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論劍：人類團結與觀念撕裂

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現代外國哲學研究室和西方哲學史研究室主辦、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承辦的第三屆“先鋒哲學論壇”于2024年3月30—31日在武漢大學哲學學院舉行。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武漢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山大學、浙江大學、廈門大學、華東師范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同濟大學、湖南大學、華中科技大學、南京師范大學等高校和科研院所的近四十位學者出席了此次論壇。本屆論壇圍繞“珞珈論劍：人類團結與觀念撕裂”這一主題，采取雙方對陣模式，每方各設一位主攻和兩位助攻，同方共享近似的立場。論壇集中探討了以下五個議題：事實與規范問題、AI時代的德福一致問題、漢語哲學的必要性問題、政治哲學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定位問題，以及AI時代的哲學教育問題。

一、“是”與“應該”的關系問題

第一場分論壇就“是”與“應該”的關系問題展開討論。休謨在《人性論》中指出，從“是”到“應該”之間沒有自然的過渡。后世學者據此提出“休謨法則”：從“是”推不出“應該”，從事實陳述推不出價值和規范陳述。故該論題主要討論“事實”概念與“規范”概念的區分以及“是”能否在邏輯上推導出“應該”兩個問題。武漢大學陳波教授認為，休謨法則所隱含的“是”與“應該”、“事實”與“價值”和“規范”之間的分裂是虛構的，因為事實有認知主體的主觀介入，而規范必須有客觀基礎；一條共同的紐帶，即我們的需求、利益、意圖、目標、有差距的現實狀況以及人的理性思考能力等，把“是”與“應當”關聯起來，由此架通了從“事實”到“價值”和“規范”的橋梁。武漢大學朱志方教授指出，規范陳述的基本形式是“（每個人）都應該做X”，其來源是約定，因而它是歷史的、變化的，是可選擇的（optional）而非先天必然的，因此對規范陳述的辯護應為“目標-手段”模式。武漢大學李建華教授則采用另一路徑勾連“是”與“應該”。他認為“是”是心理肯定，“應該”是心理期待，兩者之間的“想象”是主觀介入的特殊方式；同時，“應該”不同于“規范”，想象的“應該”是價值意義上的美好、善良，而“規范”是現實生活意義上的“應該”。總之，三位學者主張從不同角度建立從“是”到“應該”的聯系。

復旦大學白彤東教授則認為，休謨關注的核心并非事實與價值的區分，而是意在強調行為的動力來源是道德情感而非理性。針對陳波教授提出的事實對規范的作用，白彤東教授指出，休謨實際上承認了理性具有中間式的協作功能，而陳波教授所說的自然主義進化論解釋難以被驗證，生物生存的必然性并不導向實際發生的必然性。科學的“客觀性”是科學共同體建構的結果，但人文以及社會“科學”難以有與科學共同體相應的范式，因而不能有科學意義上的普遍必然。人文與社會“科學”有自己的領域和價值，不應也無需越界。復旦大學王球副教授承接白彤東教授的觀點，再次澄清了休謨原則的重點在于道德語句依賴于情感，并且情感表征了價值屬性，因此陳波教授對客觀和主觀的區分并未直指休謨原則；在討論“價值屬性有多客觀”時，他推論出，即使是非還原的新情感主義，看似解決了游敘弗倫難題，實際仍然面臨其他一些困難，這才是休謨原則真正遭遇到的難題。中山大學陳喬見教授討論“是—應該”問題的角度則是對摩爾自然主義謬誤的解決。他在陳述語言分析的進路、倫理自然主義和美德倫理學的思路三種已有的解決方案后，以孟子思想作為倫理自然主義的一例試圖勾連“是”與“應該”。他認為，孟子關于植物的生長和人心的攀升的討論意味著人性首先是自然事實，而孟子的“性命”之辨則意味著人性是一“規范性事實”，人應當實現人性中的善性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三位學者都立足道德的動力問題闡述了“是”和“應該”的關系。

二、AI時代的德福一致問題

第二場分論壇就人工智能是否能夠促進德福一致的問題展開討論。這一論題涉及人工智能的發展對社會產生的可能影響，以及“德福一致”如何可能的問題。武漢大學蔡恒進教授提出了意識的“認知坎陷”理論、認知慣性理論和元沖動命題，他認為相比物理歸因的極高復雜性，生命視角的心理歸因讓人類對物理世界有統攝力和因果力，是“生生”不息的終極驅動，因而我們具有將AI作為人類主體的分身、進而將元宇宙作為超級智能并實現“德福一致”場所的可能。“德福一致”雖然遙遠但是必需，恰恰是生命具有這種模糊的元沖動，讓我們總會找到正確的道路，即使在科技快速發展階段，我們也應當抱有這一信念。中國計算機學會段永朝老師介紹了從科學家思維到工程師思維的轉變。加速派與對齊派看似沖突，實際上二者的底層邏輯都是受巴比塔隱喻和萊布尼茨影響的計算思維。基于對計算思維的反思，他認為德福一致是知足社會，區塊鏈使得由先生產后消費的串行社會變為即時分配的并行社會。湖南大學張俊教授補充介紹了硅谷人工智能的超級對齊主義和有效利他主義兩種路線。在溯源“正義”在哲學史上的意涵后，他認為在AI輔助社會，AI技術普及應用有助于解放生產力，在消除信息差的基礎上消除不平等，以“正義的基本結構”促進德福一致。三位學者分別從將AI作為分身、區塊鏈的去中心化和AI技術輔助三個角度闡述了AI對德福一致的推進作用。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段偉文研究員認為，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新近發展表明，人工智能是與人類智能相平行的智能，這雖然揭示了一般智能的可能性，但目前基于深度學習的人工智能很難理解人類的目標并與之對齊。他指出，不應抽象地談論人工智能，而應看到當下數據驅動的人工智能正在將我們置于一個巨大的技術社會系統之中，世界與人的一切被轉化為數據流，人的特征和行為日益被數據畫像所取代；這使得人工智能正在成為超級知識權力，甚至出現了認知者和被認知者的分野。因此，面對人工智能的未來發展，我們要站在人這一邊，深度智能化未來是福是禍，最終取決于人對科技未來的反思、權衡與抉擇。浙江大學李恒威教授則將視角放在AI時代的具體問題上，介紹了心智上傳的思想淵源，指出其動力是超人類主義和技術加速主義，其技術方案主要分為全局方案和漸進方案，前者包括基于腦掃描的仿真和基于預測加工的模擬，后者則采取腦機接口的方式實現腦機融合。他認為，這些方案可能導致的問題阻礙了德福一致的實現。上海交通大學閆宏秀教授則根據價值對齊的困境，對德福一致提出了質疑。她認為，“智能革命背景下的德福一致是否可以集成”實際上是試圖整合技術工具論與技術價值論兩種立場；數智技術能夠實現上述兩種立場的融合，但應首先立足人類價值觀，價值對齊是人機融合必須解決的問題，但應避免價值觀的同質化與一元性。三位學者分別從對AI的知識權力擔憂、心智上傳的困境和價值對齊的困難三個角度質疑了AI對德福一致的促進作用。

三、“漢語哲學”的必要性問題

第三場分論壇就是否需要“漢語哲學”這一新概念進行了深入討論。雙方交鋒的主要問題涉及提出“漢語哲學”的動機和意義、“漢語哲學”的具體含義及其與“中國哲學”的比較等。復旦大學孫向晨教授指出，“漢語哲學”的出發點是對西方中心主義的反思，“漢語哲學”不是把“漢語”作為研究對象，也不僅僅是使用漢語書寫的哲學。“漢語”并非現成物，而是作為一種“生成”世界的力量；對“漢語哲學”的闡發并非將其與西方哲學相對立，而是努力澄清其對于人類生存結構的刻畫，為人類應對現代性的挑戰開辟新可能性。臺灣“中央研究院”何乏筆研究員同樣指出，使用“當代漢語哲學”的初衷是為了走出“中國哲學”一詞的民族主義傾向，繼而發揮現代漢語的跨文化和跨語言潛力，回應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他認為，我們應經過“他者”，回歸自身然后再出發，回歸并非終極狀態。他比較了老子與海德格爾哲學，闡發了漢語哲學與德語哲學在當代不同的發展條件。清華大學瞿旭彤副教授指出，己方討論的是“如何做漢語哲學”，而非“什么是漢語哲學”。當下的漢語處境處于“混雜的現代性”之中，不僅要面對中國哲學自身的合法性問題，更要面對哲學自身在混雜現代性處境下的危機，與其他學科一道回應技術時代所引發的人將不人、世界將不世界的虛無主義問題。漢語哲學的出發點并非形式上的“普遍性”，而是在具體處境中生發的“本源性”，“普遍”只是邏輯形式上必要但不充分的要求，并不具有內容的豐富和處境的具體性。此外，“漢語哲學”也必須意識到自身所處的漢語語境的不足，需要在自我和他者“之間”不斷來回，開辟和建立新的思想想象和未來期待。三位學者都強調“漢語哲學”作為一種哲學詮釋學的新方法，對于理解和推進哲學的重要性。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詹文杰研究員首先羅列了“漢語哲學”的六種可能含義，進而重點反駁了“植根于漢語自身獨特性的以及漢語思想之歷史積淀的、關于‘漢語世界’獨有的‘本源性思想’的哲學闡發”這一定義，認為漢語哲學不應是古漢語哲學的“復活”，而應是面向世界和未來的現代漢語哲學，因此哲學的普遍性不可被否認，中西哲學的區別不應被夸大。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李河研究員明確指出，“漢語哲學”是一個冗余語詞。“中國哲學”和“漢語哲學”都被翻譯為“Chinese philosophy”，是因為兩者概念的劃分不夠清晰。同時，“漢語哲學”的提出也意味著對少數民族的不重視，抹殺了用其他民族語言寫就的哲學。他針對孫向晨教授指出的“中國哲學”和“漢語哲學”在范式上的不同，認為二者的范式在邏輯上是共通的，而孫向晨教授將“迂回的他者”中的“他者”等同于“西方”，反倒陷入了西方中心主義。武漢大學蘇德超教授認為孫向晨教授忽視了“漢語神學”，中國傳統的知行合一的工夫論應與西方的靈修傳統相對照。“漢語神學”的合法性是因為漢語只是表達方式，漢語并不能讓東西方的神學分裂，“漢語哲學”則割裂了中西哲學；同時，他認為“漢語哲學”并不能使“中國哲學”更加開放，因為二者沒有實質區別，增加新名稱可能只是宣傳技巧。三位學者從哲學的普遍性與地緣性的關系、研究內容出發質疑了“漢語哲學”的必要性。

四、政治哲學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定位問題

第四場分論壇就“政治哲學是不是馬克思的第一哲學”這一論題展開，涉及“政治”的內涵、“政治哲學”的領域劃分、某一類哲學在何種意義上是“第一哲學”以及馬克思哲學是否具有規范性等問題。

武漢大學李佃來教授首先從對“第一哲學”的理解切入，認為亞里士多德將形而上學作為第一哲學反映了古希臘的科學思維和本體論思維，體現了一個時代對最高智慧的追求。李佃來教授進而指出，對社會歷史實踐的關注是馬克思哲學的出發點，這集中展現在對“市民社會”這一歷史范疇的考察中，這一考察意味著馬克思進入了政治哲學的問題域，而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視域中對勞動和所有權問題的剖析，是其政治哲學的一個重要展現。廈門大學林育川教授認為人類解放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首要命題。剩余價值理論和唯物史觀可以被視為對這一命題的證成和現實化。他還闡釋了馬克思人類解放思想在不同歷史階段的規范性內涵。北京大學方博副教授同樣主張將經濟生活領域也納入到政治哲學的框架內。政治經濟學批判與政治哲學并非絕不相容，相較于古典視角，現代政治理論對經濟生活有更為積極的評價。為了超越共和主義和自由主義，應當借助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現代社會的運行機制、探索人的解放的現實可能性。三位學者分別從對社會歷史實踐的關注、規范性基礎和人的解放三個角度理解馬克思的政治哲學，強調了其在馬克思學說中的第一哲學地位。

清華大學夏瑩教授主張首先要理解“政治”概念，認為馬克思所講的“政治”更類似于施密特區分存在論上敵友的“顛覆性政治”，而不是施特勞斯回答“是什么”的“建構性政治”。同時，夏瑩教授認為“市民社會”有別于政治哲學，馬克思哲學實際上不談政治只談社會，馬克思沒有政治哲學，只有政治經濟學批判，而階級斗爭的背后是物質利益的沖突。因此，規范性的分配正義絕非馬克思哲學的第一哲學。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王志強編審認為馬克思超越了“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二分，將人類社會作為理想的共同體，我們可以從哲人與城邦的關系、哲學在國家中的作用來理解馬克思的政治哲學傾向。同濟大學余明鋒副教授質疑了論題中的關鍵詞定義，指出對方在冒“概念的風險”。他認為“第一哲學”的哲學史意義恰恰不同于“形而上學”，而“第一哲學”在后形而上學時代有被濫用的風險。“第一”可理解為最高領域或奠基性領域，其中，奠基應是為其他領域奠基的強概念，但是政治哲學在馬克思那里并沒有這樣的重要性。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是對政治哲學的歧出，因而對方的論斷會造成“唯物史觀”和“政治哲學”的互相簡化。三位學者質疑了“政治哲學”概念的邊界并認為它并沒有達到“第一哲學”的地位。

五、AI時代的哲學教育問題

第五場分論壇圍繞AI時代中的哲學教育問題展開。討論集中在哲學是否需要緊跟AI時代、AI時代哲學教育更應偏向人文主義的批判還是增強科學式的邏輯或數學訓練等問題。

中國人民大學劉永謀教授點明，現今AI時代討論“文科無用論”的頻率明顯增加，教育須從面向過去轉向面向未來。關于未來，他提出了AI時代人類主體地位的弱化的問題，認為智能社會需要知識的躍遷，凸顯情感教育的重要性，人類要面對問題本身而不只是關注知識。華東師范大學郁振華教授同樣認為，哲學須對AI時代有所回應。他首先指出“好的哲學”是“ChatGPT”做不出的哲學，接著指出技術時代呼喚雄健的人文學（robust humanities），認為技術時代人文學的兩大使命是技術異化批判，以及對技術的人文范導和價值嵌入。南京師范大學吳靜教授討論了數據對事實的反向矯正作用，認為不存在一個勻質的數字化時代，ChatGPT等大語言模型的“自引式”生產會出現遞歸詛咒，人文學科應該對此保持警惕。三位學者從不同角度看到了AI時代哲學教育或人文學批判的必要性。

中山大學陳建洪教授認為，哲學不能只是處于“仰望社會科學”乃至“仰望科學”的地位，不能只是滿足于予人心靈撫慰的作用；哲學就其源頭來說并非時代精神的反映，哲學精神本身并不追求歷史性。因此，AI時代帶來的危機并不見得比此前時代的危機更為深重。作為對真知的追求，哲學構成對社會意見的否定，哲學制造問題而并不提供答案。華中科技大學徐敏教授認為，哲學教育應該強調理性，而理性包括求證據支持的傾向和求自由創造的沖動；通過科學式的活動，可以實現這兩種意義上的理性，這包括用科學的結論和用數學、邏輯等科學的思維方式。武漢大學杜乃林教授認為，數學中由空集可算法地構造出實數系，這意味著經典數學的結論可純憑算法生成。這種經典數學性算法還包括數學歸納法和無限輾轉測量法，它們不是計算機和邏輯可輸出的，屬于信念的范疇。這與畢達哥拉斯的“萬物皆數”信條契合。AI是經典數學性算法在有限步驟后輸出近似結果的表現，給人“萬物皆數”的感覺而已。但是，AI和大數據已經深刻影響并正在改變著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哲學教育應該強調對數學本質的理解，包括數學與AI算法的本質聯系。三位學者都認為哲學研究應突出跨時代的普遍性，哲學教育不應局限于討論AI時代的特殊問題。

與會的其他學者也在各場分論壇中積極參與討論和交流，貢獻來自不同專業方向的哲學思考，會議期間熱烈而融洽的討論氣氛印證了先鋒哲學“要活生生的哲學”這一核心理念。“哲學是思想的事業”，先鋒哲學論壇聚焦當下最具生命力的哲學問題，展開了激烈的思想切磋，是打造有效學術批評平臺、構建健康學術共同體、激發鮮活哲學思考的有益嘗試。特別是本屆“先鋒哲學論壇·珞珈論劍”以新的形式、新的論題再續論壇的精神，論辯和討論中所展現出的求同存異正意味著在觀念撕裂基礎上達到人類團結的可能。

作者簡介：管玉琢，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木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