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燈

一

很久之后，那個人還在我的影子里

撿拾散落的燈光，撿起一條

語言的惡流，以及隨時剔除我影子里

多余的自身骨頭，撿得實在太多了

我開始變得空蕩，變得像風一樣

無處不在，卻毫無意義。地面懸空

我的語言在陰影的晃動下

遍生倒刺，遍地都是荒野，那個人

有時成為另一個人，另一種殼

我在被剔除的過程中成為他，對世界

做出噤聲的手勢，我在他者的蛻變中

完成本質上的記憶，地面上出現燈光

影子制造了它們，包括我的形式

在那個人的眼光中，天空冷卻

墻壁成為真實的載體，我就這樣

在那個人的影子中撿拾多余的燈光

二

我所熟知的：杯弓蛇影

或者是人性的懸崖，都有預知

和繼續推測我的能力，日復一日

在光與影中誕生，又死去

舞臺中央，我時常看到一匹狼

帶著流浪的哀傷擠入人群

在它夢中，它的爪子還是那么鋒利

那是它耀眼的日子，如同人類

在土地中發明勞動和播種

現在，它必須得流浪，在太陽的

族群里宣布退役，當黑夜來臨

它悄然而至，在燈光下小心翼翼

如同我的影子，有時我偏頭

注視它，它仍然像當初那么冷酷

日復一日，我混淆它與狼的區別

三

老人兀自走在我前面，黃昏

狹小的天空就像無人認領的枯骨

老人每走一步，風聲就緊逼一次

我的視線就跟著下劃一次

在他身上，黑夜正在驅逐殘存的光點

太空已經瘦骨嶙峋，密林

在我們身體里長出囚牢般的勾勾角角

石頭橫躺著，它們不知名

卻充滿了我所在的世界，它們是

光在黑暗中留下的化形的概念

以不老的形態收回創造者伸出的手指

老人還在走，暗處的風聲

像磅礴的春天灌滿我們脆弱的魂靈

我們成為黑暗密林中晃眼的燈

四

撿起它的人自然不是我們，大霧中

群山因為輕撫而感受到幸福

松軟的土地像舌頭一樣不斷卷縮、倒退

最后成為河流中的懸崖，立在

一只孤鳥的眼里，它以黃昏的寂靜

對抗洪水，羽毛攜帶暮色，當撿燈者到達身前

這只鳥已經化為萬古，已經

具有蘇格拉底的絕望與威嚴，撿燈的人

看到真實的太陽懸掛在枯朽的樹枝

五

他站著，延伸出一個個非真實的破妄之體

在光影交錯間蒸發于空氣，羊群

從灌木叢里鉆出來，膻氣鋪滿樹葉

燈火一閃一閃，黑暗中，我從他的迷惑中

取得短暫獨立，路程遠沒有結束

蒼老像漫天腐朽的空氣將他緊緊捆綁

我的路程剛剛開始，而回溯

意味著以消失自己為代價，我和他

是一條蛇身上的兩種存在體，他蛻皮時

我誕生，我以迎接他的到來的方式

反復老去。羊的舌頭觸碰樹木

接著是樹皮，最后吞噬時間的齒輪

水滴落下，是洪水制造了新一輪的孤獨

我站著，看到他以我的回憶一點點

萎縮下去，到最后成為一個點

一種尖銳的恐懼，在我夢里幻化雷電：

他將在什么時候告訴我——

我的真實正是來源于虛構的他？

六

等待無期，生命微小如黃豆

無限的粒子曾是我遠古的親人

后來因為被證實無基因關系而疏離

遺落的燈光在土地里長出蘑菇

細小的風像飄雪慢慢積累我的記憶

樹影婆娑，宇宙微微顫動

其實，漫長的時間里，沒有什么

能夠被我們深刻記得，我們擁有

短暫的印象，如同枝丫偶爾擁有樹葉

“所有的印象最終都會消失”

我們偶爾出現，然后長久消失

風居無定所，因累成疾

七

在黑夜中，站成一道艱難的目光

流動的泉水比巍峨的山丘迷人

凸起的圓石上，一捧水不斷撲進祖先的遺體

不斷以尚未成熟的嬰兒祭奠太陽

古老的影子此刻成為路人，燈光

漸漸縮成一根針：潰散中凝聚的攻擊性

最后消失于野獸的一聲怒吼

路過的人撿起一顆從內部打開的果子

八

他為了路過這里而獨自走了很長的路

茫茫荒野將河水燒得噼啪作響

背向落日，不斷撿起太陽滴落的石子

他只是路過，雪懸置于天空

不是一種意外因果下的另一種意外

春的梨花中，我在墜落時醒來

沒有月色，打燈的人還是一片朦朧

仿佛來自許多年前記憶的沖擊

閃電倒退，河水在新生的嬰兒上

獲得古老的皮膚，他在風中一步步成熟

從一塊石頭，到猴子，再到人

將太陽重新收束脊背，他的背部

再一次駝下去，灌木叢猛然生長

密林中野獸交縱的氣息建筑起城墻

河水封凍，眾多的生靈來不及

對世界提出疑問便被捏造出了軌跡

燈影上升，演變成月亮，在我

長久的觀望與忐忑中，一束月光

以無盡滄桑的嗓音穿透我的身體：

“你來自哪里，要到哪里去？”

九

但他是誰？他來自我的身體

又始終與我為敵；他戴著我的面具

在山間與野獸為伍，在人世

與街道、車站、酒吧與中心圖書館同行

最后鉆進一座打滿補丁的村子

除了我，沒有人問起他是誰，相反

人們想知道他來自哪里

要（能）到哪里？依據夢的悖論原則

我曾夢到我是逃逸的光，而他——

他的軀體只是一具空蕩的燈盞

十

天空亙古寂靜，我的發問注定沒有回答

我曾久久凝視鏡中的自己，或許

鏡子里面的他同樣把我當作自身的映照

他對自身的印象來自于我

我的行動成為他辨識時間的方式

我們其實并不相識但互為存在的根據

透過鏡子后面的窗戶

我看到天空漸漸墜落湖底，打燈的老人

正從密林走過，燈光喚出影子

——歪歪斜斜，低頭的時候

我看到陌生的他們正以我的視角注視著我

鏡面開始暗淡，鏡中的他低頭沉默

十一

到底是什么丟失了？

我因此惴惴不安，撿起它的人

攤開手掌，還給我一片虛無

燈熄滅之后，萬物才開始……

（此處結尾，亦是開始，循環成第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