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葛亮是善于講故事的作家,他對小說進行了精心設計。《飛發》通過構筑雙線矛盾,建立以翟玉成為核心的故事框架,形成文本敘事主線;通過設計“俄羅斯套娃”式結構,實現時空的自由轉換,四層故事,波瀾起伏,激發讀者閱讀興趣;通過呈現香港飛發匠人的命運沉浮,訴說理發行業中的“工匠精神”,呈現對傳統文化的關注與思考;通過“方言寫作”實踐,探索地域文化的文學表達方式,拓展小說創作空間。
葛亮的中篇小說《飛發》獲得了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小說延續了其對于底層匠人的關注,在書寫香港飛發(理發)行業隨著時代浮沉的同時,呈現兩代三位飛發匠人的命運軌跡,在充滿矛盾沖突與歷史張力的故事敘事中,體現對傳統文化與工匠精神的思考。小說是設計的藝術,“優秀的(包括全部的經典)小說都是設計出來的”,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內設計結構、組織敘事成為小說的關鍵所在。葛亮的《飛發》在故事、結構、主題等方面進行了精心設計。
一、故事設計:雙線矛盾構筑小說敘事主線
故事是構成小說的首要因素,優秀的小說家本質上是善于講故事的人,由此,劉再復將莫言稱作“最有原創性的生命旗手”。在《飛發》中,葛亮將翟玉成的一生置于多重矛盾張力中,呈現他的輝煌與落寞,為讀者講述了香港兩代飛發匠人的故事。
(一)縱向矛盾:“父子相爭”與“斷指反目”
故事緣起于毛果(“我”)對“翟師兄”的拜訪,卻陰差陽錯見到其雙胞胎弟弟翟康然。翟康然為“我”提供了充滿儀式感的理發服務,他特別關注黑白漸變之間的“灰度”:“一個優秀的發型,同樣存在著灰度,如何去產青或偷薄,使頭發在薄與厚之間,展現出優美的漸變、機構、輪廓和光澤……是門很大的學問。”而使翟康然無比驕傲的“灰度”,卻成為父子矛盾沖突最為直接的表現。當“我”在另一間矮小、破敗的“樂群”理發找到真正的“翟師兄”之時,忙完生意的翟玉成始終用“鷹隼”一般的目光盯著“我”看,并且強迫“我”坐到了理發椅上,對“我”的發髻重新進行了修理,去掉了讓翟康然引以為傲的“灰度”,做完這一切翟玉成的目光才“柔和”下來。
在發型“灰度”之爭的背后,是翟玉成與翟康然父子反目的過往。葛亮采用插敘方式,講述了翟玉成以及他的“孔雀”高級發廊從輝煌走向衰敗的歷史,父子之間的矛盾沖突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增長。翟康然堅持拜師于“溫莎”理發公司門下,這對同樣身為“飛發佬”的翟玉成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與羞辱,兒子對于父親權威的直接挑釁與猛烈報復,將父子之間的矛盾沖突全面激化。翟玉成再次“斷指”,從此父子“橋歸橋,路歸路”,直至在翟玉成溘然長逝,翟康然淚流滿面,才達成了一種痛苦的和解。
(二)橫向矛盾:“風箏與線”和“英雄相惜”
在《飛發》文本中,翟氏父子的矛盾構成文本主體敘事脈絡,營造了故事講述的張力。同時,翟玉成與霞姐、莊錦明間的情感糾葛構成橫向矛盾,擴展敘事空間,增添文本敘事的層次與波瀾。
正是在霞姐的幫助下,翟玉成創立了“孔雀”理發公司,并且迅速成為整個香港理發行業難以逾越的存在。事業上的成功,也使得翟玉成的野心過度膨脹,變得固執而一意孤行。翟玉成與霞姐的關系可以說是“風箏與線”的關系,當風箏逆勢上升、迎擊風浪時,引線是它的安全繩;然而,一旦風箏脫離了起飛階段的危險處境,翱翔于高空之時,引線便成了束縛。翟玉成這只“掙脫了引線而高飛的風箏”最終在香港股市泡沫中一敗涂地。
翟康然的師傅莊錦明與翟玉成,既是殊死較量的競爭對手,也是惺惺相惜的末路英雄。“孔雀”與“溫莎”是香港理發行業的象征。翟玉成與莊錦明作為兩者的主人,面對香港日益衰落的理發行業,既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然與“奪子斷指”之仇恨,也有對彼此理發技藝的認可與贊賞。莊錦明為垂危之際的翟玉成理發,表明兩個人實現了最終的和解。然而“醫者難自醫”,莊錦明在翟玉成追思會上喟然嘆曰:“到時我的頭發,又是誰來剪?”這是對香港飛發行業出路的憂嘆。
翟玉成與霞姐、莊錦明之間的矛盾糾葛,橫向拓展了文本的敘事空間,與翟玉成父子矛盾交織碰撞,使故事情節更加生動曲折,同時刻畫出了兩代“飛發匠人”的形象特征,增強了文本的敘事張力。
二、結構設計:“俄羅斯套娃”式結構
《飛發》中包含“灰度之爭”“早年過往”“康然拜師”“和解追思”四層故事結構,葛亮借助插敘手法,設計“俄羅斯套娃”式結構,實現過往與現實的交替,構筑起完整的故事框架。增添閱讀吸引力。
《飛發》中的“壹”為小說“俄羅斯套娃”式結構第一層次。偶然的契機,“我”誤認翟康然為翟健然,翟康然為“我”理發并進行發型“灰度”的精心設計,當誤會解除之后,翟康然引領“我”來到另一間“樂群理發”,“我”見到了翟健然與翟玉成。前者幫助“我”完成了甲骨文字的識別,后者幫我去掉了發型的“灰度”,整個故事達到第一個小高潮,并由此牽扯出翟玉成的過往以及與翟康然之間的父子矛盾。此處故事時間設置在2020年左右,地點為兩間“樂群”理發鋪。
《飛發》中的“叁”為小說“俄羅斯套娃”式結構第二層次,故事圍繞翟玉成的過往展開,分為前后兩部分。第一部分,翟玉成在霞姐的幫助下,創辦了“孔雀”高級發廊,終因野心膨脹被時代裹挾,“孔雀”關門而受第一次“斷指”之痛。第二部分,曾經的員工鄭好彩選擇與落魄后的翟玉成組建家庭,“樂群理發”營業,兒女降生成長,跌入低谷的翟玉成迎來生命中的曙光。但鄭好彩的意外死亡,徹底擊垮了他,讓他走向萎靡墮落。父與子的矛盾在幽暗中發展壯大。此處為插敘,時間設置在二十世紀后半葉,地點為“孔雀”高級發廊和翟玉成的“樂群”理發鋪。
《飛發》中的“伍”為小說“俄羅斯套娃”式結構第三層次,同樣包含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在翟康然的帶領下,“我”來到了莊錦明頑強堅守的“溫莎”理發公司,享受了“上海”理發店充滿儀式感的服務,此處故事時間設置在2020年,地點為“溫莎”。第二部分,轉入對翟康然與莊錦明過往經歷的描寫,翟康然逃學到“溫莎”,開啟對翟玉成的反抗與挑戰,曲折的拜師經歷和翟玉成第二次“斷指”,將故事推向高潮,從此父子反目,呼應了文本第一層次父子關于發型“灰度”的矛盾,為后文的翟玉成與翟康然、莊錦明的和解埋下了伏筆。此處為插敘,故事時間設置在二十一世紀初,地點為“溫莎”理發公司。
《飛發》中的“柒”和“尾聲”為小說“俄羅斯套娃”式結構第四層次。翟玉成因為肺癌晚期即將走到生命盡頭,“我”到醫院探望,遇見莊錦明為其理發,后者在一句“好手勢”的贊揚后,溘然長逝。在追思會上,“我”再次遇見已經關閉了“溫莎”的莊錦明,他感嘆自己過世時,頭發誰來剪?“孔雀舊人”的身份也在故事的結尾處揭開。此處為正敘事,時間設置在2020年,地點為醫院病房和追思會現場。
“‘結構’是建立小說完整性和故事邏輯性的重要支撐,尤其對于中長篇小說而言。越是具有一定長度的小說越會在“結構”上用力,“結構”的重要性就會成倍地凸顯。”《飛發》在結構上進行了精心設計,正文采用“俄羅斯套娃”式結構,在層層故事的講述中,建構多層次敘事結構,故事波瀾起伏,環環相扣,逐漸將文本推向高潮,為曾經的“飛發英雄”和香港理發業奏響了一曲悠揚的挽歌。
三、主題設計:“工匠精神”書寫
葛亮在《故事嶺南》中寫道:“說到底《飛發》是寫一群人對自己行業的信仰與堅守,也在關注傳統與現代、歷史與代際等問題。”《飛發》呈現了以翟玉成、莊錦明和翟康然為代表的香港飛發匠人的命運軌跡,生動呈現了他們對理發行業的熱愛與執著,以及對理發事業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翟康然為“我”理發前,先是打開了一部電唱機,播放爵士樂。他為“我”干洗頭發的手法十分輕柔,并將一條散發柑葉精油清香的溫熱毛巾覆在“我”的臉上。開始修剪頭發的翟康然“神情變得肅然起來”,其對于“灰度”的關注充分呈現了“工匠精神”。頭發黑白之間,還有很多層次,“我”果然看見頭發“中間有水墨退暈一般的漸變”。在翟康然的推剪之下,理發不再僅僅是一份謀生的職業,更像是對于工藝品的精雕細琢,在反復打磨中變得精益求精,體現出藝術的美感。
翟玉成同樣是一位秉持“工匠精神”,精益求精的匠人。翟玉成“用剃刀,細細地在客人‘的水’處刮著”“仿佛做工藝的匠人”。隨后,翟玉成一邊在客人后頸“輕輕地掃”,一邊很小心地“將圍單一點點地扯開來”,生怕頭發茬兒掉進客人的衣領里。與此同時,視力不好的他,卻一眼發現了“我”的“發型問題”,雖然雷聲滾滾,大雨滂沱,但是翟玉成的“手沒有一絲停頓,甚至沒有過猶疑”,我頭上的剃刀始終像是“絲綢柔軟地掠過我的脖頸”。即使斷電店鋪沉入一片黑暗,翟玉成剃刀依舊如同絲綢一般,熟練而清晰地在我脖頸、兩鬢游走。由此可知,翟玉成的理發技藝已經爐火純青。
以莊錦明為代表的上海理發公司,在追求精湛技藝的同時,推崇“顧客至上”的服務理念。當少年翟康然第一次走進“溫莎”時,感覺到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形式美”。“溫莎”店里的一切是翟康然從未見過的排場與講究。即使香港理發業不斷衰落,“溫莎”只剩下莊錦明夫婦和龍叔,后者為“我”洗頭時“手力道很足,又有很溫柔的分寸,擦干前,用指節輕輕敲打,頭皮每一處都好像通暢清醒了,舒泰極了”。莊師傅為“我”理發時,“行云流水,甚至不見他判斷毫微。手與“我”的頭發好像是老友相逢的默契。”在追求精湛的理發技藝的同時,莊錦明毫不吝嗇地使用先進的理發設備,即使要花費可以購買香港兩層樓的價錢,也毫不猶豫。這一切只為給顧客帶來優質的服務體驗。
翟玉成、莊錦明和翟康然,都擁有精湛的理發技藝與“顧客至上”的服務態度。對他們而言,理發不僅僅是安身立命的賺錢手段,更是文化的傳承,是曾經的夢想。他們不僅僅是在修剪頭發,而更像是在從事一項藝術創作,精雕細琢。這便是無數“飛發匠人”孜孜以求的“工匠精神”。
四、語言設計:“方言寫作”的探索與實踐
《飛發》全文擁有25個注釋,這對于中篇小說來說是十分罕見的。這些注釋大部分是對文本中出現的英語、粵語和上海話的普通話翻譯。由此可知,在《飛發》四萬字的篇幅中,呈現了普通話、英語、粵語和上海話四種語言文化,葛亮在《飛發》中探索實踐了“方言寫作”的小說創作形式,從而呈現出語言層面的精心設計。
方言如何進入文學創作,是近些年作家與研究者關注的熱點話題,從現代文學中的“京派”“海派”,到金宇澄的《繁花》,再到林白的《北流》、林棹的《潮汐圖》、葛亮的《飛發》《燕食記》以及部分少數民族作家的創作,都在進行著“方言寫作”的探索。方言多為口語表達,很多方言只有音沒有字,將其直接寫入文本,著實存在著困難與挑戰,但是方言的確有其存在的意義,尤其對于呈現地域文化的獨特性,具有重要價值。“方言寫作”對于讀者而言,具有雙重屬性,使用相同方言的讀者閱讀自然不成問題,而對于不同方言區的讀者來說,在閱讀過程中,“方言寫作”營造了語言乃至文化的“陌生感”“疏離感”,能夠與文本故事隔開距離,增加閱讀樂趣。但是,“方言寫作”也給閱讀帶來挑戰,影響閱讀流暢度,可能造成一定程度上的誤讀。在葛亮的《飛發》中,多次出現粵語、上海話,文本中采用生僻的表音字詞標出,閱讀第一感覺似乎不知所言,但是結合語境嘗試拼讀字詞發音,便可基本感知所要表達的意思,別有一番趣味。《飛發》中“方言寫作”在對話中尤其明顯,翟玉成父子源自廣東、莊錦明來自上海一帶,“樂群”“溫莎”主要坐落在福建人、上海人在香港聚居的春秧街。《飛發》文本對話中使用粵語與上海話是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尤其是何師奶遠路來到“溫莎”,只是因為這里的理發師傅講上海話,鄉音人更切,移民香港多年,總有抹不掉的鄉愁。
語言差異性的背后,《飛發》所呈現的是文化的碰撞與融合。在《飛發》中,鮮明地體現了以翟玉成為代表的廣府飛發文化與以莊錦明為代表的上海理發文化之間的碰撞沖突。尤其是莊錦明赤裸裸地表達對于廣府飛發的意見。“按規矩我們上海師傅做事,有客時不能吃東西。不像廣東師傅,吊著香煙給客人剪發,冇眼睇(看不下去)。”“廣東理發店汏頭朝天困,阿拉鋪頭是男賓競折腰。”“哪像廣東佬的飛發鋪,一腳踢!”從理發店做事的規矩,到具體的洗頭、理發方式,莊錦明言語間呈現了“海派”理發文化的尊嚴和儀式感,以及內在自信與傲氣,直接表達了對于“廣東理發店”的“嘲諷與不屑”。面對內在的文化觀念沖突,翟玉成雖然沒有直接語言還擊,但是在行動上進行了有力回應。翟康然引以為傲的發型“灰度”自然受到莊錦明“溫莎”上海理發文化的影響,對此,翟玉成直接進行了“改造”,將漸變的發髻“灰度”變成了“非黑即白,界限分明”。而作為新一代理發師代表,翟康然展現了不同語言文化的融合發展,他將廣東與上海理發的技藝與精神,傳統文化的審美以及對攝影、音樂的理解融入嶄新的“樂群”理發中,既有傳統的精湛工藝,也有與時俱進的科技與審美,代表了香港理發行業的新方向。
在小說文本中,故事為“骨架”,細節則是骨架之間的“筋脈”,而語言和文化更像是圍繞故事、細節的“鮮活血液”,使文本更加深厚,也更加有“情”。在《飛發》中,“方言寫作”實踐以及對于理發文化的思考,生動呈現了葛亮“文化小說”的獨特性。
五、結語
葛亮是一位善于講述故事的作家,他將筆下的故事浸潤在南京的傳統文化與香港的都市文化之間,呈現出文化的碰撞與融合。葛亮也是一位善于設計小說的作家,他的小說在故事、結構、主題、語言等方面充滿著“精雕細琢”的痕跡。從《七聲》《戲年》《浣熊》《謎鴉》到《朱雀》《北鳶》《問米》,葛亮從描寫自己的童年往事到關注傳統文化,其創作從“半自傳小說”轉向“文化小說”。近年來,葛亮的創作更多聚焦于市井間的匠人,從《泥人尹》《書匠》《瓦貓》到《飛發》《燕食記》,他們不是馮驥才筆下天津衛的“俗世奇人”,而是淹沒在市井煙火間的“手藝人”。他們靠技藝生存,同時將手藝當作一項藝術,追尋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葛亮的“文化小說”在講述故事的同時,也在呼喚人們保護傳統技藝與匠人文化,以文學的方式為匠人立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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