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黔省無產鹽之地,明代至清初所食之鹽主要由川、淮、粵、滇四地輸入,至清中葉,全省銷售川鹽占比最高,仁岸鹽道在此背景下得以整修并日漸繁榮。土城鎮地處赤水河中游,是仁岸鹽道的重要轉運口岸。川鹽入黔促進了土城地區的商業發展,袍哥、鹽幫等“十八幫”出現,也使土城社會結構發生變化,在土城形成了獨特的“船幫文化”等古鹽運文化。
鹽為百姓生活所必需,然貴州境內多為淡水河湖,素不產鹽,所需食鹽皆賴外省供給,以川鹽為主。由于山勢險峻,運輸成本極高,川鹽直到清政府對赤水河進行整治后才開始大量輸入貴州,貴州百姓“斗米斤鹽”的困境得以改善。土城是黔北交通中樞網點上的要沖,也是仁岸川鹽入黔路線中的重要集散地和碼頭,鹽運對土城社會經濟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探究土城鹽運文化,對豐富土城社會文化史、經濟史有著重要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
一、川鹽入黔與仁岸鹽道
鹽業與國計民生息息相關。鹽稅是古代國家財政的主要收入之一,因此,食鹽供應對社會穩定、經濟發展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食鹽的重要性決定了其產銷過程必定會對一個地區的經濟文化產生巨大影響,在川鹽入黔過程中興盛起來的土城鎮就是一個很好的佐證。
黔省無鹽,所用食鹽全靠外省供給,主要有粵鹽、滇鹽、川鹽、淮鹽。《鹽法通志》載:貴州素不產鹽,亦無額銷之引,民間食鹽由小販擔負四川、湖廣鹽引零賣。清代,得益于水陸交通條件的提升以及政府政策的引導,淮鹽在貴州市場的份額逐漸減少。與此同時,粵鹽和滇鹽的銷售范圍也收縮至它們鄰近的區域之內。因此,貴州的大部分地區開始廣泛流通和消費川鹽。清乾隆元年(1736年),時任四川巡撫黃廷桂將川鹽入黔的行銷路線分為永岸、綦岸、仁岸和涪岸四大口岸。《清史稿》云:“初川鹽以滇、黔為邊岸,而黔岸又分四路,由永寧往曰永岸,由合江往抵黔之仁懷曰仁岸,由涪州往曰涪岸,由綦江往曰綦岸。”凡是要進入貴州各地的食鹽,皆由鹽場運輸至長江各口岸入口處,再沿各河道運至貴州各地。這四條路線中,仁岸是最大且最繁忙的一條鹽運路線。
仁岸鹽道起于元、明時期,興盛于清,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赤水河是仁岸鹽運的主要航道,但其通航條件并不理想,故清政府曾對其進行多次整治,主要有兩次。雍正年間,交通不便所導致的百姓食鹽困難以及從貴州運輸大量鉛銅至北京的開銷過多,對國家造成極大的負擔。時任貴州總督兼巡撫的張廣泗為解決這個難題,于乾隆八年(1743年)奏請對赤水河進行修整,“若開修赤水河,鹽船亦可通行,鹽價立見平減。偶遇豐黔不濟,川米可以運濟,實為黔省無窮之利”。經朝廷準許付諸實施,乾隆十一年(1746年)赤水河整治工作宣告結束。整治后的赤水河交通狀況得到全面改善,通航里程大為增加。至此,鉛銅運輸費用得以降低,經赤水河進入貴州的川鹽急劇增加,赤水河成為川鹽入黔的主要通道。
咸豐年間,各地農民起義的爆發和太平軍在川黔地區的長期活動導致貴州社會動蕩不安,赤水河航運也因此陷于停頓,維護資金又無從籌措,赤水河航道日漸淤塞。光緒四年(1878年),時任四川總督丁寶楨派遣唐炯再次對川鹽入黔的四大口岸水陸通道進行整治,到光緒六年(1880年),茅臺至合江段30多處險灘得到整治,沿河的轉運碼頭迅速興起,赤水河的航運能力得以進一步提升。憑借赤水河流域運銷食鹽的仁岸一躍位居川鹽入黔四大口岸之首。伴隨著川鹽入黔而帶來的仁岸航運的興盛極大地促進了赤水河流域沿線城鎮的發展,這些城鎮也在鹽運過程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是清末貴州商業繁榮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仁岸鹽道中的土城
赤水河“源出云南鎮雄縣北境永鹿山之西北,由四川敘永境入本省境,依山黔省流至仁懷縣境,復入本省境內,再北流仍沿川黔省界,至赤水縣境,乃斜貫赤水縣域,出本省境,入四川之合江,而注入長江”。土城鎮地處黔北赤水河中游,是貫通川黔道上的重鎮之一,又系黔北交通中樞網點上的要沖,是赤水河流域的經濟中心之一。有史記載以來,漢高祖在征服了這片蠻夷之地后于公元111年設置平夷縣,唐儀鳳二年(677年),廢平夷建浙州,北宋大觀三年(1109年)置滋州,1121年廢州降格為武都,后又廢都建磁州千戶所。元末明初,百姓改建房屋時,于鎮中發現大量土城墻遺址,由此得名土城。
土城自古以來便是赤水河中游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軍事要地,長期舟楫繁忙,商賈云集。赤水河自茅臺經土城到赤水、合江與長江匯合。凡船只上下至土城,皆靠岸起卸貨物,或另裝由土城運出的物資,每日都有幾十艘船只上下。各路商販買賣貨物,皆在土城,故土城乃萬商云集之地,同時也是習水縣的農貿集散地,其繁華程度并不亞于縣城。
貴州境內多河流,川鹽進入貴州的主要途徑是水運,但受地形地勢影響,險灘眾多,河道狹窄且水流湍急,不利于通航,且食鹽入黔大多是“溯流而上”,進一步增加了航運的困難。因此鹽運必須采取分段運輸并輔之以陸運的方式。在險灘密布之處,鹽商均設置站點,船只將鹽運至站點后,由人背或馬馱的方式轉運到下一個站點再裝船上行。“仁岸的鹽運路線大致可分五段,第一段從合江到赤水,第二段是赤水到猿猴(元厚),第三段是自元厚途經土城最后到二郎灘,第四段為二郎灘至馬桑坪,最后是馬桑坪到茅臺”。可見,土城作為赤水河沿岸較大的食鹽儲賣地,在向赤水河上游地區運送鹽的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
三、鹽運與土城發展
土城作為川鹽入黔的重要碼頭和集散地,鹽運貿易必然會對其經濟及社會發展產生極大影響。以下將詳細展開論述。
(一)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發展
“城以水興,水為城用”,經過明清時期的多次疏浚和治理,赤水河的運輸條件得到改善,加之鹽制改革降低了運鹽成本。“仁邊岸”各地鹽號蓬勃發展,各集鎮成為商賈匯聚、物資集散的碼頭和商埠。位居要塞的土城是仁岸鹽運中元厚至二郎灘航線中的主要停靠港和水陸聯運碼頭,川鹽及許多貨物水運至土城,均在此進行補給或由此轉運到省內其他地區,鹽商巨賈云集于此,土城在鹽運的影響下趨于繁榮。道光《黔南方志略》記載:“土城與敘永廳、仁懷縣二處交錯,又為蜀鹽商船屯泊之所,客戶亦繁”。竹枝詞亦載:“昨日石龍新出水,鹽川知抵土城無?”今人皆可從此類記載中窺見過去鹽運為土城帶來的繁華景象。
食鹽運銷,不僅促進了城鎮繁榮,豐富了沿岸人民的謀生手段,還推動了土城商品經濟的發展。清末民國時期,土城鹽號全稱為“仁岸川鹽辦公室委托大業公司辦事處”,鼎盛時多達十幾家,為保證鹽運安全和鹽款押送,鹽號往往在各分站與總站設置鹽防軍,鹽號銷完鹽后,便由鹽防軍將所得鹽款層層送至鹽業總部,如此構成了一個龐大的川鹽銷售網。除鹽防軍的布置外,鹽號各部門還大量雇用民工負責鹽的裝卸。《四川鹽法志》載:“凡鹽船行大江皆順流,惟滇黔常有江入小河者,多逆流,水淺灘多,艱難尤甚。一船需纖夫數十人,腰負纖繩,高者攀緣巖壁,低者匍匐沙際,兩手據地而行。灘深處,奔湍成溪,船于水中爭至,盡數十百人之力,僅乃得上。”《中國鹽業史》也對仁岸鹽運的通航條件有所評述,即“陸運需人背馬駝,水運要盤灘過載,運輸路線長,中轉環節多,鹽運十分艱難”。鹽運的困難為大量民眾提供了就業的崗位,在川鹽的運輸過程中,采用了一種特殊的雇傭模式即以鹽作為運輸報酬,這種方式稱為“以鹽運鹽”,具體操作上,在自貢的鹽井處,鹽被封裝成每袋重達200斤的包裝單位準備出廠。然而,在歷經不同的運輸環節后,當這些鹽袋最終抵達土城的鹽號時每袋鹽的重量需精準地減少至145斤。這一過程中損耗的55斤鹽,則被用作支付從土城往下直至目的地沿途區域的運輸費用。繼而,民工可將作為薪酬的鹽在土城設小攤販賣后換取錢米以維持家庭開支。除此之外,為了減少鹽在運輸途中的損耗,鹽商通常會在鹽底部鋪墊稻草,這種稻草被稱之為“鹽草”,其中含有少量鹽分,部分窮苦人家將鹽草中的鹽熬煮出售賣,雖然價格低廉,但是也能作為他們的求生之計。鹽運給這座小鎮帶來的繁榮,使鎮上的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業生產,從事于商業、手工業、交通運輸業的比比皆是。從業方式的多樣化也使百姓的生活水平得以改善。
(二)推動民間組織興起
川鹽入黔不僅滿足了當地人民對食鹽的需求,還促進了各河道沿岸經濟的繁榮,帶動了當地其他產業的興起,派生出許多依附于鹽運的民間團體。鹽運需長途跋涉,為了滿足商賈、運鹽工人等的生活需求,在沿線的集鎮、碼頭、中轉站,客棧、餐飲店等服務業興起,釀酒業得到發展與興旺。在運鹽途中,美酒是必不可少的助興工具。土城至茅臺段的赤水河具有得天獨厚的白酒釀造環境,除茅臺酒外,土城的“宋窖”當時一天釀造兩千多斤白酒,也僅能滿足數以千計的船工、纖夫、背鹽的挑夫和過往商人飲用。在土城及其周邊往來的各路商販,也推動了土城和其他地區的商業往來。當時在土城的商人運進當地人所需要的百貨,其中以食鹽為主,又將土城的特產如豬鬃、桐油、松油等通過赤水河流域銷往外省,繁榮了土城的商貿。
土城商貿繁榮導致經濟物資交流龐雜,各種糾紛層出不窮,經各界協商,報經當局同意后,特設工商聯合會進行統一領導。繼而將各行業分別組成十八幫口,每幫選主席、副主席各一名,各幫按照營業額之大小和人數的多寡繳納經費作為商會一切正常費用的開支。若幫會成員有困難或發生糾紛,如幫口解決不了,則報請商會解決。如此,在土城形成了所謂的“十八幫”,即:袍哥、鹽幫、木幫、布幫、煙幫、棧房幫、水食幫、山貨藥材幫、京果糖食幫、屠幫、船幫、力行幫、駝幫、斗戴幫、酒幫、五金幫、鐵幫、經紀幫。袍哥凌駕于其他十七幫之上,定下江湖規矩,調解各幫沖突、維系社會秩序。十八幫是當時土城商業興盛的體現,現在,仍可從土城大街小巷的各幫紀念館中窺見一二。鹽運與土城的興衰息息相關,鹽運發展所帶來的航運經濟是這座古鎮得以繁榮的主要動力。
(三)促進文化的發展
鹽運發展使土城形成了一種特殊船幫文化。因赤水河沿途險灘眾多,不同區域河道和水流緩急情況需要不同船型,且鹽運所需船只較多,故鹽商往往雇船只以運鹽,為保證鹽運順暢,船幫應運而生。船幫根據水勢造出各種適宜行駛于不同路況的船型,如從赤水到猿猴(元厚),船工們以頭尾高翹的牯牛船沿赤水河裝運,在元厚再改換為小牯牛船裝載運至土城,到馬桑坪又改用更小的船只“茅村船”(又稱關刀船)運送鹽巴茅臺村(今茅臺鎮)。現如今,在土城還保留有船幫遺址,世人可從船幫舊址的建筑規模和風格中看到當時船幫規模的龐大以及外來文化對土城的影響。
千百年來,船夫的號子響徹赤水河兩岸,“兄弟們喲,嘿喲嘿,斗勁來喲,也含啦;婦人在炕頭,喲嘿喲,等我們回喲;嘿嗬,生個兒子,嗬嘿,考狀元羅,嘿喲……”鹽巴老二的腳板磨平了土城的石板,數不清的日積月累,土城的石板路早已浸透了咸,土城這座小鎮也留下了古鹽運文化的深刻痕跡。除了豐富的古鹽運文化外,鹽商在貴州販賣食鹽,也對貴州的文教事業有所建樹。許多客商定居土城,為土城帶來了先進的文化觀念。大量外籍商人云集土城,也促進了土城會館文化的形成,當地文化與移民文化的融合大大加強了地方文化的獨特性。
四、結語
川鹽入黔為土城的發展帶來了契機,也為土城留下了寶貴的歷史文化資源。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企業和投資者將目光投向貴州省,貴州的旅游業呈現一片欣欣向榮之勢。如今,土城作為舉世聞名的紅軍渡口吸引了眾多中外游客,但其作為古代川鹽入黔的重要碼頭和集散地的歷史卻鮮為人知。在推動貴州經濟增長的進程中,我們不應片面依賴實體經濟的發展,而應當將鹽運文化這一蘊含獨特歷史價值的文化遺產,提升為當前時期開發利用的重點領域,以期實現經濟與文化的雙重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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