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清代文人李汝珍創作的《鏡花緣》從男性視角展現了獨特的女性觀,這種觀念既有緊跟時代步伐的積極進步性,又有著無可避免的局限性。小說中的女性均由家庭內場域轉向了社會外場域,同男性一樣,可以平等地接受教育、參與政治。但同時,小說對女性執政者的偏頗態度、以男性社會為鏡像的參照、女子的悲慘命運以及女性愛情話語的缺失,都與進步的女性觀形成矛盾,構成了《鏡花緣》中女性觀的局限性。這種局限性的成因,可從傳統文化和社會背景這兩個大的層面來進行探討。
《鏡花緣》是李汝珍“消磨三十多年層層心血”的結晶,內容神幻詼諧,筆調幽默新穎。關于它的創作主題,一直以來都是眾說紛紜,有“清之以才學見小說者”“博物體小說”“雜家小說”“諷刺小說”“討論婦女問題的書”幾種影響較大的說法。熟讀全書,不難發現以上觀點在《鏡花緣》主題中均有所呈現,這恰恰印證了《鏡花緣》在內容上的豐富性和思想主題意涵上的多義性。關于它討論婦女問題的主題,即女性觀,主要是指對女性社會地位、社會身份及價值定位等的認識與規范。小說中的女性觀,有其進步性,也有其局限性。本文旨在對其女性觀的局限性和成因進行探析。
一、《鏡花緣》中女性觀的局限性
在《鏡花緣》中,李汝珍試圖通過轉換女性場域、提高女性社會地位等方式,為女性找到一條可以參與社會的道路,以期實現男女平等。封建社會中,禮教對女性的約束甚多,李汝珍要頌揚女子,就必然會與社會大環境產生分歧,加之其本身是一個男性作家,在男權話語中心語境指引下,《鏡花緣》就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局限性,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對女性執政者心存偏見
《鏡花緣》中,李汝珍將一系列才女故事放置在武則天執政這樣一個特殊時期,一方面高度頌揚武則天重視女子才華,通過女試選拔閨閣之才,關注女性地位,贊揚她作為王者的敏銳眼光;另一方面又對她表現出明顯的質疑與偏見,時常出現一些針對性較強的質疑心緒。
小說第三回,通過神話和宿命觀的描寫直指武則天是“按天星心月狐臨凡……莫若令一天魔下界,攪亂唐室,任其自興自滅,以彰報施”。將武則天看作是上天眾神派遣來禍亂唐室的天魔,以否定的筆觸透露出對女性執政者武則天的貶損態度。再如“弟兄四個都得異人傳授,頗有妖術……當時雖有幾家忠良欲為勤王之計”。“妖術”“忠良”都是極具價值判斷的詞匯,國家治理出色,對武則天來說是“妖術”,而那些舊的政治勢力反倒就是“忠良”,這種價值判斷就是從意識形態和公眾輿論的角度對女性執政者出色的政治能力進行了否定。由此可見,男性執政似乎更易得到社會認同,而女性執政都是有違世道、有損太平,乃不祥之兆。除了對武則天的描寫心存偏見外,對“女兒國”國王的描寫,更是缺乏女性特質的關照。作者在小說第三十二回至三十七回集中筆墨描寫了女兒國情況:女子穿靴帽主政,男子反穿衣裙主內。作為一國之君,女兒國國王生得膚白貌美,唇紅齒白,但霸道專橫,好色至極。為了讓林之洋成為自己的妃子,無所不用其極,手段毒辣;為了一己之私,派兵鎮壓請愿治河的百姓,忠奸不辨;聽信西宮讒言,迫使世子倉皇出逃,最終導致國家敗落。這些描寫,完全缺乏女性執政者柔情和勵精圖治的一面,其特有的女子氣已全然被暴戾泯滅,給人以女子掌權后會因私欲危害國家的誤感。
(二)以男性社會作為鏡像參照
鏡像多出現于幾何學領域,顧名思義,即物體相對于某鏡面所成的像,運用在文學創作或文化領域中,多指作者對某一現象或某一狀況的復制。《鏡花緣》中李汝珍所勾勒的女性觀,很大一部分就是男性社會的鏡像翻版,最突出的即為“女兒國”中對女性群像的描寫。在這個虛構的“女兒國”中,李汝珍通過男女服飾、權力掌控實體等方面的顛倒,控訴了男女不平等的社會狀況,給予了女性極大的肯定和同情,賦予了女性絕對的政治權力。作為統治階級,女性在國家政治、民生、經濟等各方面發揮著重大作用,但是仔細思考,“女兒國”里,國王的荒淫暴虐、男女衣飾的裝束倒置、女性站在統治位置支配著男性,其本質上仍是一種男女不平等的思想觀念,女子掌權的背后是對男權社會的鏡像表達。因為在這里,纏足、穿耳等針對女性的現象仍然存在,諸如“蹄子” “騷貨”一類的侮辱性話語依然針對女性,唯一不同的是被如此對待的是穿著衣裙的男子。在裝束倒置下,服飾似乎有了更明顯的指代意義,裙子好像是特意為“她”所有,而靴帽就是為“他”所具,如伍爾夫所說:是衣服在穿我們,而不是我們穿衣服。此外,眾位才女明明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但考取功名時,眾才女的理智和冷靜卻蕩然無存,放榜前秦小春、林婉如二人徹夜難眠、憂思漫溢,放榜時得知考中后又近乎癡傻瘋癲,這也正是男性社會里科舉文人的鏡像投射。
(三)女性出路渺茫,無法擺脫傳統固有命運
李汝珍特意將眾才女置于武則天時代,以借武皇之勢來為天下女子出謀劃策。第四十回,武則天為天下貧困婦女脫貧解困頒發了十二條恩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女性長期受歧視被欺辱壓迫的不平等狀況,并且,她明確指出“靈秀不鐘于男子,貞吉久屬于坤元”,為天下眾才女開設科考選舉制度,指出女子亦可追求功名、參與政治。這看似是一條非常理想的出路,但仔細推敲,卻可發現現實中女性的真實境遇與其所設想的平等女性觀有著莫大的懸隔與裂隙。雖說恩詔十二條確實為孤苦貧寒的婦女撐起了一把強大的保護傘,但是恩詔里仍涉及“孝悌”“貞節”等條件。被排除在這些嚴苛條件外的女性無法享受這些恩遇。女試確實為眾多年輕有才的女子鋪砌了一條理想之路,但女試不僅限定為十六歲以內的未婚女子,且即使考中后也不過是得到了可支取俸祿的“女學士”“女博士”之類的虛銜,并沒有像男子那樣真正地進入官僚體系、掌握實權。即使她們拔得頭籌,所榮也不過是父母翁姑,所謂的女試實質上不過是徐麗蓉哥哥口中的“消遣”罷了。
最可悲的是,這些才女不論多么出色,都始終受到傳統枷鎖的限制,需要忍受纏足陋習,逃不出女子守節殉情的傳統理念。這不禁讓人想起魯迅在其文章《娜拉走后怎樣》中對“娜拉”們走出家庭后的深思: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其實這些跡象早在小說開端便有顯露,作者在第一回便擺出《女誡》,以四德作為女性規范,女試也是按《內則》遴才,這就說明這些才女一開始便是按照這樣的傳統模式培養出來的,不可能跳脫出這個固有的“圈套”。第五十回,閨臣、若花、宛如三人在兩面國被強盜擄走,當聽說強盜是要將她們娶去作妾后,她們首先想到的是以投井或自刎保住貞潔,貞潔的重要早已勝過生命的價值。第九十八回,林烈、譚太、葉洋因缺乏克制脾性的能力而命喪于陣,他們的妻子聞此噩耗,皆“俱投繯殉節”。陽衍等人因無法抵抗美色的誘惑而命喪黃泉,其妻子也“旋即自刎”。面對丈夫好色出軌、違背對婚姻忠誠的事實,女性也甘愿遵守傳統,為夫殉情。這樣的例子在《鏡花緣》中比比皆是,但作者卻并未表現出主觀上的同情,不僅不為才女鮮活生命的隕落而惋惜,甚至還以贊許的眼光來冷眼旁觀。
(四)女性“情”和“愛情話語”缺失
明清以來,“有情論”的提倡,使女性的地位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反映在《鏡花緣》里,便是作者試圖通過顛覆“男尊女卑”的女性價值定位來救贖被封建社會殘害壓迫的女性,試圖通過才女參與政事以實現女性解放,但始終無法跳出深入骨髓的傳統思維,《鏡花緣》里的女子無論多么優秀,最后都要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婚配模式草草完成人生的終身大事。第十五回,唐敖認為廉錦楓姐弟與尹家姐弟二人年貌相當,門第相對,真是絕好兩對姻緣,便互相納聘,結為良姻。綜覽全書,幾乎所有才女的婚姻都是如此草率,與對方并無感情基礎,甚至有的素未謀面,僅僅憑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與對方確定關系,婚后冠以丈夫的姓氏,成為某某氏夫人。女性沒有婚姻自主的選擇權,亦沒有對愛情和生命價值的獨立思考,女性整體愛情話語缺失,顯得蒼白貧瘠。
二、《鏡花緣》中女性觀局限性的成因探析
在社會環境等因素的影響下,作者所傳達的理念有其進步的一面,也會有其無法突破和超越的一面。《鏡花緣》女性觀的局限性,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時代背景
明清資本主義萌芽發展,追求個性解放的社會啟蒙思想得以傳播,男權中心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裂隙。在李贄提倡的“童心說”和“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觀念影響下,部分開明之士對女性的命運和才能給予關注和贊賞,李汝珍當屬此類。他將自身的生平經歷和獨特感受結合起來,運用到《鏡花緣》的創作中,使眾女子揚眉吐氣。但《鏡花緣》產生的背景依然是男權中心盛行的時代,女性涉政幾為禁忌,各方面的進步要素累積得也還不夠成熟。因此李汝珍在宣揚贊賞女性的同時也難逃離時代背景的桎梏。《鏡花緣》中,果敢睿智的武皇是妖魔轉世,“女兒國”國王是性別易位后的剛性執政者,這種將女性妖魔化成異類、將女性男性化的觀念才能符合時代審美,才無法動搖、威脅男權中心的社會。
(二)作者視域
明清以來,男性的女性觀主要有賞玩、同情、尊重和重視才能幾種心態,李汝珍主要結合后兩種女性觀對女性進行觀照,但作為男性作家,他明顯是從男性視角出發、以男性思維為準繩來建構他眼中的女性世界的。在儒家禮教的長期影響下,他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觀念,對男權統治體系有著深刻的認同與守持,在優秀女性的形象塑造上存在著畸形與病態的審美。《鏡花緣》中的女子形象缺乏天然靈動感,過于僵硬。能夠飛檐走壁的顏紫綃、易紫菱、燕紫瓊卻有著“三寸金蓮”,勇氣毅力俱佳的廉錦楓卻被當眾指婚。歸根結底,這些缺陷皆是李汝珍狹窄的男性視域造成的。
(三)女性自身原因
雖然社會環境因素是造成女性悲劇的主要原因,但女性自身也存在一些問題。對傳統束縛的屈從與沉默、自身性格與行為中的缺陷都是她們自身悲劇形成的催化劑。《女誡》的實質是女性為自己量身定制的一套束縛之規。鏡中的她們無論如何優秀,在遇到大風大浪時,第一反應也必是守節、殉情等觀念,其外表上的一切榮光難以掩蓋其深入骨髓的傳統理念。她們早已習慣了封建家長制與夫權制的聯合制約,默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等倫理綱常,自動接受了傳統文化對自我權利的約束。女性自我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已然喪失和泯滅。
三、結語
《鏡花緣》是時代與作者心血共同造就的結晶,其中的女性觀有著大眾認同的進步性,但同時也存在無可避免的局限性。這種局限性是明清時期文人們難以突破的一個難題,它主要是由男權中心思想、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觀念、封建家長制與夫權制的聯合制約以及女性自身的性格行為缺陷造成的。故而《鏡花緣》中所呈現的女性觀終究是“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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