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湖北作家曉蘇的系列小說具有新鄉土小說的特點,他寫出了鄉村女性的“油菜坡性格”:真、勇、智;書寫了新時代背景下鄉村女性的性交易、性壓抑、性騷擾、性奉獻、性侵犯等,揭示了新鄉土女性的生存百態。曉蘇將民間立場與批判立場、啟蒙立場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通過喜劇性的人物、喜劇性的情節和幽默的語言藝術講述了一個又一個帶著一點“悲”氣的故事。曉蘇的新鄉土小說體現了作家對當代中國鄉村問題的持續關注,對鄉村女性命運的深入思考。
關鍵詞:曉蘇;新鄉土小說;女性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07-0018-06
1935年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寫道:“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來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边@段文字被認為是對鄉土文學最早最權威的界定,歷經百年的時代變遷,鄉土中國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鄉土文學也經歷了從鄉土文學到農村題材到新鄉土文學的兩重轉換。(1)新鄉土文學以新鄉土中國為表現對象,在歷史維度、現實維度、價值維度、審美維度等方面都體現出一些新的特質。(2)從1985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開始,曉蘇便精心營構了兩個文學世界:一個是大學校園世界,一個是油菜坡世界。在對油菜坡世界的反復書寫、多維開掘、深層思考中,曉蘇承續了鄉土文學的精神特質,同時也出現了一些新變:他書寫了在現代化進程中油菜坡鄉民與土地關系的變化、家庭模式的變化、鄉村文化的變化,表現了對當代中國鄉村問題的持續關注、對鄉村底層農民命運的深入思考,體現了當代作家的責任與擔當。在油菜坡系列中,曉蘇寫盡了鄉村女性的眾生相,從年輕女性到老年女性,從留守女性到打工妹,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曉蘇關心她們的命運、書寫她們的悲苦、揭秘她們的心靈,呈現了她們在現代化轉型中所不得不經歷的特殊時代陣痛。經由油菜坡,曉蘇完成了也將繼續完成他對新世紀鄉土中國的女性想象。
一、鄉村女性的“油菜坡性格”
丁帆在《中國鄉土小說史》中曾經用“三畫四彩”概括過鄉土小說的特點。所謂“三畫”,是指鄉土小說往往會描摹鄉土的風景畫、風俗畫、風情畫,雖然曉蘇表示“我的鄉土小說明顯不同于他人的鄉土小說,一方面,我不大去描繪和欣賞鄉村的自然風景,也不怎么去介紹和展覽鄉村的社會風情,我只是對鄉村轉型時期的人心、人情和人性感興趣”(3)。但是油菜坡的風景風俗風情依舊在曉蘇的筆端鮮明呈現,他為讀者勾勒出了一個獨具特色的湖北西北部小山村,也塑造了為數眾多的鄉村女性形象。
(一)花樹滋養的“真”
油菜坡,這個湖北西北部的小山村因遍地油菜花而聞名,曉蘇筆下的女性種植油菜花、喜愛油菜花,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蓬勃、絢爛而芬芳,開放的時節又剛好是陽春三月,讓人感覺到生命的美好和愉悅。曉蘇對油菜花的書寫,容易讓人聯想到莫言筆下的紅高粱,如果說“我爺爺”“我奶奶”在紅高粱的野合讓人聯想到生命的粗糲、野性與活力的話,那些扛著花被窩進入油菜花的女人們卻往往讓人感覺到生命的浪漫、柔美與寧靜。除了油菜花,小說中還書寫了油菜坡多種植物,比如“金米是油菜坡這個地方特有的一種米,比稻米大,比麥米圓,比玉米黃,通體是透明的,閃爍出金子般的光芒”(《金米》)。此外,還有玉米(《四季歌》)、巖花樹(《書虹醫生》)、金銀花(《金銀花》)、菊花(《一朵黃菊花》)、竹子(《余愛竹》)、柿子樹(《老婆上樹》)等。這些景物色彩明麗、形態怡人,深得油菜坡女性的熱愛,因為喜歡某一種植物而嫁到某處的女子在曉蘇筆下并不罕見,如《余愛竹》因為喜歡竹子而嫁給了擁有竹林的貧困戶董大干,更有女性因為喜歡油菜花而嫁到油菜坡。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擁有這份愛的油菜坡女性也大多不是那種陰鷙、乖張的性格,在作家筆下,她們一般比較溫潤感性、風流浪漫、率真善良,如《人情賬本》中質樸的滿月嫂、《鄉村母親》中以德報怨的善良母親等。
(二)打破禁忌的“勇”
鄉土小說具有超穩定文化結構(4),其表現之一便是中國鄉土社會一直延續的鄉村風俗。如果從性別的角度來審視這些風俗,不難發現有一些風俗約束著女性的行為舉止、生產生活,是男尊女卑等觀念的延續,這不僅限制了她們的視野,也制約著女性的發展。比如,《老婆上樹》中書寫了油菜坡女人不能上樹的風俗:如果哪個女人上了樹,人們就會說她不懂規矩,還會罵她沒教養。這個風俗的形成,指向了女性行為禁忌、方位禁忌,由于男尊女卑的民間習俗信條,女子被認為是污穢、晦氣的,所以許多場合忌諱男在下女在上?!赌锛绎L俗》中提到女兒回到娘家是絕對不能和女婿同房的風俗,否則會被認為是傷風敗俗,這可能是后世吉兇禍福觀念帶來的偏見。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老一輩女性,其思想被嚴重異化,如《除癬記》中的谷嬸對女兒谷珍的管教極為嚴厲:谷珍在三年級跳繩時,不小心褲帶斷了,褲子滑落到地上,谷嬸竟然因為此事讓谷珍退學。學業在谷嬸看來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貞潔才是天大的事。在曉蘇的小說中,年青一代的女性卻偏偏要打破這些禁忌,比如《老婆上樹》中的廖香一家遇到了有人高價收購奶柿子的掙錢機會,然而丈夫膽小如鼠,而且“肚子大,胳膊短,壓根兒抱不住柿子樹”,兒子又年紀太小——在這種情況下,廖香沖破禁忌、挺身而出,勇敢地爬上了高高的柿子樹摘下了所有的柿子,為家里掙了一大筆錢,也獲得了家人的尊重?!赌锛绎L俗》中,女兒一家也打破了女人回娘家不能和丈夫同房的禁忌?!冻_記》中的谷珍突破母親的約束主動求醫治好了自己的皮膚病。油菜坡女性的這些行為,表明了鄉村社會的極大進步和女性群體追求自由、勇于超越的生命精神以及她們的智慧與膽識,也表現了時代洪流中鄉村女性地位的提升。
(三)擁抱新鄉土的“智”
小說還折射出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在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鄉村振興總要求下,女性的生存世界發生了改變。更多的女性愿意留在鄉土,并且用自己的智慧獲得了經濟獨立,從而實現個人價值。如《農家飯》中的銅嫂、銀嫂和金嫂找“我”借到啟動資金開飯館做生意;《發廊門上的紙條》中的余花在職高學的是美發專業,她也特別喜歡美發,認為“要想美化人們的生活,必須從美發開始”,她破除成見大膽地在家鄉開發廊;《夜來香賓館》中,生意興隆的農家樂、八方迎客的賓館,也大多是女老板經營。經由這些小說,不難看到當下社會,不少頭腦靈活的鄉村女性轉向服務業、旅游業等更多鄉村新興產業,對土地的依賴度逐漸降低,實現了家庭經濟來源的多元化。
二、悲情:鄉村女性的命運追問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的大發展,大量農民外出打工,油菜坡的村民們南下廣東,北上襄陽、河南,東去武漢,加入了浩浩蕩蕩的打工大軍。打工潮一方面導致了油菜坡的男性勞動力銳減,中年留守女性劇增;另一方面,由于年輕女性打工后外嫁現象普遍,又導致鄉村年輕男子找不到對象,未婚女性數量不足、大齡剩男數量過大,男女比例嚴重失衡,這些都是曉蘇筆下的女性所生存的社會現實背景。“在油菜坡村女人無疑是一種可資利用的‘稀有資源’”(5),寡婦如今在農村算得上搶手貨(《死鬼黃九升》),在此背景之下,鄉村女性可能會直面更為復雜的性問題。曉蘇對油菜坡女性命運的追問,幾乎都是圍繞“性”展開的,通過寫性來寫女性,也是曉蘇的新鄉土小說區別于其他作家的重要特點。正如曉蘇所言:“老實說,我的不少作品都寫到性。并不是我喜歡寫性,主要是性在鄉村生活中的地位太重要了,恐怕僅次于吃飯和穿衣,要想真實、全面而深刻地反映鄉村生活,性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一個內容?!保?)小說書寫了鄉村女性的性交易、性壓抑、性騷擾、性奉獻、性侵犯,揭示了新鄉土女性的生存百態。
(一)悲涼:貧窮與交易之間
在國家精準扶貧等政策的影響下,鄉村的總體經濟情況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然而貧富懸殊巨大,貧困人口依然存在。對于鄉村女性命運的叩問,始于對物質的追問。油菜坡的女性想要改變自身境遇的方式與千百年前似乎并沒有本質的差異,出賣肉體來改善境遇依然是一條捷徑。曉蘇筆下南下打工的女性大多數都從事服務業,實際做的都是皮肉生意?!洞蝻w機》中的黑耳、《幸福的曲跛子》中的“我”均在外出打工染上性病?!杜阒芰⒏鶎て蕖分兄芰⒏钠拮影残…h為了多掙點錢,背井離鄉屈從于王寶庫在工地上燒飯,表面上是燒飯,實際上是陪睡;丈夫千里迢迢找到她,她卻身不由己,連是否能和丈夫過夜都要征得王寶庫的同意。年老色衰不能出去打工的獨居老人可能有著更令人震驚的境遇,如《吃苦桃子的人》中,“臉又枯又黃,像老白菜葉子”的60歲的農村老年女性是被村民嘲笑的對象,因為三條野鱔魚就能讓極度困窘的“老白菜”心甘情愿地陪吃苦桃子的憨寶睡覺。曉蘇的新鄉村小說揭示了這樣一種客觀存在的社會現象:依舊有這樣一個底層女性群體,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以身體為代價換取基本的生活物資,為改變生存狀態做著卑微的努力。
還有一些女性并非因為特別貧窮而出賣肉身,而是深受金錢至上觀念影響,認為性交易是捷徑,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最多的利益。如《推杯換盞》中的毛英,為了早點修好房子和王羊出軌獲得物質報酬;被王羊帶出去之后,為了每個月多掙五百塊,又和儲洞長同居。《三層樓》中的張大鳳,分別利用泥瓦匠和油漆匠為她修好了樓房的兩層,最后利用木匠幫她修建了三層樓。女性用身體換取給自己帶來安全感和幸福感的房子,肉身出賣的過程似乎沒有痛苦、沒有糾結、沒有遲疑,只有付出與回報的等量交換——“愛情”這兩個字經常缺席,利益永遠為上。好像決定婚姻的是物質,而不是愛情。《等馮欠欠離婚》這個故事看起來似乎很荒唐:楊耕田和馮欠欠好上了,在等馮欠欠離婚的漫長日子里,他幫馮欠欠支付孩子的學費、撫養費、布置新房、置辦結婚衣服,最后終于等來了馮欠欠離婚,然而馮欠欠在辦手續的過程中迅速攀附上了有錢有權的治保主任。曉蘇曾說:“面對急劇變化的鄉村,許多人和事的確讓我內心感到疼痛,同時又深感無可奈何?!保?)在經濟飛速發展的新世紀鄉村,信仰缺失、道德顛覆、文化貧瘠,居民的公德心也發生了倒退,一切以經濟利益滿足和個人私欲實現為目的的價值觀盛行,讓讀者不免有悲涼之感。
(二)悲憫:道德與救贖之間
曉蘇的油菜坡有數不清的光棍漢,如《送一個光棍上天堂》《光棍們的太陽》《光棍村》《為光棍說話》《松油燈》等小說中描寫了各色各樣的光棍——“光棍”這個稱謂本身就有輕視意味,他們不僅物質窘迫,基本的生理需求也是難以滿足的。在這些光棍漢身邊,出現了這樣一些女性——她們關注最基本的生命欲求、察覺到了光棍的“性苦悶”,并勇敢地去解決問題?!端鸵粋€光棍上天堂》中的“我”見年少時的好伙伴金樹將不久于人世,得知他還從未有過男女之歡,為之遍尋陪睡女性無果之后,“我”喬裝成叫花子與金樹睡覺,讓他不留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光棍們的太陽》中的黃娘,“她理解光棍,同情光棍,懂光棍,疼光棍,為光棍著想,幫光棍說話,給光棍辦事。油菜坡的光棍們,都把黃娘看成一個太陽”。黃娘像個吸鐵石一樣,引得全村的光棍們圍繞左右,搶著為黃娘做事,而黃娘時不時用身體去滋潤他們。還有《松油燈》中一個雙目失明的光棍,36歲還沒有和女人睡過,在他生日那一天一個神秘的女人默默地陪他睡了一夜并留下了一盞松油燈。從此以后,光棍就拿著松油燈去尋找那個女人,雖然小說中并沒有寫明這個女人到底是誰,但是不難發現,這個女人可能就是他的妹妹。
由以上作品可知,曉蘇為我們刻畫了一組非常獨特的鄉村新女性形象:她們具有更為深沉的悲憫情懷,能夠正視人的生命欲求,將性從愛中解放出來,驅散了籠罩在性愛上的社會化和道德化的迷霧,正視欲望、尊重欲望、肯定欲望,確立了它的獨特性與合法性。作者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對這些女性進行簡單的價值判斷,而是站在民間的立場有意消解了傳統觀念賦予生活的絕對價值,從而肯定了生存狀態的多樣性?!皶蕴K的特殊之處,在于他毫無疲倦地書寫人性的多元和混沌,有意識地模糊了人性善惡的邊界,或者說他干脆就是通過創作顛覆了傳統意義上的善惡分殊,別立新宗,肯定了自然、健康、本真、寬容的人性,批判了做作、病態、虛假、狹隘的人性。”(8)
(三)悲嘆:回望與前行之間
曉蘇曾經說過:“在我看來,好的作品必須是真誠的,必須進入普通人的基本情感領域,必須在關注人們的物質生存困境的同時關注人們的精神生存困境。”(9)在油菜坡世界,也不乏一些有精神追求的鄉村女性,曉蘇通過書寫她們的回望與前行,表現了鄉村女性的心靈世界。對于鄉村女性回望的書寫,主要聚焦于年老女性,回望歲月的更迭、美好的失落,比如《金米》中的金米極具象征意義,它象征著時代洪流中逐漸消失的美好事物。九女用血肉之軀對金米的呵護其實就是她對美好的回望,對已經消逝的青春歲月的回望,對溫暖的人情人性的回望。九女死了,和九女相伴相隨的金米最后也難逃消亡的命運?!逗M搿分械暮M腚m不如金米那般璀璨奪目,但是外婆美好歲月的見證,她曾經用海碗裝飯菜救助過一個傷病員,也曾在外公赴死前裝過滿滿當當的飯菜,外婆對海碗的不離不棄,也是對美好事物的維護與不舍。
此外,曉蘇也關注到了鄉村女性的前行之難,《老婆上樹》中的廖香“上樹”這一行為具有豐富的意蘊,遠方激發了她生命的激情、探索的欲望;她勇敢地到市里參加朗誦比賽并獲獎,從而看到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并渴望看到更好的自己。后來又去省里參加比賽,卻落魄而歸。榮譽和光環就像過眼云煙,廖香又只能在“樹下”過日復一日枯寂的生活,她似乎再也不能抵達那個曾經覺得唾手可得的遠方。《挽救豌豆》中的豌豆執意和丈夫離婚,要外出打工,走向遠方,然而她出走之后會怎樣呢?小說戛然而止,留給讀者的是深深的擔憂,她會成為出賣肉體的黑耳(《打飛機》),還是會成為代孕的余愛竹(《余愛竹》)?這里,曉蘇寫出了鄉村女性理想實現的艱難。
除了這些女性之外,曉蘇還關注到了中年留守女性。滾滾打工浪潮卷走了鄉村大量青年男女和壯年男子,老人、小孩和中年女性成為鄉村主體。留守兒童一度引起廣泛關注,而中年留守女性卻成為一個沉默的群體,不為人所注意。曉蘇卻關注到了這個群體,如《寡婦年》講述了三個女性的悲慘故事,其中兩個都是中年女性,都涉及性壓抑:董玉芹的丈夫常年在廣東打工,她和別人發生婚外情被打斷了腿;羅高枝的丈夫去世,和公公發生關系被人發現后上吊自殺。除了性壓抑之外,鄉村女性也有遭受性侵犯的風險?!哆^陰》中父母早亡的毛草嫁給姜海后,被姜海的幾個兄弟輪番算計,姜海死后,公公又強占毛草。民間自有其美好的一面,然而作為一個藏污納垢的所在,它也是一個價值崩潰的物化世界。
三、幽默:鄉村女性的書寫方式
曉蘇關于新鄉土的女性主題在骨子里都帶著一點“悲”氣,卻幾乎都是以一種幽默輕快的方式講述出來。他從來都不會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給讀者講一個悲慘的故事,他往往采用幽默的方式:“我覺得,我的特長還是幽默。我認為幽默是一種智慧、是一種看待生活的角度、是一種應對問題的姿態和策略?!保?0)幽默是笑的藝術。學者李遇春曾經指出:“雖然是敘述油菜坡農民的苦難故事,但曉蘇并沒有像大多數致力于底層寫作的小說家那樣,一味地板起嚴肅的面孔進行血淚的道德控訴,而是憑借他特有的詼諧和幽默,以樂寫苦,苦中找樂,把底層農民的苦難化解到辛酸的笑劇乃至鬧劇中,這似乎有一點滑稽,更有一點殘酷,但卻由此把曉蘇的苦難敘事與其他同類作家的苦難敘事區別了開來。”(11)當然,以幽默的方式來表現悲情、在笑聲中有所思考并不是曉蘇的獨創,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幽默因子源遠流長,現代以來的幽默大師也大有人在。五四時期魯迅先生尖刻峭厲、深沉冷峻的幽默;1930年代老舍先生俗白俏皮、輕松溫婉的幽默,趙樹理開創的解放區文學中農民式的風趣幽默;錢鐘書1940年代集幽默之大成,機智俏皮、深刻廣博的幽默令人耳目一新。而曉蘇的幽默,吸納了民間文學幽默的強大因子,又融合了現代知識分子的批判視野,他舉重若輕、聲東擊西,通過調侃的語言、有意思的故事來吸引讀者,故事結束的時候,需要細細品味,才能揣摩到“有意思”后面的“有意義”。
(一)喜劇性人物
曉蘇小說的幽默感源于塑造了一些喜劇性人物,在曉蘇筆下,這些喜劇性人物大多屬于被動型,換言之,小說人物并沒有主動構成喜劇性現象的動機,但是由于種種客觀條件的影響而產生了一些喜劇現象。喜劇性人物有時候是因為有某種極端的性格而造成的喜劇效果,如慳吝、虛偽等極端性格特點,對于這類扁平人物的描繪主要突出的是性格形成的社會原因,揭示人物性格的荒誕和不合理,從而引發對現實生活的思考。《有個女人叫錢眼》是個充滿喜劇因素的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錢眼正如她的名字一樣,愛財如命,而她的財主要來自“偷人”,“錢眼偷過的野男人不計其數,她偷野男人既不論輩分也不論年齡,更不論長相,只要有錢就行”,為了錢一天之中她和楊叉、壞蛋以及自己的丈夫共睡了五次,每次都收費,最后流血身亡。小說描寫了錢眼愛錢如命的細節,比如“錢眼在和楊叉打皮絆的過程中,始終把那五十塊錢拿在手里,完事的時候,那張錢已經被錢眼捂出汗了”。和丈夫睡覺的時候,錢眼“一直把那張錢拿在手上把玩”,“錢眼沒讓壞蛋先上身,她讓壞蛋先付她一千一百塊錢”,通過這些夸張的細節刻畫出一個愛財如命利欲熏心的鄉村女性形象,也表現了鄉村道德淪喪、金錢至上的現實困境。
傻子由于心智不成熟往往也會成為喜劇性人物,曉蘇小說中的傻子大多是男傻子,鮮有女傻子,這些傻子是光棍群體中的末流,由于他們看問題的視角與常人不一樣便常常會有一些滑稽可笑的行為。曉蘇有時候是通過旁人視角去觀察傻子,比如《打飛機》中“我”的哥哥是個傻子,喜歡打天上的飛機,“我”看哥哥人到中年還未享受男女之歡,便請哥哥和從南方按摩城回來的黑耳睡覺。黑耳因為自己染性病便和哥哥“打飛機”,哥哥不知道自己受了欺騙,喜滋滋地告訴“我”黑耳給他“打飛機”。正是因為哥哥的憨傻,從而使“打飛機”具有了多重意蘊,也是小說具有了喜劇意味,同時也從側面表現了一些鄉村女性為錢所困的拮據處境。幽默有時候讓人發笑,有時候卻讓人深思。有時候曉蘇會讓傻子成為敘述者,通過傻子的視角去看世界,在幽默之外也蘊含著別樣的深意。比如《人住牛廊》中的苕人,到中年仍然沒有對象,姐姐央求媒人為他四處張羅,甚至愿意為此委身媒人。故事本身是令人難過的,但作者偏偏選擇了苕作為第一人稱進行敘事,這正是作者的機智之所在,小說通過苕的視角,看到“姐夫特別愛吃豬尿包,他每次吃了豬尿包都要壓在姐姐身上睡覺。我以前看過他們睡覺,姐夫像拼命似的,睡得姐姐哇哇亂喊”等情境,往往讓讀者發出“含淚的微笑”。
(二)喜劇性情節
曉蘇的幽默常常包含出乎意料的情節,通過情節陡轉、打破預期形成巨大的反差來產生喜劇效果。曉蘇書寫了一個出軌的農村留守女性群體,關于她們出軌的故事,寫來一波三折、別有生趣?!痘ū桓C》中的秀水出軌了,擔心被婆婆發現,她仔細琢磨婆婆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擔心婆婆告狀,她小心謹慎、刻意討好,知道婆婆年輕的時候也有與自己相類似的經歷時,情節發生陡轉,秀水的擔心變成會心,婆媳隔膜因此消失。《坦白書》中的唐水出軌了,她在坦白書中對丈夫坦白了自己的婚外情,于讀者而言,最想知道的自然是丈夫會怎么對待這件事,情節的陡轉在小說結尾,原來唐水根本就沒想把這封坦白書交給丈夫,她把坦白書鎖進了箱子里,令人忍俊不禁?!秳褚堂脧突椤酚袃纱吻楣澏皋D:一是“我”在外地打工出軌,覺得對不起老婆,心存愧疚,得知老婆和姨妹夫出軌后,頓時心理負擔消失;二是我勸姨妹復婚,姨妹和“我”出軌后才同意和姨妹夫復婚。作者在書寫這些出軌的故事時,非常善于挖掘情節中的喜劇性因素,且并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對出軌進行批判,而是從現實情境出發,采取了一種包容的態度。
除了陡轉的情節外,曉蘇還經常書寫荒誕的情節,這些荒誕的情節往往也會產生喜劇性效果?!豆夤鱾兊奶枴分v的是一個女人和一群男人的故事,這些男人都特別渴望和黃娘單獨待在一起:“黃娘喊人前,總是要睜大眼睛把每個人都看上一遍,有點兒像組織部門的人來考察干部。這個時候,光棍們的心情都特別緊張,心在肚子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當然,結果很快會出來,被黃娘點到的人,自然是心花怒放,而那些落榜者一個個則感到無比沮喪?!秉S娘諧音“皇娘”,暗中指定一個光棍留宿的情節難免讓人遐想到皇帝翻牌子的情境。《麥子黃了》中的姬得寶懶惰成性,為了吸引光棍來為家里干活,謊稱自己得了重病。這個消息讓村里的光棍們欣喜如狂,一個一個趕過來幫姬得寶老婆胡瓜割麥。得知姬得寶還在與老婆同房時:“那群光棍們過了好半天才稍微回過神來。他們說,姬得寶的病八成兒是被醫生看錯了!他們接著說,看來我們空歡喜了一場!后來他們又說,這幾天的麥子算是白割了!他們一邊說一邊搖頭擺腦,長吁短嘆,每個人都像是后悔得要死?!薄讹L流老婆》老婆和農業局局長睡覺,非但鄉親沒有非議,反倒因為農業局局長位高權重給他們解決了很多問題,連風流老婆的丈夫也希望他倆睡覺:“但我這個人似乎是個怪東西,我只難受了一會兒就不難受了,因為我覺得我老婆睡的這個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縣農業局堂堂的局長呢!”正是這些荒誕的故事情節,造成了文本的喜劇效果,讓故事讀起來更“有意思”。
(三)幽默的語言
幽默的語言首先表現為人物的幽默語言。油菜坡村民的幽默語言大多與性有關,成年男女之間關于性的玩笑與胡鬧不但被原諒,甚至還成了農村中必不可少的娛樂和消遣。民間性幽默的藝術技巧,主要是巧妙運用詞語的能指與所指間的復雜關系,指引接受者在聯想過程中由體驗兩層語言之間巧妙的象征關系而獲得愉悅。(12)這些玩笑初看可能會比較粗鄙,從某種意義上卻能夠將潛藏在意識深層的欲望得到宣泄,帶來生的愉悅和性的愉悅?!端募靖琛分?,春天發生特大旱災導致物質窘迫,男女形容枯槁、心灰意冷,生命極度灰暗無趣,關于“油條和面窩”的插科打諢卻激發了生的希望、性的欲望:“男人這時突然將右手的那根油條從左手那個面窩中間的洞孔里插了進去,邊插邊說,阿飛,你再好好地看看,這難道只是一個面窩和一根油條嗎?女人的眼睛頓時張大了一圈,同時閃出兩朵燦爛的火花。她接下來就忍不住笑了,笑得咯兒咯兒響?!鼻锾旆蚱迋z收割玉米本來累得腰酸背痛,然而關于玉米和柿子分別對應男女生殖器官的想象卻又讓彼此有了數不清的干勁兒,讓兩人干完了全部農活。曉蘇對粗鄙語言是頗有研究的:“粗鄙語言是民間事象、民間趣味和民間情緒的生動載體,它能為小說提供豐富的民間元素。同時,粗鄙語言還具有娛樂性、幽默性和解構性三大特點,這些語言特性使小說充滿了狂歡精神?!保?3)
幽默的語言當然還表現為敘述者的幽默語言,曉蘇常常采用夸張、變形的方式進行細節的刻畫:“花嫂舀水的時候,三個男人都看著她。她舀水時彎著腰,屁股上露出了一圈白肉。他們很快看見了那圈白肉,六只眼睛同時放大了一圈。光棍自喜看得最起勁,脖子一下子伸長了一倍,像收音機的天線猛然被別人抽出了一截?!保ā痘ㄉ┛购怠罚┐送猓菍θ宋镞M行描寫的最初步的手段。如果以人物自身的某種特點來為人物命名(或起綽號)則多半不無諧趣?!跺X眼》中愛財如命的女人干脆就叫“錢眼”,《同仁》中的周同仁與三個相好的丈夫互稱“同仁”不乏諷刺,《前夫開著轎車來》中的主人公分別叫西紅柿、胡蘿卜和土豆、黃瓜,自有一番趣味。
有研究者指出:“中國現代諷刺幽默小說重諷刺,輕幽默;重寫實、輕想象,由此形成了婉而多諷的諷刺,拘謹凝重的幽默;充沛的喜感不夠完備,幽默并不發達。我們多的是嚴正的社會揭露和道德批判,少的是輕松的戲謔、戲劇的張力;多的是沉重的諷刺,少的是輕型的幽默。這正是中國現代諷刺幽默文學的獨特品格,也是它的歷史局限?!保?4)曉蘇的新鄉土小說走的似乎不是這條路子,他充分汲取民間文學的營養,因為民間文學有強大的幽默傳統,比如民間笑話、民間葷故事等,所以曉蘇的小說并不拘謹凝重,也不沉重多刺,卻不乏荒誕的情節、玩笑的態度,閱讀過程是輕松幽默的。然而有理論深度的曉蘇在描摹新鄉村的點點滴滴時,他其實是高屋建瓴的,他對民間的理解與寬容并不曾動搖他深刻的啟蒙立場與批判立場,因此細細回味他的新鄉土小說,卻是且悲且喜、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悲喜交加的。
注釋:
(1)(4) 孟繁華:《百年中國的主流文學——鄉土文學/農村題材/新鄉土文學的歷史演變》,《天津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
(2) 王堯:《鄉土中國的現代化敘事——從鄉土文學到“新鄉土文學”》,《中國社會科學》2023年第9期。
(3)(9) 周新民:《有意思與有意義的小說——對話曉蘇》,《文學教育(上)》2019年第4期。
(5)(8) 劉保昌:《論曉蘇的油菜坡敘事》,《小說評論》2017年第9期。
(6)(7) 姜廣平:《從良心出發的寫作——與曉蘇對話》,《文學教育(中)》2011年第2期。
(10) 金立群:《曉蘇:一個孤獨的寫作者——曉蘇訪談錄》,《小說評論》2011年第11期。
(11) 李遇春:《〈麥芽糖〉序》,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頁。
(12) 陳建憲:《話語狂歡背后的生靈嘆息——從曉蘇〈苦笑記〉看民間性幽默藝術》,《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
(13) 曉蘇:《論當代小說中的粗鄙語言》,《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8期。
(14) 王衛平:《中國現代諷刺幽默小說論綱》,《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2期。
作者簡介:馬英,湖北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湖北武漢,430205。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