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復媒體環境與社交倦怠張力的影響下,用戶會在不同的平臺間遷徙與徘徊,在同一社交媒體平臺擁有多個賬號已成為當代網民互聯網生活的常態。建立小號應當被視為一種動態的遷徙行為,不同于在異質社交媒體平臺間的遷徙,從主賬號到小號也是一種普遍存在的遷徙策略,是同平臺中賬號之間的流動與遷徙。對用戶而言,從主賬號向小號的遷徙不僅具有功能層面的意義,也具有象征層面的意義。向小號的遷徙,也是用戶對多元身份與自我知覺的延展與試驗,體現了個體在社交網絡中的流動性。
【關 鍵 詞】社交媒體;遷徙行為;微博小號;社交媒體用戶
【作者單位】陳丹,北京印刷學院;李京昆,北京印刷學院。
【中圖分類號】G260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4.14.008
社交媒體作為全球范圍內信息傳播與社交互動的重要平臺,不僅改變了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也重塑了人際交流與社交網絡的結構。隨著社交媒體形態的演進和邊界的拓寬,用戶擁有更自主與更廣泛的媒介選擇權。然而,社交平臺的泛化在為人們提供便利的同時,也帶來了隱私、自我表露、社交關系等問題,導致越來越多的用戶產生社交媒體倦怠[1]。在復媒體環境與社交倦怠張力的影響下,一方面,用戶會在不同的平臺間遷徙與徘徊,包括“一去不回頭”的場所遷徙(sites migration)和來回切換的注意力遷徙(attention migration)[2]。另一方面,在同一社交媒體平臺中擁有多個賬號已成為當代網民互聯網生活的常態,這些賬號通常被稱為“小號”。艾媒咨詢的調查報告顯示,43%的中國社交媒體用戶使用3—4款應用,常用的前三大應用為微信、新浪微博和QQ。相較于微信和QQ以熟人即時通信為主,微博傾向于異質性人群交流的公共場域,個體自我表達的空間相對較大,在微博中的小號遷徙行為更為常見與復雜。本研究從遷徙視角出發,以微博小號為研究對象,將小號視為社交媒體用戶的個人行動空間,通過半結構式訪談的質化研究方法,輔以內容分析法,深入探究社交媒體用戶從主賬號遷徙到小號的特征與成因。
一、研究背景
有關媒介遷徙的討論,在社交媒體誕生之初就相繼涌現。社交媒體遷徙最早由“網絡遷徙”(Cyber Migration)一詞衍生而來,學者從生物學的遷徙中得到啟發,將網絡遷徙定義為用戶從一個社交網絡平臺切換到另一個社交網絡平臺的行為,但該定義并未對遷徙的具體方向、時空等層面進行詳細說明。有學者對網絡社區遷移的概念及其路徑進行了系統性的闡釋,指出這一現象涉及用戶在不同網絡社區間頻繁轉換,與網絡遷徙概念相似[3]。也有學者將社交媒體遷徙定義為從某個社交媒體轉移至同質或者異質的另一個社交媒體的過程[4],有學者觀察到社交媒體正發展成一個全面的生態系統,以保持用戶的忠誠度。在這個生態中,用戶傾向于靈活地在不同平臺間切換,而不是完全遷移,這成為當代社交媒體使用的新趨勢。
跨平臺媒體使用已成為用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用戶根據自身的不同需求,在多個社交媒體平臺間不斷選擇與搖擺[5]。有學者將用戶使用多個社交媒體平臺并在這些平臺之間定期輪換的行為稱作“平臺搖擺”(platform—swinging),社交媒體用戶并不局限于任何特定的社交媒體平臺,相反,他們能夠通過利用這些平臺之間的差異來表達自己并管理各種中介關系,從而有效地瀏覽多個平臺[6]。在此基礎上,有學者進一步指出,媒介遷徙既指不同平臺反復的雙向游走,也指在同平臺內不同賬號的來回切換[7]。有研究運用深度訪談和網絡民族志的質性研究方法,將大學生群體在同一平臺橫向拓展多個賬號的行為看作單一平臺內部的搖擺行為[8]。在此前研究的基礎上,本研究將小號看作一種媒介遷徙行為。
小號亦稱為馬甲號,是在主賬號之外另行創建的一個或多個賬號。關于小號概念的界定,有學者認為用戶在同一平臺中創建多個賬號時,主要使用的賬號被視為主賬號,其他的則稱為馬甲賬號,通常簡稱為“馬甲”,這種現象十分普遍。一般來講,小號的創立更傾向于私人因素,其創建者也偏向于避免連接過多的社會關系[9]。也有學者對小號作出以下解釋:用戶在社交媒體平臺中,由于擔心自己表達的觀點不被接受而遭到排斥,因此會選擇使用匿名小號。這類用戶在網絡上借助小號表達觀點時,往往會塑造一個秘密的身份。隨著社交媒體使用時間的增長,使用小號的現象呈現增長趨勢[10]。還有研究表明,社交媒體上用戶使用小號的行為可以歸納為四個類型,即匿名參與、工具性使用、情感表達和儀式性展演。這些類型分別對應用戶在公共空間中保持匿名、實現“雙賬戶”操作的便捷、作為情感宣泄的途徑以及自我表露空間的需求[11]。在此基礎上,有研究重點關注小號的三重可供性,并強調用戶對小號及社交媒體的馴化[12]。然而,社交媒體平臺的小號并非獨立存在,目前的研究更偏向在平臺中個體的單一賬號,而未涉及多重賬號的連接與組合。本研究的重點在于跳脫出單一小號中個體的自我呈現,聚焦微博用戶從主賬號遷徙到小號的過程,從而理解社交媒體用戶的小號遷徙實踐。
二、研究設計
1.理論基礎
推—拉—錨定理論,即PPM(Push—Pull—Mooring)模型,是移民研究的經典理論。該理論闡述了人們為何從一個區域遷移到另一個區域,并將影響因素分為推力、拉力和錨定三個方面。PPM模型源于解釋人口遷徙的推-拉理論,其中推動因素是導致人們離開原地的負面因素,拉動因素則是吸引人們遷移到某個地區的正面因素。雖然推拉模型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人類的遷移行為,但該模型并不完整[13]。有學者指出,遷徙行為受到個人特質與社會環境的影響,進而提出錨定因素的概念,即影響人們選擇遷移與否的中介因素,在某種程度上能夠稀釋推動和拉動因素對個人遷移選擇的影響[14]。
作為一個普遍適用的研究框架,推—拉—錨定理論并不局限于特定的應用與研究領域。有研究者使用此模型來闡釋消費者的轉換行為,依據研究中相關變量的特性將其分類到推、拉和錨定的不同框架中,從而更清晰地闡述這些變量如何作用于消費者在信息技術產品之間的轉移意向或實際行為。在傳播學領域,已有學者采用推—拉—錨定遷移理論作為框架,將種類多樣的因素整合在一起,對用戶社交媒體的遷徙行為進行系統化、理論化的研究,如研究大學生網絡社交平臺的遷徙行為、即時通信軟件的用戶轉換行為等。作為用戶遷徙行為研究的重要理論模型,PPM模型用以探索不同平臺間用戶的遷徙與搖擺行為的動因已相對成熟,但對同平臺賬號之間的遷徙行為缺少相應的研究實踐。因此,本研究選用推—拉—錨定理論,分析社交媒體用戶小號遷徙行為背后的動機與成因,試圖增強推—拉—錨定理論的適用范圍與深度,為社交媒體用戶行為研究提供新的視角與理論支撐。
與此同時,在微博平臺上,用戶創建的賬號及其社交網絡實際上是其線下社交空間的數字化擴展。這些賬號不僅僅是信息發布的工具,也是用戶個人的行動領域,一個數字化的個人空間。在這個空間內,用戶可以表露自我、區隔關系,并建立起一種獨特的社交身份。因此,本研究將微博用戶的賬號視為一種數字化的個人空間,通過這個視角理解與探索微博中用戶的小號遷徙行為。
2.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采用半結構式訪談的質化研究方法,探究社交媒體用戶的小號遷徙行為。與量化研究相比,質化研究更關注小號遷徙行為背后的微妙考量,也更有利于深入探討研究對象的自我與內在體驗,適合理解過程及意義的問題[15]。訪談提綱主要涉及受訪者微博小號的使用情況、從主賬號遷徙到小號的變化及原因,以及遷徙背后的感悟與意義三個方面。
研究者通過身邊的社交關系及在微博、豆瓣小組等平臺發帖招募的方式,募集了20位擁有兩個及以上微博賬號的用戶,并對他們進行了30—60分鐘的深度訪談。在20位受訪者中,有13位女性,7位男性,年齡分布在18—30歲之間(見表1)。訪談周期為2022年12月至2023年11月,受訪者均主動且自愿參與,并對研究內容、匿名性等隱私保護措施知情。本次訪談采用面訪或線上訪談的形式,并在受訪者同意的前提下進行全程錄音。訪談結束后,研究者將所有錄音轉錄成逐字稿,并通過質性分析軟件NVivo 12進行數據分析,最終得出研究結論。
為探究微博小號的普遍性特征,本研究在半結構式訪談法的基礎上,輔以內容分析法,采用人工獲取樣本的方法,對微博賬號是否為小號和小號的博文內容進行人工鑒別,進而在確定的用戶樣本中抽取博文樣本。研究共選取了50個微博小號用戶,借助Python等工具抓取每位用戶最近發布的100條博文(其中有4位用戶的博文總量不足100條,故抽取了這4位用戶的全部博文),共計4788條分析樣本,抽樣時間集中在2023年12月。針對小號內容分析的編碼,根據文獻回顧與研究積累,筆者將微博內容的量化指標分為3個類目和8個變量(見表2)。本研究安排兩位編碼員進行編碼,信度檢測采用Cohen's Kappa系數作為評估標準,最終本研究的變量信度檢測值符合標準。
三、微博小號遷徙行為的特征分析
1.共性揭示:微博小號的普遍特征
(1)內容特征:私人話題為主,凸顯日常
根據內容分析結果,在內容形式方面,文字類博文占比高達94.19%,這表明用戶在小號中更傾向于簡潔的表達方式。僅有0.61%的博文展示了位置信息,表明用戶在小號中更注重隱私保護。在內容主題方面,日常生活類如情感抒發等博文占比達到67.57%,成為小號博文的核心主題。在興趣愛好主題中,追星偏向類博文較為顯著。此外,社會評論類博文也占有一定比例,為6.39%,表明用戶傾向于匿名表達觀點。在內容性質方面,私人話題博文占比88.99%,表明小號是用戶傾訴私密思緒、展現真實自我、分享個人經歷的數字自留地。而公共話題博文占比11.01%,表明小號也被用于社會對話和集體記憶的構建。在博文的人稱使用上,第一人稱的使用占比66.92%,表明用戶更傾向于自我表達。在情感傾向方面,消極情感的博文占比最大,為40.14%,揭示了用戶在小號中更傾向于表達消極情緒,如個人挫折等。
總體來看,用戶遷徙到小號后,主要通過文字進行溝通和表達,傾向于分享與日常生活相關的內容,體現了小號的相對真實性。同時,小號博文主要集中于私人話題,凸顯了小號作為個人空間和情感抒發的特征。此外,博文中的內容以第一人稱敘述為主,強調了自我表達的特點。在情感傾向上,消極情緒的表達占據較大比例,反映了用戶在相對匿名的小號中對情感抒發的需求。
(2)互動特征:自我表露高,互動需求低
根據互動行為的分析結果,用戶遷徙到小號后,在小號博文的互動(包括點贊、評論、轉發)程度方面,有62.43%的博文沒有任何互動,有互動的博文占比37.57%,這體現了用戶在小號中更傾向于關注內容表達而非與他者的互動。
從自我表露程度來看,小號中無自我表露傾向的博文占比最小,僅為1.06%,而較高自我表露的博文占比較大,達到40.98%,這表明用戶在小號中表達的觀點和情緒更為直接。此外,有16.02%的博文存在極高程度的自我表露,如袒露個體不被大眾接受的觀點和行為等。這種高度的自我表露與小號的匿名或半匿名特性有關,使用戶感到在小號空間分享敏感或私密話題更具安全性。
綜合來看,微博小號在互動行為和自我表露程度上的特征揭示了其作為一個個人化且傾向于深度自我表達的社交媒體空間的獨特性。用戶遷徙到小號后,更傾向于表達真實的自我,而對社交互動的需求相對較低。
(3)時間特征:夜間高峰
圖1展示了微博用戶遷徙到小號的博文發布時間分布。博文發布的高峰時段集中在晚上21:00至24:00,這段時間內用戶活躍度最高,此時,用戶擁有更多的自由時間來思考生活和情感問題。相較之下,5:00至11:00的博文數量較少,可見在工作或學習高峰期,用戶使用小號的頻率有所降低。此外,凌晨1:00至3:00也出現了相當數量的博文,表明一些用戶更傾向于在深夜分享思緒、表達深層次情感。博文發布時間反映了微博小號用戶的發布模式與其日常生活節奏、情感需求之間的緊密聯系。用戶在不同時間段的活躍程度揭示了他們的生活模式,特別是晚間和凌晨時段的高博文量,進一步凸顯了小號作為夜間情感抒發空間的重要性。
2.遷徙軌跡:微博小號遷徙的行為類型
(1)遷徙中轉站:平衡新舊社交關系與形象
在微博用戶的小號遷徙行為中,一個關鍵特征是用戶將小號作為社交關系的中轉站。用戶通過將主賬號的社交關系遷徙到小號,進行重新篩選或洗牌,從而在主賬號中的舊有社交關系和小號中新形成的社交聯系之間尋求平衡。這種遷徙行為不僅涉及用戶在不同社交圈子中的身份和形象轉換,還關系到用戶如何在不同賬戶之間維護其一致性和多樣性。用戶利用小號來表達更真實的自我,或探索與主賬號不同的社交身份[16]。作為遷徙中轉站的這一行為特征表明,小號不僅是一個私密空間,也是個體在社交媒體上呈現多元身份的舞臺。
此外,小號有時也被用于向特定人群展現個體的“后臺”形象。在此情境下,小號不僅是個人隱私的避風港,也成為個體在社交媒體上實驗和塑造不同社交形象的場所。在小號作為形象中轉站的過程中,用戶可能會在主賬號和小號之間進行角色轉換,實現在不同社交環境中的自我管理和形象構建。
(2)賬號間的界限化搖擺:多重賬號與功能
多重賬號的使用是微博用戶小號遷徙行為中的另一顯著特征。這種使用模式反映了用戶在不同賬號之間的界限化搖擺。一方面,多賬號的使用使得用戶能夠在不同的社交圈層中流動,參與不同的亞文化實踐,展示多重身份與自我。這種多重賬號的使用為用戶提供了廣闊的社交網絡,使他們能夠在不同社群中自由切換,同時保持各自獨立的社交身份。另一方面,多重賬號的使用也帶來了多樣化的功能實踐。例如,用戶會在主賬號和小號之外,專門創建一個僅用于進行“電子監視”的賬號,以審視主賬號與小號中所構建的形象是否滿足自我認同。這種匿名或半匿名的賬號使用戶能夠對其他微博用戶的行為進行觀察,同時進行身份認同的探索,而無須暴露真實身份。此外,工具性使用也是多賬號使用策略的重要組成部分。用戶根據不同的社交需求和功能,靈活運用主賬號和小號,如使用主賬號進行日常交流,小號則用于特定的輔助功能,如信息搜集或與特定群體的社交互動。
(3)永久性轉移:作為主賬號的小號
在特定情況下,小號可能從一個輔助性的身份轉變為用戶的主要社交媒體賬號,這一現象標志著微博用戶小號遷徙行為中的永久性轉移特征。這種轉變通常是用戶對主賬號所承載的負擔和壓力進行主動逃離的結果。用戶因與過去的經歷或記憶發生斷裂,選擇將小號作為新的主要賬號,如分手后選擇逃離與戀愛有關的數字痕跡,這不僅是對過去的切斷,也是對新身份的探索和確認。
為應對社交媒體帶來的倦怠感,用戶轉向小號成為一種重要的行為模式。這種轉向并非簡單的逃避,而是一種積極的社交環境重構行為,目的在于創造一個更加簡化的個人空間。在這個新的空間中,小號為用戶提供了一個相對舒適和自由的環境。這種轉換使得用戶從主賬號所承擔的社交角色和壓力中解脫出來,從而有效減輕社交倦怠。
四、微博小號遷徙行為的觸發因素
1.推力因素
(1)異質社交網絡下的語境崩潰
社交網絡中不斷增加的連接在延伸社會關系的同時,也會帶來更多的關系負擔和社會壓力。彭蘭在其研究中將這種現象稱為“連接與反連接”[17]。而社交媒體本身又以關系為基元、以連接為旨趣。在連接與反連接的張力之下,從主賬號遷徙到小號的過程中,一些用戶選擇將主賬號的社交關系進行挑選與區隔,將部分關系轉移到小號上,以實現社交與表達需求的相對平衡。
進一步而言,這種保留部分社交關系的同平臺遷徙,往往與個體身份轉換導致主賬號構建多層社交關系進而產生的語境崩塌有關。此前有研究關注到身份轉換是青年用戶從QQ空間遷出的主要原因[18],如升學、畢業、工作等現實身份的變化,會對人們的社交媒體使用產生影響[19]。同時,社交媒體技術融合了在現實生活中被分隔開的社會環境,身份的轉換帶來線上社交關系的變化,使個體在微博主賬號中構建起同學、同事、親密朋友等多重身份的社交關系。若將不同語境中的多樣關系集中到一個社交媒體平臺和一種語境下,便可能產生語境崩塌[20]。因此,部分受訪者表示在遷徙到小號后,會對主賬號的社交關系重新洗牌,保留部分關系,以滿足自身的社交互動需求。
(2)強者形象詢喚與情緒表達困境
對某些個體而言,包含熟人的社會關系只需要存在于公開的主賬號里,在主賬號中他們會維持并遵守一些社會賦予或自我設定的社交準則,小號則成為他們規避社交規則的新空間,即通過小號來完成自我表露的需求。經驗資料表明,許多用戶不僅創建一個社交小號,他們會選擇創建更多賬號,進一步劃分交往空間。綜觀本次訪談,在所有受訪對象的一到多個小號中,都存在一個具有表露自我情緒功能的賬號,這類賬號不具備任何社交關系與社交預設,更多地扮演著“樹洞”的角色,去社交化性質增強了個體對私人領域的想象,給予了用戶安全感,其自我表露的意愿也更為強烈。
訪談結果表明,情感是小號用戶涉及較多的主題,他們在微博上表露私人的情感經歷和體驗,呈現其中的喜怒哀樂。用戶在小號中擁有表達自己情緒與情感的自由的同時,也映射著其在公共平臺隱藏自己的私人感情,這成為每個互聯網用戶內心緘默的準則。用戶認為公共平臺不是傳播私人內容的合適渠道,表露孤獨感、消極情緒等私人感情與社交媒體的大眾使用準則相悖[21]。
理查德·桑內特認為,在親密型社會中,“限制向他人表達的內容,從而使別人免遭自己內心的負擔所拖累”是一種值得被贊賞的文明行為[22]。如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并接受這種論斷,并將其運用在自己的社交關系中。人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成為一種戴著面具的禮貌交往,彼此減少打擾與影響,成為進行自我形象審視和評判他人的一項重要參考。在這種規則下,人們像是進入了“形象繭房”,謹慎地管理自己的形象,營造出符合社會規范與大眾想象的自我[23]。
(3)個人空間與隱私邊界的侵占
在當今社交媒體環境下,用戶在使用賬號表達自我時,往往不可避免地將生活細節暴露在公眾視線中,這種現象在網絡實名制下尤為顯著,用戶的真實身份與他們的在線行為緊密相連。社交媒體賬號中發布的內容除非被用戶主動刪除或隱藏,否則將長期保留在個人主頁中,供所有用戶瀏覽[24]。信息的持久可見性不僅提高了內容的可訪問性,也顯著增加了隱私泄露的風險。這種強烈的隱私考量使得人們對賬號的使用更為謹慎,主賬號中復雜的社會關系也成為用戶隱私憂慮的重要來源。
美國傳播學者桑德拉·佩特羅尼奧在傳播隱私管理理論中用“隱私邊界”這一概念來劃分公共與私人空間,并提出隱私管理的關鍵在于協調隱私邊界[25]。她認為,個人能夠在隱私管理中進行信息的表露和隱藏的決策,且這兩者是相互聯系、動態可變的。在社交媒體環境中,用戶試圖通過控制信息的話題、表達方式和傳播范圍來分隔公共與私人領域,以防止隱私被泄露和侵犯。社交媒體賬號中不僅存在“已知關系”,還連接著“隱藏受眾”,一旦用戶意識到“隱藏受眾”的存在,便會調整自身在主賬號中的表達限度[26]。實際上,通過控制信息內容和表達方式來保護隱私安全也會使得用戶在社交媒體中的表達需求被限制,因此不少用戶選擇遷徙到小號以更有效地管理自己的隱私邊界,并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中更自由地表達自己,同時減少個人隱私被監視和侵犯的風險。
2.拉力因素
(1)功能補償與技術可供
技術可供性成本是指用戶在遷移到小號過程中面臨的技術上的障礙和困難。在微博用戶的小號遷徙行為中,技術可供性成本可表現為申請小號的便捷性和簡單性、用戶對新賬號的熟悉程度和適應性、與其他用戶之間的連接和交流等。由于微博用戶已有平臺使用基礎,且擁有主賬號的使用和創建記錄,因此在技術層面上對小號的使用已經熟練,申請小號的技術可供性成本相對較低,這促進了用戶向小號的遷徙。
根據社交分享定律,社交軟件上用戶的在線信息每年呈指數級增長。然而,人們處理信息的精力是有限的,面對大量媒介信息流的涌入,用戶需要投入更多精力來過濾和管理信息,或在注意力分配上做出調整。主賬號中持續累積的信息與用戶個人喜好、接受度的持續變化之間的張力,迫使用戶不得不接受和管理大量信息,小號的存在則能夠在功能上做到對主賬號進行分流和補償,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主賬號中信息過載的問題。在小號中,用戶可以選擇性地關注和接觸那些與他們當前興趣和需求更加吻合的內容。此外,工具性小號的使用也十分普遍,比如有些用戶專門創建小號用于參與轉發抽獎活動,或用小號來完成日常打卡任務等。
(2)趣緣滿足與圈層更迭
在社交媒體環境中,與陌生人的交往是去角色化的,具體來說,只考慮人際吸引因素的陌生人,雙方的社會角色與位置會被暫時擱置[27]。在從主賬號到小號的遷徙中,部分用戶會選擇放棄主賬號中建立的社交關系,而在小號中與陌生人建立聯系。在完全獨立于熟人社交網絡的環境下,印象管理的成本會降低[28]。擱置現實身份的語境能夠賦予關系去敏感性,使用戶與陌生人在小號中的交往在一定程度上減少現實關系交往中存在的壓力和焦慮,滿足小號的私人化需求,使得雙方的交流更加聚焦和純粹。
部分用戶選擇遷徙到小號,是為了完成自身的亞文化興趣實踐,而小號的天然屬性也恰好適用于主流之外的亞文化表達。個體更方便以小號身份融入趣緣群體,這種以共同興趣發展出的網絡關系,讓我們看到小號在幫助個體區隔主賬號親密關系的同時,也在塑造新的社群連接方式。訪談者中有一位“追星女孩”,她的主賬號主要發布一些日常生活相關的內容,并夾雜部分追星動態,因主賬號社交關系的限制,其發布追星內容時會有意識地審視自己的言語。而在她的追星小號中,對喜愛明星的贊美會更為直接和強烈,這也讓其結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這段由小號為媒介發展出來的線下關系表明,小號可以幫助一些用戶擺脫主賬號親密關系所帶來的表達規則,從而建立新的網絡社交資本。
(3)重塑個人表達窗口
早期調查顯示,用戶對社交媒體的態度往往受到交往圈層、用戶規模等因素的影響[29]。在微博用戶主賬號的交往圈層中,由于長期的交往互動與現實的社交聯系,容易形成彼此緘默的群體性意見氣候。一項有關新浪微博用戶沉默螺旋效應的調查發現,社交媒體環境下的沉默螺旋效應依然存在,而用戶的被孤立恐懼與自我審查意愿顯著地負向影響其發聲意愿,且被孤立恐懼程度與自我審查意愿正向相關[30]。即用戶個體的思想觀念是不斷變化和流動的,當現有圈層的群體意見與自我秉持的觀念相悖時,由于沉默螺旋效應的影響,用戶的被孤立恐懼與自我審查會顯著升高,從而抑制自己的發聲意愿,群體的意見氣候也會形成隱性的輿論壓力,持續影響個體在主賬號的生存狀態。這種由沉默螺旋引發的輿論壓力,不斷拉動用戶向小號遷徙。
3.錨定因素
(1)多重賬號的行動空間
復媒體環境下,用戶會根據自身特定的需求,將注意力分散在不同的社交媒體平臺上,以滿足不同需求或展現多樣化的自我。最小公分母理論解釋了社交媒體用戶為何在不同平臺呈現不同的形象,如在Facebook平臺上凸顯文明、嚴肅的個人形象,而在其他平臺上則可能發布一些消極的內容。類似地,在同一平臺中,小號的使用行為也存在各自的“最小公分母”,多重賬號呈現不同的自我與表達方式,當用戶遷徙到小號時,也代表其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塑造自我的機會,通過不同的賬號載體,用戶可以將不同的自我同時展現在同一個數字場域中,矛盾多樣的個人形象會在同一個社交媒體空間共存。
由于賬號之間的切換十分便捷,許多用戶都在維持多賬號的使用狀態,在多賬號的使用模式下,用戶的行動空間正在經歷持續的解構與重建,這改變了以往由單一賬號聯結起來的在線行動模式,用戶能夠使用多個賬號構建多維度的行動空間。多賬號的使用不僅構建了更為復雜的關系網絡,還為用戶提供了更具個性和自由的話語環境。
(2)不斷累加的切換成本
切換成本作為小號遷徙行為的一個錨定因素,在決定用戶是否維護多個社交媒體賬號時扮演著重要角色。對擁有與主賬號不同身份形象的一個或多個小號的用戶來說,這意味著其需要在不同賬號中管理和維護不同身份的言論、行為和形象,以保持自我身份的連貫性。在不同身份之間切換可能導致用戶在個人形象和角色管理上感到困惑和有壓力,尤其是當這些角色在期望和行為上出現矛盾時。然而,多賬號管理帶來了額外的時間與精力投入,尤其是在內容更新和社交互動方面。用戶需要在各個賬號之間分配時間來更新內容、參與互動,并維護各自的社交網絡,這不僅涉及物理層面的操作,也涉及心理和情感層面的調整。
五、微博小號遷徙行為的迷思
對社交媒體用戶而言,小號的存在允許用戶在不同身份間切換,為其提供了一種策略性的隱私管理手段,通過小號,用戶能夠更加靈活地控制個人信息的披露程度,重塑隱私與表達的界限。小號還為用戶提供了構建多樣化社交網絡的機會,用戶可以與更廣泛的人群接觸,根據自身的興趣和需求尋找并加入新的社交群體,接觸主賬號難以觸及的新社交圈。
從群體層面來說,小號的使用加強了群體內部成員之間的交流與聯系,有利于形成群體認同感,增強群體的凝聚力。群體成員間在超越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形成了一種親密、穩定的關系結構,這不僅能夠對線下較為疏離的社群關系進行補償,而且能夠促進趣緣文化的生產與傳播。更重要的是,小號的匿名性為邊緣群體成員提供了一個更自由和安全的表達空間。當邊緣群體的聲音在這些小范圍社群中獲得足夠的關注后,也能輻射和觸及更多的人,帶來更多的關注、包容與理解。對社會而言,小號的使用能夠促進更廣泛和深入的社會對話,社交媒體空間通過多重賬號的解構與重構,形成了更豐富和多元的輿論環境。通過小號的表達與交流,社會情緒能夠得到釋放與共享,這種共享的情緒不僅能減輕個體的情緒壓力,還能促進社會對特定事件的情緒共識,在一定程度上維護社會的穩定和秩序。然而,小號的遷徙與切換也相繼為個體帶來了角色與形象模糊的迷思,觸發群體沖突與極化,威脅網絡輿論與信息的安全。
網絡空間使用戶行為處于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邊界流動之中[31]。置身于數字網絡環境,用戶無法實現純粹的私人化,公共與私人之間的界限也在推動個體進行自我校正、轉變自我行動。小號的問題實際上是用戶如何在公共與私人交織的網絡空間下自處的問題,個體會通過開設多個擁有不同使命的小號,在私人與公共交織下的網絡環境中尋求平衡。當用戶注冊了主賬號之外的小號時,也意味著其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塑造網絡自我的機會。訪談的最后一個問題是:“如果你的小號被意料之外的社交關系發現,你會選擇怎么做?”多數受訪者的回答是對小號內容進行緊急管理,并遷徙到下一個小號。小號在給予用戶自由和安全的同時,是否也在某種程度上加固了用戶的自我繭房?網絡環境與社交生態將用戶推向同質化的話語體系和行動場域中,導致用戶從主賬號遷徙到小號,再從小號遷徙到一個又一個小號,但如果有一天用戶不再需要小號,是否才真正意味著用戶已與自我和解?
六、研究總結
本研究認為,建立小號應當被視為一種動態的遷徙行為。不同于在異質社交媒體平臺間的遷徙,從主賬號到小號也是一種普遍存在的遷徙策略,是同平臺中賬號之間的流動與遷徙。對用戶而言,從主賬號向小號的遷徙,或者說多重賬號行動空間的數字化實踐,不僅具有功能層面的意義,也具有象征層面的意義。用戶向小號的遷徙,同時也是用戶對多元身份與自我知覺的延展與試驗,體現了個體在FV3zbtPFVI3VaNIRcRvWBQ==社交網絡中的流動性。如果說不同社交媒體平臺間的遷徙更多強調的是人們對社交媒體環境的倦怠性,那么在同一平臺中賬號間的遷徙與流動則是個體的主動選擇,是在同一網絡語境下構建多重行動空間的權利。然而,這種賬號間的遷徙并未得到廣泛的討論,本研究對小號遷徙行為的強調,揭示了社交媒體用戶遷徙行為的一種新的維度。
除上述研究發現外,本研究在以下方面存在不足。一方面,在研究樣本的選擇上,本研究聚焦于微博平臺用戶的小號遷徙行為,而對其他社交媒體如微信、B站等平臺的小號使用行為未能過多涉及;另一方面,本研究未能更加深入且充分地探討小號所連接的更廣泛的社會、文化、技術等問題,以及背后反映的更深層次的社會心理動態。以上不足希望能為未來的研究提供思路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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