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和死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是生命不可分割的內涵。不了解生,不可能了解死;不了解死,也不可能了解生,必須把兩者放在一起思考,沒有先后,關鍵還是要真正理解生命。
感謝大家參加2024北京大學清明論壇。去年論壇的主題定為“死亡是溫暖的”,我主張加上“可以”兩個字,因為估計很多人難以接受死亡是溫暖的。但我對今年的主題定為“死亡是多彩的”沒有意見,因為有人認為死亡是黑色的,有人認為是白色的,有人認為可以是更美的彩色,綜合起來還是“多彩的”,即使是黑白的,也可以很美。
要理解死亡實在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清明論壇的連續舉辦,促使我不斷思考死亡問題,但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敢說自己已經徹底悟透,有時候覺得有所感悟,有時候卻覺得還不那么透徹。
生和死是一體兩面
孔夫子說不知生,焉知死。但反過來,如果不理解死亡,又怎么能體會生呢?如果不知道死亡,就活不自在,到我這個年齡,就會活在對死亡的恐懼之中。
那到底要先理解生,還是先理解死呢?現在我體會到,生和死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是生命不可分割的內涵。不了解生,不可能了解死;不了解死,也不可能了解生,必須把兩者放在一起思考,沒有先后,關鍵還是要真正理解生命。
生命是什么?這個問題到現在也沒有公認的確切回答。有一位美國科學家提出,“生命是一種可以進行達爾文式演化的自我維持的化學系統”,得到比較多的認同。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白書農教授在他最近出版的一本書中進一步提出,生命是一個由碳基分子自發形成的復合體進行結構與能量交換的循環過程。總之,現代生命科學越來越從物質科學的角度切入,希望最終能以物理學的形式,用定量公式揭示生命的本質。這能不能做到呢?我不能完全否定其可能性。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使到那時候,也不太可能憑此解除人們對死亡的恐懼。
死亡研究涉及眾多學科
如果把生命放在更宏大的時空中,把我們個體的生命,乃至人類的生命放到宇宙時空里,會對生命本質看得更清楚,對生命的意義也就會領悟得更加透徹。這是宇宙觀的問題、世界觀的問題,是哲學命題。
我想,要解除對死亡的恐懼,還需要依靠心理學。對于死亡,其實不完全是一個理性認識的問題,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自己內心的感受和體驗。
英語有一句話:“A day is long. A year is short”,我想在后面再加一句話,“Life is just a moment”。人的一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回憶起來只是一瞬間。其實,時間在不同的人的概念里是不一樣的。一年時間,對于10歲的孩子跟對我這樣80歲的人,感受是不一樣的。對10歲的孩子來說,一年相當于自己生命的十分之一,顯得很長;而對于80歲的人來說,一年只是人生的八十分之一,會感覺很短。我有時候問自己,我還能活多少年呢?即使我能活到90歲,就只有10年時間了,回頭看看過去的10年,一眨眼就過去了,所以留給我的時間很短了,自己得珍惜活著的每一天。
由此可見,心理學很重要。那心理學能不能解決所有生死問題呢?我想是很有幫助,但并不能完全解決。不過如果你相信一個人會有來世,人死了以后靈魂還在,我想那會比較容易不害怕死亡。
此外,死亡問題還與社會密不可分。人都是社會人,處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人們的生死觀念、意識、行為、習俗是不一樣的。有宗教的民族與沒有宗教的民族不一樣,信奉不同宗教的民族之間也不一樣。社會制度也會造成對死亡認知的差異。因此,死亡觀一定是多元的,具體投射到習俗中,更是多姿多彩。一個人死了,臨終前有怎樣的救助與關懷,以怎樣的方式安排喪葬?身后的祭祀方式如何?這些都仰仗社會文化心理的積淀。總之,跟死亡相關的事情都是跟社會有關的,都跟社會學脫不開關系。
還有,語言與人類認知和情感息息相關。對照中英文關于死亡問題的文字材料,我發現很難找出很多詞匯相對應的文字,語言不僅關系到對死亡的表述,反過來深深影響著人們對死亡的理解和感悟。不僅如此,死亡問題還涉及文學藝術、經濟學、管理學等。
加強學科交叉研究,建設中國自己的死亡學
早在1912年,就有人提出死亡學的概念,但死亡學始終沒有像別的學科一樣充分發展,在全世界都如此,在我們中國更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大多數民眾在很多公開場合都還忌諱論及死亡。所以到目前為止,建設死亡學還沒有被提上議事日程。
如上所述,死亡研究涉及這么多學科,所以特別需要把各學科的專家與學者都吸引過來,講述各種關于生死的故事,嘗試用多學科的視角詮釋、理解死亡,也就是開展多學科交叉研究。
不過,學科交叉研究不等同于交叉學科。作為一個學科,必須要有獨立的學術共同體,有自己的學術范式,即有公認的理論體系、研究方法和評定標準,還要有完善的人才培養體系和專門的學術刊物等交流平臺。顯然死亡學還遠遠沒有達到成為一個學科的條件。交叉學科的形成,是持續、廣泛開展學科交叉研究的情況下自然而然發生的過程,是水到渠成的事。所以我主張大力開展對死亡問題的學科交叉研究,但只把死亡學的建立作為我們的愿景。清明論壇就是我們為實現這個愿景作出的努力,希望今后有更多不同學科的專家學者參與這個論壇,為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死亡學作出貢獻。
(作者為中國科協名譽主席,九三學社中央原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本文根據作者在2024年3月31日第六屆北京大學清明論壇上的講話整理)
責任編輯:王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