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寫過一篇《我們?yōu)槭裁葱枰獱€片》,挨了不少的罵,批評者爭相表示自己不屬于“我們”之列。然則下一部爛片降臨,還是有那么多人付費,看完繼續(xù)表示自己不喜歡。
現(xiàn)在輪到短劇。短劇的付費邏輯更符合資本的運動邏輯,每分每秒地增殖,一部成功的短劇,短時間內(nèi)的充值數(shù)額,能讓電影大導演也為之咋舌。同時,短劇那么賺錢,但輿論幾乎都在諷刺它,好像這世上沒人喜歡它一樣。
這恰恰證明它悟透了人心。它知道,世間大部分人,真實的自己就是像被它所捕捉的人那樣,容易沉迷于簡單粗暴甚至有些不合邏輯的“爽”,而現(xiàn)實中的自己,又從不愿承認這個真實的自己。這是中國哲學的原始命題。楊朱與道術(shù)之士,承認了這個真實的自己,所以決定不裝了,貴生縱欲;而佛家,承認了現(xiàn)實之我與真實之我的矛盾,認為這是萬般皆苦的根源,但又斷言現(xiàn)世不可解決,只能寄托于來世的解脫。而短劇則決定,挖掘、放大、順從這個真實的自己,讓人片刻地爽一把,并為之付費。
真理不一定讓人喜歡。我們還是從終極的來處說起。人是動物的一種,動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所以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然而自然之手又賦予了人以最高級的智能,遙遙領(lǐng)先于任何其他自然生命。因此,人的誕生本身就是自然作工的異化——它親手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能力反對自己的物種,這種物種的特點是具有對自然的超越性和主體的能動性。
人所具有的對自然的超越性和主體的能動性,必然要體現(xiàn)為某種功能趨向,就像水向下流,樹向陽而生,火藥內(nèi)在地就是要爆炸一樣。這種功能趨向,可以概括為“牛逼”——人有對“牛逼”的天然向往,就像飛蛾趨光一樣。人人有這種天然向往,就會發(fā)生劇烈的種群內(nèi)部爭斗,有贏有輸,贏了的“牛逼”,輸了的“苦逼”。先說明一下,這兩個詞都不是粗話,“牛逼”早已進入社會學家的研究范圍,比如鄭也夫,后面會提到;而“苦逼”是佛家名詞,觀音菩薩認為,“眾生被厄困,無量苦逼身”。
為了限制爭斗帶來的集體覆滅危險,為了減少搏斗與殘殺,也為了確認輸贏,承認結(jié)果,才有了各種制度和規(guī)則,于是人類社會產(chǎn)生了秩序(霍布斯)。然而秩序本身是違背人的天然向往的,所以它只是一種有限妥協(xié),不能真正消解人對“牛逼”的向往,因此整個人類社會,就變成了每一個人都在戴著鐐銬跳舞——一些聰明的人是戴著面具跳舞。繼而,便產(chǎn)生了前文所述的真實之我與現(xiàn)實之我的矛盾這一哲學原始命題。為了緩解這種矛盾,宗教各顯神通,而世俗世界,則發(fā)明了各種各樣的游戲,在游戲中“牛逼”,在虛幻中獲得巔峰體驗,在建構(gòu)中順從自然趨向。所以,鄭也夫把在游戲(比如奧運會各種項目、電玩世界等)中獲勝稱之為“良性牛逼”。
短劇,至少現(xiàn)存絕大部分短劇,就是一種更懶的游戲,一種一動不動就可以“良性牛逼”的方式。主人公不斷被壓抑、被欺負、被冤枉、被輕視、被貶損,然后痛快地反轉(zhuǎn),滿足了最普遍的現(xiàn)實之我的需求,批量提供著標準統(tǒng)一、普遍適用的精神勝利法。
是一個6歲小孩讓我參透。有一天他問我,《三國演義》你最喜歡哪一段故事?我不假思索地說:“溫酒斬華雄。”繼而恍然大悟,所有為人津津樂道的文藝作品都有爽文的影子,只不過短劇把它密集化到了極致而已。
所以我們會喜歡短劇,并且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