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情和活力,是年逾七十的湯敏給人的第一印象。
接受采訪前,湯敏剛結束一場線上會議。在酒店大堂見面時,他帶著笑意與人握手,一坐下便開啟正題,看不到一絲疲態。
受訪中途聊到興頭,湯敏索性解鎖了屏幕,將手機遞了過來。
他打開了一個線上教育APP,點開了一堂小學三年級課程:如何識別時分秒。特別的是,這堂課沒有老師,只是一集趣味動畫——以人工智能為底層邏輯的線上教育。
之后,他又打開了另一個APP,界面上躍出的是湯敏的AI分身——紅潤的臉,灰白的頭發,和藹的笑容,人機感濃重的聲線。他讓我去和這個AI分身對話,“問什么都可以”。開放自在的態度,來源于他對于人工智能在緩解部分社會問題上的信心。
在讓記者體驗這些人工智能應用的十幾分鐘里,他似乎終于找到了片刻休息時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抿幾口熱茶,緩解一下剛剛滔滔不絕講話帶來的干渴,但臉上始終帶著笑意。
作為“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之一,這幾年,湯敏出現在媒體上的大多數時候,都離不開人工智能和教育創新的話題。而在這之前,湯敏為人熟知的身份還有,亞洲開發銀行駐中國代表處首席經濟學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秘書長、國務院原參事、“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
他說,研究經濟問題是他的專業,但他始終心系教育。因為,他的一生,受惠于教育,與教育結緣。
時間倒流到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發表了《高等學校招生進行重大改革》。這篇文章,如平地一聲雷,吹響了高考制度恢復的號角。此后,中國社會和教育事業持續發展,那一年30多萬人的命運因此獲得轉機。
湯敏是這30萬人中的一員?;謴透呖迹屗娜松呱狭擞芍R搭建的快車道。后來,湯敏被武漢大學數學系錄取,并借助當時的靈活的學分制,同時也跨學科學習經濟,還在珞珈山結識了自己的一生伴侶和學術同道左小蕾。此后兩人一同踏上前往美國留學的旅途,開啟了漫長且豐盈的職業生涯。
回顧40多年前的這場高考改革,湯敏很是感慨。作為高考的受益者,他深知教育之于個人社會的重要意義。
1998年,他與同為經濟學家的妻子左小蕾建議,“三年內將大學招生人數擴大一倍”,被時任總理朱镕基與主管教育的副總理李嵐清采納。
“高考擴招之父”的頭銜,從此成為湯敏的標簽。他說,自己也因此“挨罵”,數十年對教育話題筆耕不輟,部分原因是要證明當年的擴招是利大于弊,由此產生的問題是可以由改革所緩解的。
經濟學,是研究資源配置的社會科學。當一名經濟學家躬身踏入教育領域,對教育資源合理配置,也即教育公平的關注,是多么順理成章。
更名正言順的契機是,2010年,湯敏多了一個身份:友成企業家鄉村發展基金會副理事長。從此,教育公平成為他在公益田野上奔走呼告15年的關鍵詞。
難能可貴的是,在那些學科交叉、領域重疊、龐雜的知識交織的縫隙里,湯敏始終以“創新”為行動的旗幟,引領公益創新、社會創新。
人工智能之于教育公平和社會創新而言,意味著什么?有何作用?我們該如何應對?這是湯敏近期在思索的系列問題。
俗話說,科技生產力是一把雙刃劍。湯敏的答案是,掌握御劍之術,是適應人工智能時代所帶來的生產力迭代的不二法門。而御劍之術的關鍵,在于創新人才的培養。
“高考擴招之父”的頭銜,從此成為湯敏的標簽。他說,自己也因此“挨罵”,數十年對教育話題筆耕不輟,部分原因是要證明當年的擴招是利大于弊,由此產生的問題是可以由改革所緩解的。
今年5月末,在深圳零一學院公開課上,湯敏談論了他對于人工智能時代培養創新人才和促進社會公平的見解。
如今,人工智能大模型已經能從浩如煙海的人類知識中,打撈與篩選出人們所需的答案,且其學習速度與容量同人腦的差距,可謂“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作為站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前沿的瞭望者,在這場公開課上,湯敏提出了一個核心問題:當GPT(Generative Pre-Trained)迅速發展的時候,我們如何用它為服務社會提供方向?
接著,8月初,他發表了專欄文章《人工智能帶給教育的寶貴禮物》,開頭第一句便是:教育又要革命了。
文章里,他圍繞人工智能、學習能力和教育公平,提出了若干問題。這些問題,宏大而抽象,但又如此緊迫而重要。在南風窗一個半小時的采訪里,湯敏梳理了他近期的想法。在他看來,科技創新在發力,但如果與之相關的社會創新停滯不前,會加劇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出現?!班l下人的悲歌”,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數字鴻溝越拉越大,未來人工智能鴻溝也會越拉越大,最后社會也將出現更大的鴻溝,因為,科技既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因此,科技創新必須和社會創新結合起來,才能真正造福社會。
那么,我們該如何應對?湯敏將話題帶回了老本行,有了生成式人工智能, 人們可以很容易的得到任何知識, 這時我們哪些以傳授知識為主的教育應該向何處去?他提供了一個頗具顛覆性意義的答案:教學生去提問,去思考,去創新, 而不是去刷題, 去死記硬背。
“過去我們講‘知識就是力量’,只有把知識裝進腦子里,它才會產生一定力量。”他繼續不疾不徐地講述,“現在, 知識已經不難獲得了, 那么真正力量是什么呢?應該是培養學生發現問題的能力,解決問題的能力, 是創新的能力。”
這也是向現有的以“傳道授業解惑”為主流的教育模式提出挑戰?!拔磥淼纳鐣枰獎撔拢?需要創新型的人才。 可是我們的高考、中考、期末考試,都是來檢測學生的知識掌握情況,根據標準答案(來評分)。但什么叫創新?創新就是沒有標準答案, 就是要用前人沒有用過的方法來解決問題。”
這一切急不來,需要循序漸進。但湯敏已經在為自己的觀察和思考身體力行。他曾說,“創新往往都在跨學科的邊緣發生”。而在他當導師的于清華大學錢學森班基礎上創立的零一學院,就是一個以新的模式來培養學生創新能力的新學校,學習是以項目制而非傳統的科目制展開的。
傳統的教育模式,是以老師為中心的灌輸知識型教育,而項目制是以問題為導向,鼓勵學生自行討論,在調查和實踐中尋找解決辦法。
湯敏與左小蕾是今年零一學院X挑戰營的社會創新方向的導師。 他們讓學生們研究的題目是:如何在人工智能時代大規模培養創新人才和促進社會公平?”。 在這個大題目中又聚焦兩個子問題: 一是人工智能時代,數字分身如何幫助解決農村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的親情陪伴問題,二是人工智能時代如何促進項目制學習的推廣和創新。這兩個問題的重要性和挑戰性不言而喻。
作為導師,湯敏與他們的教師團隊要做的,不是告訴學生要怎么解決問題,而是只提供最基礎的方法論:如何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如何做項目設計、社會調查、頭腦風暴、項目計劃書等等,學生們要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案要學生在真實可見的社會中思考與尋找。
創新的曠野,必定是荒蕪雜亂的,正因為有了混沌,才有了盤古開天地,正因為有了大爆炸,才有了宇宙的誕生。在這一望無際的曠野上,湯敏樂于做這樣一個引路人。
培養創新能力,倡導社會創新,似乎與教育公平的話題相隔十萬八千里,但已在時代的潮水里穿越數個海浪的湯敏,總能帶著敏銳的社會觸覺和嚴密的學理思考,建構不同學科領域里兩個議題間的聯系。
2010年,56歲的湯敏從亞洲開發銀行提前退休,他向朋友們發短信說“想換個活法”。在人生的下一段旅程,湯敏選擇了教育與公益事業。
2023年末,在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年會上,湯敏于演講中闡述了關于教育公平與培養創新人才的嵌套關系。他認為, 在我們的教育是總分制評價體系,對門門都得A的學霸型人才的過度關注,導致偏科奇才、怪才難以獲得應有的重視與機會,這也是一種教育的不公平的體現。
“一些能夠做出顛覆性創新的人才,往往是偏科的奇才、怪才,世界進步也往往由這些怪才、奇才推動。”然而,現當代的工業化教育體系,容易一刀切,“讓接受能力慢的學生‘趕不上’、接受能力強的學生‘吃不飽’?!边@并不利于培養具有顛覆性創新潛質的人才。要培養創新人才,湯敏認為,歸根到底不能離開“因材施教”。這一來自孔夫子的教育思想,才是真正的教育公平。
在錨定社會創新與創新人才培養的路徑時,教育公平依然是湯敏思考的出發點與落腳點,為此,他用人生下半場來踐行這一宏大理想。
2010年,56歲的湯敏從亞洲開發銀行提前退休,他向朋友們發短信說“想換個活法”。在人生的下一段旅程,湯敏選擇了教育與公益事業。
他加入了當時的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后更名為友成企業家鄉村發展基金會),擔任副理事長。在公益的田野上,他更專注于對教育公平的追求。與此同時,在教育領域,慕課,一場在湯敏看來是“印刷術發明以來教育最大的革新”,正在席卷全球。
一如當下對人工智能技術的上心與熱切,當時湯敏已經敏銳地捕捉到,去中心化的網絡技術,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模式,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彌補教育資源在地區和階層之間的鴻溝。
這場變革,成為了湯敏第二段事業的舞臺。于是,湯敏縱身跳入這場潮水,為在線教育著書講學,身體力行。
2015年,在中國開啟“慕課元年”的兩年后,湯敏的一本《慕課革命:互聯網如何變革教育?》書中,湯敏寫道:在慕課面前,只要能接通互聯網,對每一個想得到最好教育的人,想聽到最好老師講課的人,都是平等的。
這便是湯敏的初心,研究慕課,為了教育公平,“讓更多貧困地區或者說讓更多人享受優質教育資源”。
作為有影響力的學者,湯敏對慕課的觀察與思考,落到實處,是一場教育體制的當地化變革。一條網線,兩個屏幕,連接東西城鄉兩地師生。這一被稱為“雙師教學”的模式,從最開始把人大附中的課用互聯網傳送到了廣西的一些鄉村中學中。而后又復制到全國20多個省份的200多個鄉村學校里。
在當時,湯敏的這一提倡與行動招致一些人的質疑,畢竟那是10年前,互聯網普及率不到50%,與當下相差了27%;而以互聯網技術滲入地區間教育資源差別這么大的學校中去,在當時看來,相當具有顛覆性。
面對非議,湯敏選擇用事實和數據說話。一如他在過去20余年里以數據和結果證實當年“高考擴招”的可行性一樣,圍繞“雙師教學”的效果,3年后有了分曉:對比基礎水平一致但沒有接受“雙師教學”的班,試驗班3年后的中考成績高出對照班20分,有的甚至高出30多分。在“一分干掉一千人”的應試教育里,這20分不僅是一名學生三年成績的進步,還是公益創新的實現和教育公平的進步。
做公益的這15年里,湯敏跨越重山長河,踩過數不清的鄉村小道,記錄下一張張期冀教育公平的孩子們的笑臉。在實踐公益的修行中,他的創新思路體系也亦步亦趨地完善著。
經過“雙師教育”一“役”,湯敏對于公益創新有了更深切的體會。公益領域的創新,不是一味追求“不一樣”,而是在顛覆性、根本性的改變之上,還要追求大規模的推廣和低成本的復制。這是湯敏對于專業創新的過硬要求。
最核心的方法論掌握之后,一系列以互聯網技術為底層邏輯的在線公益教育項目,在湯敏的推動下逐一鋪開。如“青椒計劃”,是為鄉村青年教師提供專業課程、師德課程和分科課程的培訓。
公益領域的創新,不是一味追求“不一樣”,而是在顛覆性、根本性的改變之上,還要追求大規模的推廣和低成本的復制。這是湯敏對于專業創新的過硬要求。
在“青椒計劃”發起的一年后,2018年,全國已有18個省份共超2.2萬名鄉村教師參與了培訓,而這其中涉及的地域之廣、學科之多、資源之重,需要眾多社會機構和組織以及政府部門的參與。湯敏曾估算,“青椒計劃”可能是當時“中國歷史上企業、學術、公益機構第一次如此大規模、如此深度地融合”。
比如,從“青椒計劃”錘煉出的,是湯敏對于公益領域中整合社會力量、連接各方優質資源的理解。在2018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他借用學者約翰·卡尼亞和馬克·克萊默在2011年出版的《斯坦福社會創新評論》中提出的“集合影響力”,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公益新木桶理論”——“每個公益機構都有各種功能,把自己的最強項拿出去跟別的機構合作,大家把自己最長的那塊板拿出來拼成一個大木桶。”不管是哪種說法,其根本就是,公益機構應該聯合起來才能干大事。
與時俱進,突破限制,取長補短,融合創新,可以說是湯敏行動和思考的特點。從經濟學跨界到教育領域和社會創新,這份跨學科思考的能力和自覺來自何處?湯敏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說,“我們碰到的問題太多了,所以要逼著自己去解決”。淡淡的語氣里,是一名學者對數十年不懈追求教育公平的堅定與從容。
對于教育公平話題,他具有一種穿透歷史的冷峻眼光,盡管現實告訴他,在人類文明歷史中,“教育從未公平過”,但這不是停止追求公平正義的理由。恰恰是因為從未實現完全公平,才要繼續追求公平,一如羅曼·羅蘭所說的,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在實現教育公平的道路上,湯敏深知,當下仍存在許多問題亟待解決,如職業教育和中職分流,教育內卷所帶來的學歷貶值……
湯敏依然保持樂觀,他始終認為,技術的介入能抹平很多鴻溝。從慕課到雙師教學,以及項目制學習,“與技術俱進”的姿態和學習方法,始終是突破不公壁壘的方法論之一??萍紕撔逻@把劍,他始終緊握在手。
這便是屬于湯敏的理想主義。對于教育公益事業,他葆有一顆熱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