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ā返某蓵^程頗為曲折,版本也較為復雜。最初是金松岑寫了前六回,曾樸在此基礎上,“一面點竄涂改,一面進行不息,三個月工夫,一氣呵成了二十回”(曾樸《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1905年由小說林社出版發行了二十回本。1907年,曾樸與朋友一起創辦《小說林》月刊,第一、二期上刊有他續寫的第二十一至第二十四回。1927年,曾樸在上海創辦真美善書店,同時發行《真美善》半月刊,陸續刊登了他續寫的第二十五至第三十五回。1928年,真美善書店出版曾樸修改過的《孽?;ā返谝痪帲ǖ谝恢恋谑兀?、第二編(第十一至第二十回)。1931年,真美善書店出版《孽海花》第三編(第二十一至第三十回)。后來,真美善書店將三編合在一起出版,即三十回本,這是之后流傳的《孽?;ā犯鞣N版本的基礎,包括1959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的三十五回增訂本,其前三十回也是真美善書店本。
真美善書店這一系列的版本在文字上存在一些訛誤。例如,1941年5月、1944年4月的真美善書店本《孽?;ā芳?99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在三十五回增訂本基礎上的重排本,其第三回回目均為《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回目中的“敦”,應作“倫”。該回講到龔自珍的兒子龔孝琪因為覺得自己“五倫都無”,只愛著小妾褚愛林,但妾“只好算半個倫”,因此取了個別號叫“半倫”。所謂“半倫生”,即龔孝琪;若作“半敦生”,則索解不易。1928年1月11、14日的《申報》上,均刊登了真美善書店為“重修《孽?;ā返谝?、二編”所做的售書廣告,所列目錄中,第三回回目為《領事館公開賽花會 半倫生恨說西林春》,“敦”字恰作“倫”。
龔孝琪,原名龔橙,字孝拱,有《詩本誼》傳世。《孽?;ā妨餍兄?,他以“半倫”為號為人津津樂道。小說里提到他擔任英使威妥瑪的幕僚,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是他出的主意,這是當了漢奸,背棄君臣之倫;他“有一個哥哥,向來音信不通;老婆兒子,他又不理”,又喜歡罵人,一般人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這就又斷了兄弟、夫婦、兒女、朋友等人倫關系。小說繪聲繪色描述了脾氣古怪的龔孝琪如何蔑棄其父龔自珍:他認為父親只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大人物,“我現在要給他刻集子,看見里頭很多不通的、欺人的、錯誤的,我要給他大大改削,免得貽誤后學。從前他改我的文章,我挨了無數次的打?,F在輪到我手里,一施一報,天道循環,我就請了他神主出來,遇著不通的敲一下,欺人的兩下,錯誤的三下,也算小小報了我的宿仇”。發現父親文章錯了,就請出他的神主牌子來敲打,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兒子打老子”,在中國傳統語境里自然是大逆不道的。曾樸曾說他對全書的構想是:“想借用主人公做全書的線索,盡量容納近三十年來的歷史,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饼彴雮惖倪@些瑣聞逸事,不僅讀來饒有趣味,而且一葉知秋般地反映了近代中國在天崩地裂之時綱常崩壞,人們的思想觀念正在發生巨變。
不過,這畢竟是小說家得自傳聞的敘述,不能視為信史。1943年第十五期的《古今》半月刊上發表了楊靜庵《記龔半倫》一文,極力替龔孝琪辯白,認為鼓動焚毀圓明園一事,“聯軍的舉動,豈能為一華人司書所左右,事必無稽。至于敲擊木主,乙改父書,更是污蔑之辭”,因為他翻檢龔自珍集子中所附龔孝琪手抄之詞,發現與原作無大出入,看不出龔孝琪涂抹過甚的痕跡,當然也就不至于敲神主牌訓斥亡父了。而冒鶴亭《孽?;ㄩe話》雖然也認為“龔敲其父神主,未知有無”,但他提到龔孝琪替母親做行狀時,“狀中極言自古母之慈者,無過其母;父之惡者,亦無過其父,則實事也。余外祖周季況先生,曾親見之”。言外之意,以龔之狂怪,這一傳聞自是無風不起浪。
有意思的是,連類而及,冒鶴亭在書中列舉了另外兩位對朱熹極為不恭的清人:“毛西河著《四書改錯》,刻一木人,題曰朱熹,改一錯,則敲木人一下,曰‘阿熹汝錯了’。戴子高在金陵書局,著《論語正義》,得一新義,則往學宮,對朱子牌位溲溺?!贝髯痈呒创魍小墩撜Z注》,曾擔任曾國藩幕僚。毛西河是清初大學者毛奇齡,專門針對明清時被懸為功令的朱熹《四書集注》,著有《四書改錯》,卷一開篇就說:“《四書》無一不錯?!庇终f:“然且日讀《四書》,日讀《四書注》而就其注義以作八比,又無一不錯?!彼诹信e了“人錯”“天類錯”“地類錯”等各種類型的錯誤后,感嘆:“真所謂聚九州四海之鐵,鑄不成此錯矣!”毛奇齡另有由其門人子弟輯錄而成的《四書剩言》,鋒芒所向,也是朱熹的《四書集注》,該書卷四說:“向使注《論語》而不通讀《論語》,是為不通;既通讀《論語》,而又作此詬厲,是為侮圣無忌憚。請自擇之。”又說:“即夫子言稍有礙,亦當耐之,不應盡情一氣作里巷詬誶,失儒者從容氣象。況已實無理,實不讀書,不識桓、糾長次,顛倒人倫序。又實不能論世,凡管、召是非,并后世王、魏得失,一概舛錯。”如此狗血淋頭地直斥朱熹“不通”“侮圣”“無理”“不讀書”“不能論世”,真不知道他自己說的“儒者從容氣象”又到底體現在哪里?清初另一著名文人學者全祖望對毛奇齡頗為不屑,其《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二《蕭山毛檢討別傳》云:“而其所最切齒者為宋人,宋人之中,所最切齒者為朱子。其實朱子亦未嘗無可議,而西河則狂號怒罵,惟恐不竭其力,如市井無賴之叫囂者,一時駭之……西河雅好毆人,其與人語,稍不合即罵,罵甚繼以毆?!币谎圆缓霞撮_罵,甚至動手打人,毛奇齡脾氣之狂暴可想而知,因此他做出諸如敲打朱熹木人之事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全祖望在所撰毛奇齡別傳文末,特意極具諷刺性地提及“西河晚年雕《四書改錯》,摹印未百部,聞朱子升祀殿上,遂斧其板”,即在康熙帝把朱熹配祀孔廟之后,明哲保身的毛奇齡怕招來文字之禍,就把《四書改錯》的底板毀了。此真所謂前倨而后恭也。
文獻里記述的清人這類怪誕行為其實也有明人的影子。明代陶望齡《歇庵集》卷九《游洞庭山記》其八述及蔡羽:“而羽怪誕,有三間齋,己處其中,縛藁為二大儒,令腰膝皆可屈折,系兩旁室。朝課《易》,夕課《四書》,自為解,而置傳注幾旁。每開卷,便大詬曰:‘某甲謬甚!’叱童子牽以來,跽而杖之。而置大鏡南面,遇其著書得意,輒正衣冠,北面向鏡拜,譽其影曰:‘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鹩纫陨啤兑住纷载?,故稱‘易洞’也。羽本號林屋。”不同于直接敲擊神主或刻木人,蔡羽用草扎成大儒的形象,讀到注釋錯誤處,就讓童子把草人拉過來跪下加以杖責,似乎排場更大,儀式感更強。而對著鏡子里自己的影子下拜,更是極為傳神的一筆,足見蔡羽不僅自負,更是深度自戀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