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建筑的跨時空對話

【導讀】本文主要從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觀察文學作品的深層意味。從建筑角度解讀文學，文學作品中的內在人文精神得到了深層揭示；從時間流脈的角度把握文本，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建筑風格和文學品格。在古今建筑風格的交相輝映中，文學的流脈漸漸清晰。

文學是人學，人生活在現實世界之中，世界就是社會生活，社會生活是一切文學藝術的源泉，而人是文學所反映的“世界”的中心，文學流溢著作者生命體驗的靈性。文學不僅表現著作者的主觀世界、心靈體驗，也反映著處于特定時期人們的人文習俗、文化心理。人生活在大地上，會受到這片土地的諸多影響，同時這種影響還會在思維方式、審美習慣等方面顯化在文本與物體上，文學和建筑正是這般載體的存在。從空間的角度探究，建筑空間承載著各式各樣的人類活動，其中也包含著文學活動。文學活動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在保存完好的建筑中，我們可以窺知該時期人們的文化活動，以及空間建筑內含的地域文化，這使文明在實物中延續。

一、古代建筑與文學

中國古代建筑具有豐富的審美文化內涵，是審美性和實用性的統一。古代建筑的戶牖門窗、亭臺樓閣，或者廊亭花苑等建筑結構都保持著對外（自然界）的開放，“老子《道德經》中的‘有無相論’便道出了建筑的根本，‘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古代一些建筑經常留‘空’，比如傳統民居中的北京四合院等。”這些留空式的建筑為人與自然之間的親近提供了條件，更體現著人與自然的和諧圓融。

（一）園林庭院

古代建筑多平房，并帶有庭院，人們居住在這樣的環境中，情緒情感也受到環境的影響。有深鎖幽居，觸景生情的，如李清照《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在云窗霧閣彌漫的深深庭院，詞人回憶往事，往事也如迷霧般使人迷惘，“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也有住在茅屋破牖下，心系“天下寒士”的，如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居住在惡劣的環境之中，詩人沒有自怨自艾，反而激情奔放，希望“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不同于李清照，杜詩更多體現了古代士大夫憂國憂民的人文精神。

古代庭院的代表性建筑是園林。中國古典園林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有意境，與中國古典詩詞、繪畫、音樂一樣，重在寫意。從園林造景推及文學創作，即攝取萬象，塑造典型，托寓自我，盡物態，窮事理，把自然美升華為藝術美，以表現作者的情思。《紅樓夢》描繪了大觀園這一古典園林的經典之作。在描畫大觀園的建筑布景時，曹雪芹并沒有進行“全景式”的描繪，而是通過人物的行為活動等側面描寫，將大觀園的景物一一展露在讀者眼前。小說中“黛玉進賈府”“劉姥姥進大觀園”等情節，借助黛玉、劉姥姥等人物的陌生化視角，在人物的行動流轉中呈現大觀園景色。大觀園的布景格局不僅體現著明清時期古典園林的盛世景觀，也蘊含著深層的文學意味。其文學意味首先體現在大觀園中建筑景物與人物性格的一致性。在大觀園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居所，賈寶玉的居所是怡紅院，這是大觀園的主景，以紅綠相映的植物和富麗堂皇的建筑為特色。怡紅院的名字由元春所賜，暗示了賈寶玉對紅塵的眷戀和他在大觀園中的重要地位。林黛玉的居所是瀟湘館，這是一處帶有江南情調的客舍，與她多愁善感的性格相契合。瀟湘館的名字取自舜的瀟湘二妃娥皇、女英的典故，這也暗示了林黛玉的命運多舛。妙玉則居住在櫳翠庵，這是一所園林中點景的尼姑庵。妙玉是個帶有神秘色彩的人物，她的居所也給人一種清幽、脫俗的感覺。除此之外，大觀園中還有許多其他人物的居所，如薛寶釵的蘅蕪苑、探春的秋爽齋、迎春的綴錦樓等，每一處居所都有其獨特的風格和象征意義。其次，大觀園在《紅樓夢》中不僅是一個具體的園林空間，更是作者曹雪芹情思的重要載體。大觀園是作者情感抒發的場所。在這里，作者借由對園林景色的描繪，抒發了對自然的熱愛和向往；通過對人物命運的刻畫，表達了對人生無常和命運不公的感慨。

（二）亭臺樓閣

古代建筑中，除了民居，亭臺樓閣也留下了眾多文人墨客的足跡。文人登樓望遠，不僅是追求景觀或者心靈上的治愈，更多的是登上高處而審視自身，這使他們往往聯系到自身當下身處情境的困頓，產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慨。

同樣，與亭臺樓閣同樣具有“居高臨下”審視之感的，還有宮廷府第式建筑。故宮是世界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宮殿建筑群。“故宮作為一個具體的‘場域’，包括兩個功能相互關聯的部分：一是‘廟堂’——皇朝政治系統所在和決策中心；二是宮闈——皇帝家族生活之區域。”身處于這種建筑環境之中，則會產生與之趣味相投的“廟堂文學”。廟堂文學作為古代文學的一種形式，主要用于朝會、祭祀、宴饗的頌詩樂歌，以及為統治階級歌功頌德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往往體現了統治者的意志和審美標準，贊美統治者的功績和威儀，宣揚社會秩序與倫理道德。廟堂文學的創作對象往往是國家、統治者或上層社會的英雄人物，作品風格莊重、華麗，語言典雅、規范。這種文學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古代社會的文化氛圍和審美觀念，體現著古代君王的政治理想。漢代的大一統文化中孕育了以歌功頌德為典型的廟堂文學——漢大賦。正如胡適所說：“中國統一之后，南方的文學——賦體——成了中國貴族文學的正統的體裁。賦體本可以用作鋪敘故事的長詩，但賦體北遷之后，免不了北方民族的樸實風氣的制裁，終究‘廟堂化’了。”

另外便是生活在宮闈府第之中的傳統士大夫審美情趣的“風雅化”。在香蘭雅居之中宴飲賓客，詩酒作樂，文人士大夫們“通過藝術去思考人生的詩化，通過藝術去實踐人生的詩化。藝術使有限的生命尋得永恒的家園，一方面藝術成為傳統士人精神生命自娛、獲得內在圓滿自足的精神境界的方式；另一方面藝術也是傳統士人于有限中把握無限、于短暫生命中追求不朽的重要方式”。

二、現代建筑與文學

現代建筑在外形上以直線條為主，色彩單一，風格簡約。同時，現代建筑多為鋼筋水泥結構，這樣的組織結構雖然很好滿足了人們對隱私的訴求，但也導致了人與人之間宛如“銅墻鐵壁”般封閉的社會心理狀態。在現代都市建筑之中，人與人之間很難像“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那般真摯醇厚了。張愛玲的小說《封鎖》通過描寫城市戒嚴時期，電車上一對男女的臨時邂逅，體現了都市男女偶爾流露卻持久不了的真情。一等警報解除，男人立刻回到現實中來，不僅停止了獻殷勤，而且為避免嫌疑，還走開了。“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這樣的封閉結構導致人與自然、人與土地之間的隔離，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被打破。“對馬克思而言，人的存在或生活的異化，說到底意味著人與自然之間的存在關系的異化，意味著人不斷地喪失大自然這個無機的身體。”人自身的焦灼狀態在文學作品中經常顯露。在現代文學作品中，“人的異化”這一母題廣泛出現，它反映了現代社會中個體面臨的生存困境。這種困境源于現代社會高速發展所帶來的種種壓力，如人際關系疏離、生活節奏加快、過度追求物質等。個體在精神層面上出現了迷茫和失落。“人的異化”具體表現為個體在社會中感到孤獨、無助，以及自我價值迷失。人們似乎被束縛在一種無形的框架中，無法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也無法實現真正的自我。這種異化現象不僅體現在個體的內心世界，也反映在他們的行為和社會關系上。

隨著時代發展，文學作品中出現了人在精神上重返自然的追求，這可以被視為對“人的異化”困境的一種回應。這種“精神還鄉”現象表現為自然鄉土等元素的回歸和重釋。個體試圖在其中找尋逃離異化困境的精神家園。這種“精神還鄉”并非簡單的懷舊或復古，而是一種對現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它呼喚人們重新審視自己與自然、社會、傳統之間的關系，尋找一種更加和諧、健康的生活方式。文學作品中的“精神還鄉”現象為個體提供了精神上的寄托和慰藉，提供了面對異化困境時一種自我救贖的可能。

總之，在現代文學作品中，“人的異化”與“精神還鄉”這兩個母題相互交織、相互呼應。它們共同揭示了現代社會中個體面臨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并試圖通過文學的力量為個體提供一種精神上的出路。

（一）現代公共空間與文學

進入現代之后，廣場這類可以進行宣傳、普及思想的開放式建筑進入現代知識分子的視野中。廣場式的價值取向不同于古代社會“居高臨下”的廟堂。廣場面向大眾，面向民間，“啟蒙，我曾經把它界定成‘廣場’的價值觀念，它的事業，它的追求，必須在廣場上才能完成。啟蒙者面對社會，面對民眾，教育民眾，推動現實社會的發展。”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針對當時國內萬馬齊喑的現狀，大聲召喚中國的“精神界之戰士”，力求用“廣場”的啟蒙價值，喚醒“鐵屋子”中精神麻痹的“老中國兒女”。

魯迅小說常常出現“廣場”中圍觀者與被圍觀者，“看”與“被看”二元對立的場面。恰恰是這種“廣場式”的“看”與“被看”，反映出看客內心如“鐵屋子”般冷漠麻木。魯迅的作品《藥》和《示眾》都深刻地揭示了舊社會民眾的麻木與冷漠，以及先驅革命者的艱難困境。在《藥》中，夏瑜作為先驅革命者，英勇犧牲不僅未能喚醒民眾，反而被民眾當作治病的藥引。這種巨大的反差凸顯了民眾的愚昧和麻木。夏瑜的犧牲還成了茶客們閑聊的談資，進一步顯示了民眾的無知和冷漠。

《示眾》這篇小說情節簡單，只敘述了一件事。犯人成為眾人觀看的對象，而圍觀者則沉浸在這種看與被看的游戲中，享受著短暫的刺激。他們不僅對犯人的痛苦無動于衷，甚至將圍觀本身視為一種娛樂，看客們在觀看的同時也被作者所“看”。看客們冷漠麻木的態度正是魯迅所批判的。魯迅試圖通過作品喚醒民眾的良知和覺悟，激勵他們追求進步和解放。

（二）現代交往空間與文學

現代生活中，人們的交往方式更加多元化。在城市生活中，人們常常會選擇在咖啡館開展交往活動，在這樣的場所中，友人們抱著咖啡暢談、交流彼此的想法意見，充滿了小資情調。與古人交互風雅的亭臺樓閣不同，咖啡館是近代從西方世界中引入的，其內的裝飾設計充分體現著現代理念。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感受到的是都市風情，現代都市文學因此而生。劉吶鷗小說集《都市風景線》將目光聚焦在上海各處場所：舞廳、跑馬場、百貨大樓、電影院、花店等。身處其中的人們以游戲的態度對待此刻的人生。上海，這座充滿魅力的城市，以其獨特的包容性和多樣性聞名于世。在這座城市里，現代氣息與老上海風情交相輝映，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咖啡館與舞廳，作為現代都市文化的代表，在上海的街頭巷尾隨處可見。這些場所不僅是人們休閑娛樂的好去處，更是展示上海風情的絕佳舞臺。在這里，人們品味香濃的咖啡，聆聽優美的音樂，感受都市的繁華與喧囂。

與此同時，上海的弄堂則是老上海風情的縮影。這些狹窄而曲折的巷子，見證了上海的歷史變遷和市井生活的點點滴滴。在弄堂里，居民們悠閑地聊天、晾曬衣物，孩子們在巷子里嬉戲玩耍，一派日常生活的煙火氣。王安憶的《長恨歌》《天香》等作品將老上海的市井生活描繪得淋漓盡致。她以細膩的筆觸，敘寫了老上海人的日常生活、情感糾葛以及社會變遷。這些作品中不僅敘寫了上海人的喜怒哀樂，而且借弄堂反映老上海的繁華與落寞，體現著濃郁的“海派”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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