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刺世”意識是中國人在立足現實的思想傳統上,形成的對社會的批判意識。它涵蓋了從看見不合理現象到采取行動的過程,是中華民族積極進取精神的生動展現。本文分析上古文學作品中的刺世成分,嘗試尋找刺世理論形成之前的形態演變,整理其中的發展脈絡,并從社會格局、志士心態、權利維護三方面分析“刺世”意識產生的原因。理清刺世意識的發展脈絡,不僅有利于加深對早期文學作品的理解,還有利于弘揚關注社會、建設社會的民族精神。
作為中國文學意識的一個重要分支,“刺世”發端于中華民族立足現實的傳統,包含怨刺、美刺、諷諫種種形式,彰顯著文學的輔世作用,也體現著創作者的用世精神。此前的研究大多依據孔子提出的“詩怨說”理論,斷言“刺世”始于《詩經》。但任何一種思想觀念的產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詩經》中的“怨”詩采自社會各階層,這說明以詩歌訴“怨”的意識、基本手法和文學功用已成其形。因此我們還需要繼續溯源,找尋“刺世”之根。
一、中國上古文學中的“刺世”意識溯源
探究文學作品中的“刺世”意識,我們可以在記錄著早期人民生活的文學作品中梳理原初的本體和變化。
(一)甲骨卜辭、《易》卦爻辭——吉兇對立中的避兇意識
“占卜本身乃是一種巫術,藉獸胛骨與龜甲為媒介,以求獲得‘神明’對于人們所詢問的問題的回答。”初民在向上帝、四方、先公高祖等“神明”的祈禱中,尋求關于祭祀、天象、勞作、戰爭、出行、田獵、疾病等方面的指引,體現了在無法充分認知自然和人本身的上古時代,人們對未知的恐慌和對幻想中無所不曉的神靈的信賴。甲骨文體現著先民思想的兩個重要特點:深信不疑的天人合一觀念和立足現實的主動的憂患意識。先民相信,神明是不可違背的,神明的指示決定著人們的行動,并對人們的某些行為降下兆頭。它可以表現為令雨、降若、降食等吉兆,也可以表現為令風、降禍等兇兆。具體到當政者,還會福之左(佐)之或禍之弗左(佐)之。在對自然和死亡的恐懼,對吉兇、福禍的對照中,趨吉避兇的思想和行為開始顯現。對于那時的領導者來說,盡管神權和王權之間關系微妙,但受命于天始終是他們立身的重要基礎。如何利用難以掌控的天象,如何獲得天的支持,獲得“吉”的肯定,是他們不得不思考的問題。也正因如此,對行為是否符合天意的思考,逐漸演化為一種居安思危的自省意識。除君王以外,其他人亦極為肯定這種人事與天道之間的神秘聯系,當天道因為人事的偏頗而降下異兆時,這些具有主觀性且深信天道的人們便生成了對事件制造者的質疑。
《易》卦與甲骨卜辭類似,都是通過一定的方式得到“象”以推究天道來指引生活實踐,但《易》卦較甲骨卜辭又有所發展。《易》卦在“兇”或“吝”的定論前,加入了解釋性、具象性的條件句,這讓《易》卦在究天象以利民生的基礎上,增添了一層“有效教導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通過正心修身趨向明道契理、德配天地,進而促成天人合一,達到‘與四時合其序’的不凡之境”的深意。立足現實,充滿強烈憂患意識的《易》,不僅教導人們如何通過誠信、仁愛、節儉、謹慎等行為正德修身,還通過卦象告誡占卜者哪些行為會招致災禍。例如豫卦、小過卦、未濟卦指出,耽于逸樂、放縱、不知節制都是惡習,會招致兇象;蠱卦指出“裕父之蠱,往見吝”,強調歷史問題應及早解決,否則會越來越嚴重;《易》卦直白地指出:“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或言:“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這指出了,若小人當道,必定會導致“系小子,失丈夫”,使君臣失和,言路阻塞,乃至害國亂邦。從甲骨卜辭到《易》卦爻辭的演變中,我們可以看到,原本承自上天的無因之福禍,逐漸轉變為因遵守或違背某些行為而導致的福禍,說明時人已經開始質疑天命的唯一性,開始有意識地將某些行為歸類為善或否,這對后來“刺世”意識的出現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二)銅器銘文、《尚書》——歷史垂戒下的主動評判
銅器銘文與“刺世”意識的聯系并不十分密切,因為從內容來看,銘文主要記載與器主人物有關的事件,尤其是一些賞賜、命令、功績等,旨在為族人子孫永壽用之。但細細思之,作為禮樂制度最盛時期的產物,銅器及上刻銘文的存在本身就能“臨照百官”。鼎的數量、鼎實制度,以及器物的形制、大小等規制的背后,都蘊含著等級的差異以及維護政治的用意。人們看到這些器物,就能想到它背后的訓誡和昭示。在制度崩壞后,它們則作為輝煌的見證,激發孔子等人對先祖,對周道的追思,使他們思索評判當時社會的諸種行為。
《尚書》與銅器銘文相同,都涉及上古時期的歷史記載。另外,《尚書》在記錄歷史事件的同時,還傳達了早期的政治意識,堪稱早期的帝王策和德行教科書。與此前的兩類卜辭不同,《尚書》在對允恭克讓、克明俊德、協恭和衷等美好德行表示明確肯定的同時,還會對君王、貴族子的失德行為進行直接的批評。對丹朱、太康、桀、紂等人的評價切中要害,犀利精妙,極具沖擊力。《尚書·虞夏書·五子之歌》批判太康因淫逸失德為天所棄。國君應該親民、修德、克制私欲,躬行先王的綱紀法度,但太康沉溺游樂,不遵綱紀,失德失民,導致百姓的背棄。在《尚書·商書》和《尚書·周書》中,桀和紂作為國君的反面例證多次出現。在批判夏桀的誓、誥辭中,“率遏眾力,率割夏邑”,“簡賢附勢”,“滅德作威”,虐待百姓,“弗作往任”,失去輔佐之人,都揭示了夏桀亡國的原因;而《尚書·商書·太甲》中,則強調了不管是君王還是臣子,有忠信才會有善終,私欲放縱只會敗壞禮儀法度,招致禍患;在批判商紂王的篇目中,西伯直面紂王控訴國家將亡而先祖不庇佑子民的原因是“惟王淫戲用自絕……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尚書·商書·微子》中,微子和箕子認為國家即將滅亡的原因是紂王沉迷酒色,敗壞祖德,施用重刑,橫征暴斂。驕奢淫逸、貪污腐敗的官員直至現代都是阻礙社會發展的禍患,所以盤庚說:“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奸宄,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新邑。”
二、“刺世意識”的成因分析
(一)社會格局的變化
從甲骨文字至《尚書》,風云變幻的社會孕育了不同的制度,包括殷商時期的“神性”制度和兩周時期逐步構建的專制制度、等級制度、禮樂制度。
殷商時期的一個重要特點是“率民而事神”,人人敬鬼事神,由此形成了系統的宗教祭祀儀式。當統治集團出現并控制整個社會時,這種儀式就與政治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系。一方面,神無處不在,小到出行,大至戰爭,世間萬事都可通過占卜得到神的指引或者決定。另一方面,在天命神權觀的體系中,君王是上帝意志的傳遞者。當統治者成為神的代言,統治者的意志便隱于神旨的背后,統治者的行為也附加了神的助力。所以,當君王想實行某些措施時,就可以借用神旨的名義,作為自己政治統治的強大支撐。如《尚書》記載的商湯伐桀、武王伐紂等事件的誓誥之辭,都體現了“奉天伐罪”的合理性和正義性。于是,原本與人類有界限的神開始與人緊密相連,成為王權和政治統治的堅強后盾。也正因如此,原本應該作為社會標尺的神也失去了它的客觀性。只要取得了所謂神的肯定,無道的行為也會變得合法合理,這在客觀上為朝代的滅亡和神的顛覆埋下了伏筆。
后期隨著人口的不斷增長、社會生產水平的持續提高,國家治理無法再沿襲“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舊傳統,也因此催生了不同的職能分工和能夠覆蓋天下的制度。在各種制度中,分封制、宗法制和禮樂制度占有重要的地位。分封宗法制度明確了貴族內部的等級劃分及秩序,成為封建君主專制政體的基本框架。禮樂制度,這一體現著分封制原則但又區別于分封制的融合著政治和文化的制度,區分著人的不同等級,規定著不同等級所享有的權利和地位,傳遞了一種以等級為標桿的社會理念。這種禮儀規范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維護了社會秩序,鞏固了上層統治,懲罰著僭越違禮行為。但是,嚴格的制度需要特定的環境和強大的能力來支撐。分封制以廣闊的土地作為基礎,宗法制以親密的血緣作為基礎,然而,隨著天子土地的分出,土地的擁有范圍和可支配資源開始捉襟見肘。家族的逐漸擴大也使居于宗法制核心的血緣被稀釋,失去了原有的凝聚力,導致“貴族團體自身的破裂”。再加上后期與上層貴族和下層被統治者都有著密切聯系的士階層的出現,進一步模糊了貴族和平民之間的界限。“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等級制度和同心同德的家族意識受到沖擊,禮崩樂壞成為必然的趨勢。
(二)不平則鳴的發聲
隨著國家的建立和制度的不斷完善,活潑、平和的社會風貌逐漸被嚴肅、威嚇所取代。在一個棘手的問題——“如何長久地維護一家之天下”擺在統治階級面前的同時,另一個同樣分量的問題——“如何擺脫不明之君,維護自身利益”,也擺在了被統治階級面前。
誠然,覆蓋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制度將引領我們的民族走向更為和諧、統一、文明和強大的未來,但其中也不乏剝削、壓榨和利益的不平等。古代平民不一定能夠享有社會的福利,但當迫害到來時,平民總是首當其沖。戰爭是古代人民控訴的熱點。盡管上千年的儒家文化已經將我們包裹在一層厚厚的“溫和”之中,但推究我們的部族發展史,我們仍能驚覺,涿鹿之戰、鳴條之戰、牧野之戰……上古時期的戰爭記載,能讓我們感受到上自御駕親征的天子,下至上陣殺敵的庶民心中濃烈的好戰之風。列國之間的會盟、戰爭,是不同陣營的上層統治者之間的政治博弈,但冷兵器時代的每一次戰爭都凌虐著國民的肉體,摧殘著國民的意志。因此,從甲骨卜辭、《易》卦爻辭的趨福避禍、矯正言行,到《尚書》在肯定與批判中吸取夏商周三代治國經驗,都在盡其所能地試圖匡扶社稷維護和平。例如成王當政時,命令周公、召公負責在洛邑建都。洛邑既成,召公作書陳戒成王,以夏朝、殷朝為鑒戒,以《召誥》名篇,告誡成王“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
這些作品不僅是事件的記錄,也蘊含著對社會、對人的關懷。那些能把民生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并盡自己所能改變現狀的仁人志士,大膽地慷慨陳說著對社會的認識,帶著對社會的期望闡釋自己的政治主張,直觀地表現著入世意識。
(三)維護政治的需要——對刺世產物的合理運用
殷商時期,天子率民事神敬神。受命于天的思想讓為君者恐懼違背天道受到的懲罰,所以“敕天之命,惟時惟幾”。例如《史記·殷本紀》中記載,武丁祭祀先祖湯時,見飛雉站在鼎耳上鳴叫,這本是一個意外,但武丁恐懼這是來自上天的神秘警示。祖己訓導武丁:“惟天監下典厥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絕其命。民有不若德,不聽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嗚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繼;常祀毋禮于棄道。”說明上天看重道德,強調道德在自身修養和君王施政上的重要性。武丁聽取建議,于是修明德行,成就盛世。
讓自己的德行政令符合天的要求不是一件易事,于是有些聰明的領導者們開始重視天意的現實表現——民眾反饋的重要性。他們或是真誠地求民利民,或是想樹立自己的仁德形象,抑或為了鞏固個人的統治地位,無論如何,統治者們都樂于表現出對民意的謙問和對意見的寬容,都意識到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重要性,主動地收集民意和統治集團內部的諫言,并逐漸發展出了一種延及后世的采風制度。
然而,對刺世產物的合理運用不僅需要君王主動體察民情,還需要采、獻雙方的共同努力。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和掌舵者是君王,在整個“刺世”環節中,“刺”的內容可以是方方面面的,但“刺”的對象絕大部分指向了君王。最初,君王身邊的一批近臣,從憂心政治的角度出發提出治國建議。聰明的臣子們,積極地利用文學針對政治、社會的功利性特征,在君王作為最高統治者的社會規則下,創作和收集整理反映民眾生活的作品,并在君王采風觀政的客觀需求下,巧妙地將民眾的欲求上呈天子。社會時有弊端,身處其中的文人義士憂心國家,不甘于退身避之,而以治世為己任。他們有的指斥時弊,鋒芒畢露,口誅筆伐,有些雖對當時的政治弊端、苦難現實有自己激切的看法,但因身份、君王品行而選擇間接含蓄地表達想法和政治意見。但無論如何,他們都能給政治帶來一定的影響。這類來源于時人對社會的不平之鳴、對君王的勸諫之言逐漸發展,形成了“刺世”文學。這些聲音既是時代壓榨下的苦果,又是直指社會弊端的武器,更是君王施政時的苦口良藥。總之,得益于這種由宗教意識產生的“雖受命于天,但既壽永昌在德”的思想,君王樂意聽取規勸,預防或矯正自己偏離正軌的行為,而臣屬也愿意用這些前車之鑒、艾艾民聲來矯正君王的行為,達到鞏固王權,造福社會的目的。
三、結語
刺世精神承載著中華文明重視道德的社會價值觀念和積極進取的民族精神。它由刺“事”擴展到刺“人”,其堅定的愛國立場對后世的文學作品產生了積極影響。“刺世”文學創作綿延不絕,一次又一次地凸顯著文學強大的“刺世”功用,這正是文士、文學、文化的理想、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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