姓婚姻,主要是因為漢代同姓之人血緣可能較近,禁止同姓婚可以防止人做出禽獸般罔顧倫理的行為。但在同姓不婚的基礎上,《白虎通義》還另外規定了“外屬小功以上”亦不得婚,即使是異姓,只要雙方親緣關系在小功以上,就不可以婚嫁。
《白虎通義》沒有針對隔代婚姻展開討論,但從五服角度考慮,鄧攸沒有違背漢代的規定。因為根據《儀禮·喪服》中的規定,舅與甥是外親,按理為甥應當無服。但甥為舅服緦麻,所以舅也相應地給甥報服緦麻。同時,凡是姑姊妹及其女、孫女,未嫁在室者與男子同。也就是說,鄧攸的外甥女在未嫁給鄧攸前,與鄧攸是互相服緦麻的親屬,五服關系低于小功,在《白虎通義》中并不算違背人倫。然而,情況到魏晉時發生了轉變。
在魏晉時,判定親緣關系親疏的依據逐漸由五服轉變為血緣。西魏文帝發布了對表親間婚姻的禁令:“禁中外及從母兄弟姊妹為婚”。《通典·內表不可婚議》引袁準《正論》:“或曰:‘同姓不相娶,何也?’曰:‘遠別也。’曰:‘今之人外內相婚,禮歟?’曰:‘中外之親近于同姓,同姓且猶不可,而況中外之親乎!古人以為無疑,故不制也。今以古之不言,因謂之可婚,此不知禮者也。’”父親姊妹(姑母)的子女與自己屬于中親,母親兄弟(舅舅)的子女與自己屬于外親(表親)。魏晉時人在對禮的討論中認為,中表之親,雖然在五服內屬于遠親,但實際血緣關系比部分同姓親屬要近得多,因此不應當通婚。鄧攸之甥與鄧攸五服屬于緦麻之遠親,而血緣卻屬于近親,雖然魏文帝此條禁令未起到很大效果,但在官方越發重視血緣親疏的環境下,鄧攸承受著近親通婚的道德壓力。
除了輿論壓力之外,官方對于隔代婚姻的實際限制也越發嚴格。在初唐,即使是異姓無服的親屬,只要是隔代之婚,全部被下詔禁止。《通典·外屬無服尊卑不通婚議》:
大唐永徽元年,御史大夫李乾祐奏言:“鄭州人鄭宣道先聘少府監主簿李玄乂妹為婦,即宣道堂姨。玄乂先雖執迷,許其姻媾,后以情禮不合,請與罷婚。宣道經省陳訴,省以法無此禁,判許成親。何則?同堂姨甥,雖則無服,既稱從母,何得為婚?又母與堂姨,本是大功之服,大功以上,禮實同財,況九月為服,親亦至矣。子而不子,辱以為妻,名教所悲,人倫是棄。且堂姑堂姨,內外之族,雖別而為父黨母黨,骨肉之恩是同,愛敬本自天性,禽獸亦由知母,豈可令母之堂妹降以為妻?從母之名,將何所寄?古人正名遠別,后代違道任情,恐寖以成俗。然外屬無服而尊卑不可為婚者,非止一條,請付群官詳議,永為后法。”左衛大將軍紀王慎等議:“父之姨及堂姨母,父母之姑舅姊妹,堂外甥,并外姻無服,請不為婚。”詔可。
在初唐之時,民間已有許多無喪服外親間的隔代婚姻,在大臣奏言之后,無服隔代婚一應被禁止。婚姻雙方既已無喪服關系,又并非同姓,無論在五服關系還是在血緣關系上,都比較疏遠。但是主政者認為,隔代之婚會極大地破壞人倫綱常,破壞親屬之間原有的等級尊卑秩序。《外屬無服尊卑不通婚議》中所舉鄭宣道聘堂姨之事,若二者真正成婚,兩個家族之間的輩分與喪服都會被打亂,相應的親屬關系也難以梳理,在這兩個家族構建出的小型社會中,五服制度會陷入混亂的境地。五服制度是一個嚴密的系統,通過建構尊尊親親的倫理體系,維持宗族內部的等級尊卑。只有在一個個小宗族安定的基礎上,傳統社會的尊卑等級觀念才能深入人心,使各人正其名、安其分、盡其力。
隔代婚姻不僅在觀念上打破了尊卑不可變的傳統,而且在行動上真實地制造了尊卑變易的案例。尊卑等級既然可以改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自然不會是空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也可以重新被喊響。此外,隔代婚姻對家庭內部的財產分配、祭祀活動、喪服喪期都有很大的影響,不利于王朝統治的安定。因而,唐高宗同意了對外屬無服隔代婚的禁令。
中古時期,主政者逐漸注意到隔代婚的普遍性與不妥之處,不斷加重對其的禁令。鄧攸娶甥為妾這一隔代婚姻事實,是否符合違背當時法令仍未可知,但從傳統的儒家觀念來看,隔代婚有悖于人倫綱常,不利于社會穩定。尤其對于鄧攸這種以嚴守禮教、重視名節而聞名的人而言,隔代婚姻無疑違背了其道德原則,對他的社會形象與精神世界造成了不可避免的創傷。
主政者對于血親婚姻越發嚴格的限制,體現了中古時期的幾點社會變化。第一,禮與法的融合度加深。在傳統社會,儒家禮義與司法制度相輔相成,共同構成判罪決獄的依據,尤其是針對隔代婚的禁令,充分展現了儒家倫理體系對司法改革、政權穩定的重要性。第二,宗族組織由盛轉微。血緣親疏在小宗族的生活實踐中更為重要,時人在判定關系親疏時,所參考的依據由五服關系逐漸轉向血緣關系,這從側面反映了原先的世家大族走向衰落,宗族體量普遍縮小。
總而言之,在當時判斷婚姻可否的標準中,血緣親疏的重要性逐漸超過了五服親疏。且隔代婚擾亂了宗族內的尊卑秩序,很難得到官方認可。于是,鄧攸背負上了近親通婚、隔代通婚的雙重道德壓力,在輿論中未必能得到寬容與同情,后世尚對其攻訐四起,更何況身處其歷史情境之中,他的哀恨由來有自。正如《圍爐夜話》中所說:“一言足以召大禍,故古人守口如瓶,惟恐其覆墜也;一行足以玷終身,故古人飭躬若璧,惟恐有瑕疵也。”人生百年,戰戰兢兢,惟善是往,惟德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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