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華生活美學畛域寬廣、維度繁多。天氣時節審美在中華生活美學中具有重要地位。二十四節氣作為“世界非遺”,彰顯出中華節氣審美的民族特質與文明價值。面對自然天氣,先人創造的節氣文化,既體現出獨特的四時審美趣味,又彰顯出情感與節令相與偕行的獨異特質;既表現出與物同化、順時而賞的審美運思,又創造出一種時節化的生活美學。面對日常生活,先人創造的歲時節日,既展現出依時設節的時間生活,又昭示出節氣習俗的文化底蘊;既呈現出湍飛四溢的生活熱情,又顯露出融通天地的哲學智慧。面對時代變遷,今人秉承順應自然、惜時惜物、禮敬生命、超越凡常等思想理念,依托新技術、新設計,運用新方法、新表達,在賡續文脈中生發新意,在倡揚傳統中翻出新章,為構建生活美學新的話語體系、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提供智力支撐。
關鍵詞:生活美學;節氣文化;四時內外;話語體系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中華生活美學思想及其當代設計理論與實踐研究”(23ZD13)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9-0087-09
中華生活美學內蘊豐贍、意趣獨異,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中華文化氣質與底色,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構成。中華生活美學畛域寬廣、維度繁多,不僅包括飲饌服飾、居所行旅等日常生活層面,而且包含文化娛樂、風俗習慣等精神生活層面,還關涉造物美學、生活方式等層面,是精神與物質、審美與實踐互為融通而建構的一種生活品質與文明樣態。在全球現代化背景下,中華生活美學具有建構文化身份、增強民族認同的獨特作用;在實現美好生活、豐富人民精神世界的過程中,生活美學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面相與支撐。當代生活美學品質的提升,離不開傳統生活美學的滋養,也離不開現代設計對傳統的重構。本文擇取節氣文化維度,探究天氣時節審美在生活美學中的文化蘊含、現實表征與當代重構,以此闡揚傳統節氣文化,豐富當代生活美學,為建構新時代美好生活與豐富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提供文化滋養與智力支撐。
一、時節流轉:四時幽賞與審美運思
宇宙洪荒、大千世界,是人類文明起源的空間載體,也是人類智慧的認知對象,還是人們審美的投射目標。人類在感受自然、認知自然、把握自然中創造文化、建構文明,大自然成為哺育、滋養文明的客體存在。人類漫長文明史的每一個階段,都離不開自然的饋贈。古人云:“一天一地,并生萬物”(1),深刻體現出中國人與自然關系的突出特性:親密與親和。從原始的狩獵食物、茅屋土房,到今天的農作食品、高樓大廈,我們始終在自然萬象、時節流轉、風物流變中生息繁衍,并創造出日益豐富多彩的精神與物質文化。古往今來,人們置身大自然,接觸感知最頻繁最深刻的,莫過于體現自然物候的天氣,“我們生活在自然當中,就意味著,我們首先生活在天氣里面”(2)。即便進入現代社會,人類有了足夠能力建立起遮風避雨的建筑等防護體系,也仍然會感受到陰晴雨雪、風吹日曬的天氣變幻,也仍然不可避免會受雷雨風暴、海嘯龍卷風等極端天氣的影響。然而,不具有破壞性的天氣,則會給人們帶來賞心悅目、舒適宜人的饋贈:雨后天邊的一道絢麗彩虹,萬里無云的一片湛藍天空,盛夏午后的一陣清冽涼風,晴朗夜空的一彎皎潔明月,讓人在感受天氣之美中,發展出另一種能力,即天氣審美,而這種能力促成了人們從對天氣的物理感知到審美感知的過渡與跨越。古人從感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3),到生發延展出豐富的節氣文化,為生活美學注入豐富內容,也奠立了精神文化的重要基礎。
數千年農耕文明,中華民族的先人們在感受自然、認知自然中,深刻洞悉了自然時節的變化規律,準確把握了節令與農耕的內在關系,造就出對時令的獨特感知與審美,并融入日常生活與文化活動。先人創造的二十四節氣歷法,不僅成為指導農耕生產的時間體系,而且成為包含豐富民俗事象的民俗體系,甚而成為蘊含深厚節氣文化的審美體系,充分表現出中華節氣審美與生活美學的獨特性。雖然世界各國都有屬于其本民族的生活美學,也有對天氣的審美,但以二十四節氣為核心的節氣審美則為中華民族所獨創,這使中國人的生活美學多了一種形態,即節氣生活。如今,二十四節氣已被列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彰顯出中華節氣審美的民族特質與文明價值。
二十四節氣是古人對天氣現象的規律性概括總結,二十四節氣的美感,也就必然是源于天氣而非氣象與氣候。古人云:“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4),在文明發端之初就將天氣視為審美對象,積累了豐富的天氣審美經驗。善于觀天象之斗轉星移、天氣之云卷云舒的先人們,甚至參透了情緒與時節之間的密切關聯,認為人的喜怒哀樂“四者實與時為禪代”,并“與時偕行”(5),二十四節氣既凸顯出天氣變化的節奏與特征,又表征著人們時令觀念的形成,由此,人們對時間節奏和時令現象形成特別的關注,也因之產生一系列審美活動和文化創造。
四時審美與幽賞。天氣審美產生于天氣體驗,萌發于對天氣的直接細微感受。這在漢字形成中就有充分體現。早期關乎天氣的漢字,都形象地表現出不同天氣的直觀形態,如日、月、風、雨、雷、電、云、氣等,皆為直接摹繪對象形態而成。農耕社會的生產力與生活條件,讓人們有更多機緣與天氣親密接觸——頭頂青天的田野勞作,足行千里的放曠遠游,既能感受風霜雨雪之浸染,又能領略云霞落日之美景。春夏秋冬,依時而至,四季輪回,其中相次的時節、起伏的氣溫、變幻的濕度、更易的景象,以及相伴而生的草木之榮枯、禽鳥之遷徙、溪河之漲落、山色之深淺,在在成為人們五官感知與審美感思的道場。詠嘆四時美感之作,足以構筑起一條美學長廊。南朝樂府民歌《子夜四時歌》,即分春歌、夏歌、秋歌、冬歌;陶淵明有詠四時詩:“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寒松。”而四季中之一至十二月,亦有時令之美感描寫,如一月有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二月有賀知章的《詠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三月有韓偓的《三月》“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四月更有白居易的千古名篇《大林寺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些依時節自然景象變化而作的天氣審美詩篇,在漫長的農耕社會,撫慰了人心,美化了生活,溫暖了歲月。
四時審美與繪寫,體現先人對自然的親近,而花木為自然中有靈氣之物,其書寫備受推崇,且歷史悠久,蘊涵深厚。古人不僅有山水毓靈秀、擇地仰物華的傳統,而且將花木審美化和生活化,以各種方式嵌入生活之中:觀花、賞花、插花以及花道。唐代賞花之盛,以至官宦富賈出行竟要有“花車”相伴(6),普通百姓因囊中羞澀而于園中折花佩戴,竟使杜牧感慨:“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7)插花作為清供之物,講求造型創意、承器選擇與置放場景,如書齋插花,花需瘦巧、器應精致纖小;且應依據四季而分別選用蘭、夜合、黃萱、菊、水仙及美人蕉六種花草,方顯“清標雅質,疏朗不凡,亭亭玉立”(8)。而置于廳堂則“必高瓶大枝,方快人意。忌繁雜如縛,忌花瘦于瓶”(9)。花道則更注重花的姿態與環境所構成的對人的影響,需從“品花、擇器、制宜與清賞四個層面來理解”(10),個中美學講究,可窺一斑。
先人感受節氣之美,不獨訴諸視覺,更訴諸聽覺;不僅體察精微,而且想象豐富。雨落平湖,于視覺似繪出迷離之景,于聽覺似奏響天籟之曲。蘇軾有詩云:“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這首經典的天氣美學詩作,將烏云蔽日的天空比喻為“翻墨”般之黑壓壓,將大雨滂沱形容為“跳珠”般之傾瀉如注,視覺、聽覺之感受盡皆化為美妙的西湖雨景。這只是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天氣審美系列小詩之一,而天氣之美引發的種種植物、生靈與景象的描寫,依然佳句頻出,并蘊含深切人生感觸。其二有“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裴回”之妙句,遠山本不動,而在枕船之人眼中卻有俯仰之狀;明月云間動,而搖晃之船頗解月意,與之同徘徊,巧妙恰切地傳遞出人與自然之間微妙關系,賦予天氣物候以豐富審美內涵。天氣形態多樣,且變幻無窮,帶給人豐富的審美感受,為生活增添無盡的美感與趣味。蘇軾之詩寫盡雨之視覺美感,而雨之聽覺美感亦有無數佳句,如李商隱:“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元稹《雨聲》:“曾向西江船上宿,慣聞寒夜滴篷聲”;孟浩然《春曉》:“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沈周《聽蕉記》:“夫蕉者,葉大而虛,承雨有聲。雨之疾徐、疏密,響應不忒”等,雨之自然聲音,以聽覺方式作用于人,觸發想象,激起情思,成為人之思緒、感懷、惆悵的誘發與承載之物。此類“雨打芭蕉”“秋聽落葉”“聽雪烹茶”的天氣審美,不僅成為中國詩歌重要意象,而且鑄就了中國人生活美學鮮明的詩意特性。
在先人觀念中,萬物皆具“生生之美”,也具生活之美,推崇天人合體,人天共美。天氣一旦納入時節之中,成為時令,其相關的生活審美就被節奏化、時節化了。時令輪轉,律動不已,更有無限風景。春時感受萬物復蘇、生機盎然;夏時感受草木蔥蘢、風靜日炎;秋時感受蕭瑟涼風、天高月明;冬時感受枯木荒草、冷寂天宇。捕捉季節變幻中微妙的美感變化,成為生活情趣的重要點綴。“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是初春的景象,隨著時節相次,則各有觀賞的對象。白居易“春風先發苑中梅,櫻杏桃梨次第開”,繪寫出植物花卉依時綻放的時令之美;林和靖“白云峰下兩槍新,膩綠長鮮谷雨春”,描摹出谷雨新茶的鮮嫩與清香,在贊美自然中傳遞出對生活的由衷熱愛與沛然意趣。
古人不僅對四季之美的歌詠有無數佳作,而且對一季中不同的時節亦有深入細致的摹寫。典型如明代生活美學家高濂《遵生八箋》中的春時幽賞十二條中之“蘇堤看桃花”,不只繪寫孟春時節桃花綻放,而且歷時性縱觀桃花從新蕾初綻到花瓣零落的整個過程。高濂在春季日夜晨昏、天晴雨霽的時間與氣象變化中妙觀桃花,品咂出細膩豐富的美感趣味,并以美人比擬:從曉煙初破的嬌怯新妝,到明月浮花的豐致幽閉;從夕陽在山的風度羞澀,到細雨濕花的暖艷融酥;再到高燒庭燎的容冶波俏,探幽入微地品賞出桃花之“幽趣數種”,富有鮮明的時節感與天氣感,作者謂其此“六者惟真賞者得之”。賞花之際,亦傍有品茗、把盞等生活化活動,且不同于日常飲饌行為,而是在“當醉眠席地,放歌詠懷”“夢與花神攜手巫陽”的歌詠、夢游中,“思逐彩云飛動,幽歡流暢,此樂何極”,升華為一種觸及心靈魂魄的精神暢游。(11)
四季輪轉之節奏,標識著宇宙自然的運行規律,關聯著置身其中的人們的日常生活節律。節氣審美,不是靜觀,而是動察;不只是自然景象的審美觀照,而且是宇宙活力的生命捕捉;不是主體單方面的賞玩,而是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律動。先人在生命的節律中感受節氣之美,從而身不由主地參與其中,如同宗白華先生所言:“四時的運行,生育萬物,向我們展示著天地創新性的旋律的秘密。一切在此中生長流動,具有節奏與和諧。古人拿音樂里的五聲配合四時五行,拿十二律分配于十二月(《漢書·律歷志》),使我們一歲中的生活融化在音樂的節奏中,從容不迫而感到內部有意義有價值,充實而美。”(12)
循此生命之節律,不獨詩詞歌賦表現四季之美,而且繪畫雕刻亦取材時令,歷代繪畫題涉四季時令的可謂汗牛充棟、蔚為大觀。受節氣文化影響,皇帝也依時令而為,以達順時體物之訴求,宮廷畫師時常受命做歲時伏臘題材繪畫,如明吳彬繪《月令圖卷》十二幅;清院本《十二月令圖》《十二禁御圖》,以及更為細化的《二十四節氣圖》與《七十二候圖》等,皆依照時序繪出節令更替,側重表現天候變化景象與相應人事活動。另有“十二月令花”主題繪畫作品,如一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牡丹、五月石榴花等,以不同花卉的次第綻放,呈現出時節更易之節律。可以想見,如此精確的時令寫實繪畫,必然要對節氣流轉、物候變化有深切體驗與觀察,由此方能成就精美的天氣審美之作。同時,與節令相關的歲時生活,如元宵燈會、龍舟競渡、穿針乞巧、賞菊登高等,一方面表現節氣與日常生活節奏之間的密切關系,另一方面也將歲時生活本身與節氣審美融為一體。宮廷院本主要描繪宮廷皇族的歲時生活,而宋元之際陳元靚編撰的《歲時廣記》、未具名款的《十二月令圖》,則主要表現民間歲時活動情景,其四時之賞與日常生活契合無間,隨時令而變幻安排生活內容,如踏春、消夏、秋游、觀雪,充分體現出對自然天氣時節之美的推重,形成依憑時節而生的欣賞習慣與休閑傳統。
古人天氣與物象審美達致如此高度且意趣別具,與其獨特審美運思分不開。
首先,與物同化,萬物齊一。先人的天氣之賞,遠非只是關于時節物象的外在觀賞,而是對于宇宙生命節律的深切體察與審美感悟,是對自然節奏的自覺尊崇與主動融入。海德格爾有關節氣的描寫,“天空是日月運行,群星閃爍,四季輪轉,是晝之光明和隱晦、是夜之暗沉和啟明,是節氣的溫寒,是白云的飄忽和天穹的湛藍深遠”(13),審美感受與想象不可謂不細致、豐富,但卻停留在對天氣變幻之景象的純粹審美層面,而不像古人在“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14)之天地觀、宇宙觀影響下,自覺地將個體行為與生活節奏融入宇宙生命的旋律,使得人與天地共處于宇宙之大化流衍之中,由此獲得生生不息的燦然活力。
其次,順時應物,應時而賞。遵行時節之自然節律,必然以動態的、關聯的、連續的方式去欣賞天氣之萬象。時節相次,物候有序,草木枯榮,各遵其時。節氣律動,間隙井然,如同定時發布審美信息,召喚人們如約而至,應時而賞。一季之物,眾變繁姿,如何揀擇代表性植物花卉,體現著人們的審美品位和文化旨趣。惟其如此,便會有傳承久遠的十二月令圖及十二月令花卉的創作,也才會有高濂《遵生八箋》中薈聚四時幽賞之大成:將春夏秋冬四季依時分解為各不相同的幽賞十二條,細致入微地揭櫫出季節流轉中自然景象的豐富美感變化,不僅有鮮明的時節感、天氣感和生命性,而且有豐富的色彩感、律動感和詩意性,同時有人與自然的同步律動、應和相契。
最后,遵從時節,不惟時序。天氣審美充滿時節感,富有時間感與時間觀念,新蕾吐露、花朵綻放,是個漸變過程,而觀賞則是自然物象與審美感知相遇融通的過程,在遵從時節特征外,必然要融入細致的情感與生命的旋律,一定程度消弭了截然的時節之痕。文人審美介入時節之賞,則遵循另一種審美運思,即打破自然時序,不拘于客觀事物運行法則,讓四時并置而呈,脫略時節物象外在形式,逸出時令之知識性常理,渾然匯入大化流衍之中,與天地共體,把握人與自然界的生生精神,不論自然物象之衰朽榮枯,都能以“萬物皆備于我”(15)的精神,放射出生命的永恒輝光。
二、時令相次:歲時節日,人間風味
如果說單純的天氣審美源于古人對自然萬象本身的直觀感知,體現先人善于發現美,那么,節氣之賞就是自然律動與社會習俗相結合而產生的時令之美,彰顯先人善于創造樂趣。前者展現的是日常生活中人對自然美的觀賞,后者呈現的是節氣文化對日常生活的深度嵌入,二者共同構成美好生活的美學體系。作為農耕時代的文化,節氣時令“指導著農人一年四季的農事活動”,而“圍繞著二十四節氣中的主要節點還形成了眾多與信仰、禁忌、儀式、養生、禮儀等相關的民俗活動”(16),節氣習俗既有純粹自然時節、物候之美,也有與時節密切關聯的習俗之美,是更生活化、日常化的天氣審美,蘊含著豐富深厚的生活美學,是自然與人文互為融通、相與契合的文明創造。農耕時代形成的節氣審美與節氣習俗,為物資相對匱乏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情趣與雅興,呈現出對自然的崇尚、對生活的熱愛,以及追求美好生活的智慧,成為生活美學不可或缺的重要構成。
四季輪轉,以時令觀之,景象更替,美不勝收。而與節氣相應的節日則具人文意趣,如立春時節人們相聚一起享用美食,進行舞獅舞龍活動;雨水時節人們祈求豐收和吉祥,進行賞花、采茶、釣魚等活動。歲時活動還進而發展出相關生活習俗,如中秋節賞月吃月餅;下元節燃放煙花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等,這就形成了中國人特有的一種關乎自然時節而又具有文化內涵的日常節慶,即歲時節日。歲時節日,是對應不同節氣與時令來安排生活起居、習俗活動的民間節日,具有鮮明中國文化特色和突出的地域文化色彩。如同有學者指出:“歲時節日,是傳統中國人關于年度時間節點的專屬概念,主要是指與天時、物候的周期性轉換相適應,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約定俗成的、具有某種風俗活動內容的特定時日。”(17)
歲時節日形式繁多、內容豐富,塑造農事與民俗難分彼此的社會,提供生活與文藝相互成就的契機,成為節氣與生活契合無間的表征,而這個過程給日常生活增添了盎然生機與美好記憶。由此,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節氣之賞,就增添了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并從對天氣的關注轉到對禮儀習俗的推重,使關乎生活的天氣審美,融入到關乎生活儀式的社會文化活動之中,節氣的審美也就增添了更為豐富的人生況味。與此同時,自然節氣蘊含的生命節律,潛移默化地規約著人們的行為,并在遵循春生、夏養、秋殺、冬藏的節氣“天之道”中,形成春慶、夏賞、秋罰、冬刑的應季儀式安排。可以說,中國之外還沒有哪一個民族從衣著服飾到飲饌起居,從官員政事安排到百姓行為軌范,從朝廷禮儀慶典到民間日常習俗,都如此深刻全面地被天氣節律所牽動,如此鄭重其事地受節氣時令所安排。
農歷一月為春節,因立春為四季之首,又是萬物復蘇、生命勃興之季節,與春有關之節俗極為豐富。單是一月的稱謂就有孟春、首春、上春、元春、端春、肇春、獻春、春王、芳歲、初陽等四五十種之多,這些體現春季特征與相應內涵的別稱,既充分展現出人們對春的重視與喜愛,又顯現出春的濃郁時節氣息,具有顯豁的文化表征。而對一歲之首的元旦,古人稱其為歲朝、歲旦,因對其重視和推崇而形成相應的文化儀式,這就有了歲朝清供的風俗,即新年伊始,人們遴選花卉、果實、器具、文玩等清雅物品妥為擺置,既美化居室,又寓意吉祥,充滿雅潔清逸的生活氣息與趣味,并富有辭舊迎新的儀式感。歲朝清供及其繪畫也因此成為中國古典生活美學的一種獨特而風雅的生活形式。
具有信仰、禮儀性質的歲時節日通常端肅而隆重,是節氣文化的重要內容與表征。古人主張凡事要順氣而為、依時而動,每逢不同時節,均要舉行隆重的儀式。相對而言,春夏秋冬四季的儀式要比十二月、二十四節氣等的相關儀式與習俗更為隆重盛大。遠在周朝,就有于四時節氣來臨之際,在特定方位與場所舉行隆重的迎氣儀式。《禮記·月令》便有周天子率眾皇親與大臣東郊迎春氣的記載:“(孟春之月)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18)由朝廷舉行的迎春儀式傳延數代不輟,如漢代效仿周代,皇帝親率大臣至東郊迎接春氣。明清亦有此“進春”儀式。明朝前期,立春前日官員身著紅色衣服,頭頂簪花,于東直門外春場舉行盛大迎春儀式,其間還“塑小春牛芒神,由京兆生送入朝中,依次進皇上春、中宮春、皇子春”(19)。清代各地州府縣衛均要“遵制鞭春”。朝廷皇室的迎氣儀式,至宋代逐步向民間傳布擴散,并形成各種民間迎春習俗,如鞭春牛、祭祀春神句芒、吃春卷等。鞭春牛,即立春時節在迎春儀式上“打春牛”,“春牛”以桑木為骨,以泥塑身,儀式中男女老少牽“牛”扶“犁”,唱栽秧歌,祈求豐年,而圍觀百姓爭先恐后摸春牛,以求好運。
時令習俗以節氣流轉為依憑,順次安排著人們的文化生活,除了朝廷的隆重節氣儀式與民間多彩的節氣習俗,還延展出各種民間時令性文化活動,如正月賞花燈、五月賽龍舟、七月乞巧、八月賞月、九月登高、十二月滑冰,可謂花樣繁多、豐富有趣。而這些多彩多姿的生活美學景象,成為藝術家描繪和表現的重要主題。十二月令圖為古典繪畫常見主題,不只描摹再現了每個月的特定活動內容與場景,還描繪出相應的歲時活動:一月景中元宵燈會是主題,同時亦有孩童戴面具玩游戲的場景;五月景的主要活動是龍舟競渡,沿岸觀者如潮,而畫面同時還表現了備藥進補的習俗;九月景則同時描寫了賞菊、登高兩種活動。“清院本十二月令圖”畫面構圖精妙、刻畫細致,節日氛圍濃厚,場景富于動感,真實記錄了歲時月令的各種習俗活動,現場感強烈,富于生活感染力,成為生活美學的生動寫照。
清明是節氣與習俗相重合的歲時節日,既體現了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也體現了注重天時與人時的融通。清明不僅包含祭祖掃墓以追思親人,如宋代高翥《清明日對酒》云:“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而且包括踏青游賞以感受自然生機,如薛昭蘊《喜遷鶯·清明節》云:“花色融,人競賞,盡是繡鞍朱鞅。日斜無計更留連,歸路草和煙。”將對逝去親人的緬懷與對宇宙生命的禮賞并置于一,凸顯出自然時節與人文蘊涵的高度融合。如同有學者指出:“祭祖與踏青是清明節的兩大禮俗主題。在祖先祭祀儀式中慎終追遠,在踏青游戲中活躍生命,文化傳承與身心調適是清明文化的重要功能。”(20)事實上,二者之旨歸并無二致,都指向對生命的感知和敬重。而民間流傳的“清明不戴柳,紅顏變皓首”的諺語,描述清明祭祖歸來,折柳枝盤成圈戴在頭上的習俗,更是把祭掃活動與萬物復蘇的春季時節相融合。很顯然,這一歲時節日的獨特文化蘊含,在于體現出傷感的祭奠與活潑的游賞之間的平衡與調適,追悼親人是抒發馳念,踏青山野是放松身心,蘊涵著對逝去生命的尊重與對勃發生命的向往,也預示著自然生機與人生企望的生息不滅。
時序相次,時節流轉,看似自然現象,卻于國人心中,既標記天地節律,也提示日常措置。時令關涉著社會性的信仰禮儀、民間習俗,也關涉著休閑性的玩賞休憩、游藝雅事;前者多半嚴肅、鄭重,后者相對隨意、活泛。從賞玩、娛樂的生活美學視角來看,時令如同自然之神,安排和規劃著人們一年四季游賞、娛悅的活動日程與時間表,由此呈現出中國人應時而為的年度觀賞游玩的生活長卷。春之燦爛,百花裝點,春季自然成為花事時間:立春剪彩為花事之重要風俗,六朝即有此習尚,唐人更發展為時尚,至宋依舊不衰。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載,每逢立春之日,千家萬戶剪彩或縷金箔為之,或貼于屏風,或戴之頭鬢。與之相應還有同樣源于六朝的貼“宜春”習俗。“宜春”即是舊時剪彩為燕,在門上貼“宜春”二字,以示迎春,取“適應春天”之意,祈愿春天安好。立夏時節,隨著天氣日趨炎熱,風物亦隨之而變,消暑需求催生出各地“乘涼風”的納涼習俗。如蘇州人在小橋流水的環境中,選擇在陰涼的水邊橋洞、郊野寺觀納涼,或聚于庭院樹蔭玩牌聽曲消暑。而作為一種文人式的納涼,則選擇避開市井,遁入山中,在“山僻景幽,云深境寂,松陰樹色,蔽日張空,人罕游賞”處,“煮茗烹泉,與禪僧詩友,分席相對,覓句賡歌,談禪說偈”(21),顯現出文人消夏的雅趣。
立秋時節,宋人為迎接秋日節氣,有與立春戴彩勝迎春相似的習俗,即將楸葉剪為花瓣戴在頭上。《東京夢華錄》記載:“立秋日,滿街賣楸葉。婦女兒童輩,皆剪成花樣戴之。”(22)可以想見那是怎樣一種風雅時尚的生活景象。霜降時節,天冷不宜勞作,為紓解閑暇煩悶,北京和蘇州等地便有斗鵪鶉之博弈游戲,“霜降后,斗鵪鶉,籠于袖中,若捧珍寶”(23)。冬至后乃酷寒時節,時光漫長難挨,更顯閑逸無事,民間便有數九游戲,以九九歌與九九消寒圖兩種形式,度過寒冬,迎接春天。九九歌如:“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四九,圍爐飲酒。五九六九,訪親探友。七九八九,沿河看柳。”(24)閨閣女子、文人雅士則多以染梅與填字兩種方式描畫“消寒圖”,從冬至起連續畫染或填字九九八十一次,直到春來花開草綠時。
不難看出,這些節氣習俗與歲時節日傳統,不僅蘊含著豐富歷史底蘊和文化智慧,體現出順時而作、依時設節的獨特生活情趣,使人們從刻板的、物理性的年歷月份和鐘表時間中逃離,沉浸到多彩多姿、趣味橫生的自然時間與節氣時間之中,而且發揮出增進族群情感、陶冶人倫情懷的作用,人們在自覺感知自然季節變化與景物轉換中,既平添出濃郁的生活氣息和人文趣味,使節氣之美與飲食之美、勞作之美相互融通,同時還增強了身份意識與文化認同,形塑出中華生活美學獨特景象,展現出古代文明的獨異魅力。
三、生活美學:四時內外,煥顏新生
二十四節氣,非獨關天氣時令之流轉,而且關涉科學農事之知識;既蘊含自然生命之節律,又浸潤豐盈濃郁之詩意;既相伴人們生活之日常,又彰顯華夏文明之智慧。無論是節氣的自然風光審美,還是節氣的禮儀習俗體味,都是人們在四時之內風物流轉、節俗相次中的感受、賞玩與文化體驗,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連、休戚相關,體現了先民對自然生命節律的把握與遵循,構織出中國傳統特有的時間生活與審美情趣。其中涵蘊著中國人對待自然的獨特姿態與智慧:不只是被動地受天時律動的安排,而是主動地順應時節以獲得生活的快適。
通常而言,生活美學的價值目標是實現美好生活,或者說是美好生活得以實現的重要路徑。美好生活就是“好生活”與“美生活”的融合,是既有質量又有品質的生活,是人們對生活何以美好的想象與意義表達。(25)前述先民創造的節氣與節日之美,構織出中華生活美學的獨特圖景,但先哲對時節之美還有一種關于自然時節與時間的獨特思考,即在四時之外尋求審美意境的超越與生命境界的提升,是一種對天氣審美深層結構的開掘,這主要表現在文人藝術中。文人審美體現出的自然物象之四時并呈,花木描摹的枯寒意象,與宮廷審美、民間審美所呈現的節氣美學風格迥然相異,由此形成自然清新、簡約淡雅的美學趣味,構織出一種別樣的生活美學圖景。
如果說在四時之內,人們欣賞、品咂的是桃紅柳綠、生機盎然的自然之美與豐富多樣、饒有生趣的節慶風味,那么四時之外,人們品味的則是脫略時序、四時并呈的時節別趣;前者是自然風貌、節慶習俗的外在呈現,后者是生命體驗、心靈感悟的內在示現。文人藝術在時節之賞中引入另一種生命之思與心靈感悟,在時節審美中屬意于枯木寒林的意象,而非桃紅柳綠的景象;雖也呈現季節流轉,卻不拘泥時節次序,而獨鐘于以脫略“時心”之從容情懷,超越季節,超越春秋,直指生命的本然春心。(26)文人藝術感知的四時,不是春夏秋冬的井然時序,更無十二月令花圖的時令花卉,而是不辨時節的生命體驗,更有超越季節表相的心靈感悟,以此脫略時節羈絆,建立自我生命邏輯。文人藝術透過紛繁的自然表相,欲探究生命的久續之道;以表現生命體驗為旨歸,時節感悟與審美意在驪黃牝牡之外,是“在極凋零處看生命的力量,在極危難里觀平寧的智慧,其實表現的就是這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它不是一種形式張力,而在表達生生不絕的思想”(27)。四時景象看似衰朽卻蘊含活絡,看似淡逸卻藏有天真;透過外在季節表相,旨在呈現意念中的永恒。這是哲學觀照中的節氣與自然物象,是哲思感悟下的心靈表征。
而與四時之外的超越性相應,文人視域下的時節之美,是對時序的錯置,形成四時并置、雪中芭蕉等獨特主題的繪畫。文彭題跋白陽《雜花冊》云:“意到不論顏色似,筆端原有四時春。”(28)在文人藝術家看來,物象變化,瞬間即逝,關鍵在人心的“意”,王維《歸嵩山作》所謂“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強調一種隨意自適的情懷。古代文人“性癖羞為設色工,聊將枯木寫寒空”(29),是為了寫出悠長的生命意緒——榮枯在四時之外,在色相之外。不是藝術家好枯榮,而在于超越榮枯的態度。也正是由于文人藝術家“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30)的四時哲思,中華生活美學中的時節審美獲得了一種獨特的時節韻致,鑄就出獨異其趣的美學特質與文明特征。
時節審美不僅為中華生活美學增添了豐富色彩與深厚內涵,而且提供了獨特的文明智慧。其一,順應自然節律,遵循自然時序,應時而為,能使生活自在從容、快樂幸福。其二,崇尚自然并賦予其美感,體現出中國人具有審“天地之理,萬物之情”(31)的智慧,在時節更替中能主動創造那些時機化和藝術化的日常生活。(32)其三,將日常節氣習俗與時令節律隱然相契,在應時令而作的農事忙閑中,融入寓意吉祥的習俗活動與消閑娛樂,使單調的物理時間成為有趣的文化生活時間。其四,將生命體驗融入四時流轉的自然節律,不受節令之拘牽,不依應季之限定,從而超越時序閾限獲得心靈的騰挪與自由,確立四時之外的“生命時間”與“心靈時節”,讓心田沐浴于永恒的生命春意之中,綻放出永不凋零的心靈之花。由此,中華生活美學的時節之維,在四時之內與四時之外,都獲得充滿生活智慧與審美慧心的文化創造,構織出一種屬于中國人的節氣生活與生活美學形態。
步入人工智能時代,二十四節氣這一農耕時代的文化寶藏與文明財富,面臨諸多傳承的困境與挑戰。節氣意識的淡化、儀式習俗的消弭、時令審美的弱化,既意味著節氣文化影響力的下降,也意味著一種傳統的流逝,更意味著一種文明標識的沖淡。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對歷史最好的繼承,就是創造新的歷史;對人類文明最大的禮敬,就是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33)盡管現代社會發展導致傳統節氣文化一定程度的式微,但其深厚的科學與文化底蘊,經由現代轉化與創新設計,依然能煥發無限生機,并在當代生活中展現出獨特魅力。
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日常生活中,節氣文化不及農耕時代那樣深刻嵌入人們的生產活動與日常起居之中,但季節輪轉、時令變化,古往今來,始終如一,只是感受與欣賞節氣之美的形式不盡相同。伴隨傳統文化的復興,歲時節令漸成媒體寵兒、生活佐料。每逢時令節點,設計精美的節氣推文紛紛登臨于各家公眾號,風光秀美的時節美圖往來穿梭于手機微信之中,制作精良的節氣美文爭相亮相于報刊媒體——悄然流轉的時令,如同受自然神力的召喚,踏著生命的節律相次來襲,昭示著人們時節的變化、時光的輪轉,提醒著人們賞景的揀擇、行旅的籌謀,提示著人們節俗的來臨、禮俗的籌劃。時節文化成為主流媒體重要主題,央視《國之大雅·二十四節氣》以融媒體傳播方式,立體展現當代社會中的時令之物象美景、民俗趣味,讓人感受領略中華節氣文化的時代風貌;《中國好時節》以綜藝晚會形式,借助電視媒介將時節轉換成系列節氣晚會,使傳統節氣文化融入大眾日常生活,喚醒節氣儀式感。跨媒體融合中,則有《中國人的風雅:二十四節氣聽古琴》創意作品,以跨界方式構織了一個中國人的風雅生活空間——二十四雅集,旨在以鮮活的古曲敘說節氣、抒發幽情,建立一種中式生活方式的公共空間。二十四節氣,榮享“世界非遺”桂冠的先人創造,竟能與衣冠時尚、旦暮奔波的當代人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其生機活力,可窺一斑。節氣審美已然成為當代生活美學不可或缺的內容,慰藉舒緩著人們的疲憊身心,豐富滋養著世人的精神世界。
脫離農耕時代生活氛圍與文化環境,節氣文化的呈現必然要有新的表現形式與傳播載體、新的設計手段與美感表達。圍繞節氣主題及其周邊的生活美學設計與創造,也就成為豐富人民精神世界、滿足美好生活新期待的重要途徑。平面設計領域,徐凱的創意海報設計,以夏至為主題,為凸顯平面視覺的現代感,摒棄傳統柔和的曲線構圖,借助簡潔利落的硬朗線條構織出幾何色塊,形成抽象的“夏至”圖案,并于塊狀結構中巧妙嵌入茶盞、落雨、浮萍等飲饌和物候元素,富有形式感,而色彩表達則選擇綠色與明黃,象征綠野和稻谷。同樣取材節氣,黃夢林的海報則呈現風格迥異的本土氣息,以柔和曲線為設計語言,提取雨水、云彩、荷花、飛燕等物候形象,色彩借鑒民間美術調性,形成富于東方美學意趣的畫面。新媒體設計領域,不少公眾號的圖文設計聚焦時節主題,節氣文化越來越成為新媒體的關注內容。南京藝術學院公眾號在春和景明的清明時節,以“梨花風起寄相思”為題進行設計,題圖為簡約風的青綠山水,點擊之下是一段從“清明”字體設計到畫面攝制都充滿時節特征的短視頻,伴以“一朝祈愿寄相思,頌君清明節時雨”等主題古詩,唯美的意境里寄寓著淡淡的馳思。工藝設計領域,將十二月令花中12種花卉運用于茶盞圖案設計,在繪制風格上進行適當提煉與簡化,形成既有鮮明傳統時令花卉美學氣質,又有現代畫風的簡明氣韻,深受大眾喜愛,成為生活美學的佳品。此外,人們還將二十四節氣融入服裝設計、插畫設計、棋牌設計、雅集(古琴)場景設計、新媒體作品、文創產品、線上游戲等,極大拓展了節氣文化傳播,增進了年輕人對二十四節氣的理解,激發他們進行新的創造。
傳承節氣文化,激活當代活力,豐富新時代生活美學,既要汲取傳統文化精華與智慧,也要博采世界各民族先進文化,并結合當代美好生活的構建,進行創造性的話語重構。“今天,我們立足于世界文明縱橫相交的坐標點,厘清中華文明根脈基因的傳承,洞悉中華文明吸取外來精華的發展,在創新中賡續,在交融中創新,古老的中華文明必然會煥發出無限生機!”(34)作為“世界非遺”的二十四節氣,其承襲與鼎新的難點在于:自然時節猶在,與之密契無間的農耕生活場景已然消失,如何彌合其中的縫隙才是關鍵。熔鑄古今,當從連綴與重組兩個方向去考量,而中華生活美學時節之維的探究,賦予我們啟思。
第一,增進時節意識,提升覺知能力。節氣文化傳承,貴在提升認知。現代化潮流中,增進節氣意識,既有助于人們貼近自然萬象,又有益于人們提升覺知能力;傳揚節氣文化,既是激發節氣鮮活生命,也是賦予節氣時代氣息。節氣文化的風雅,古已有之,且深深融注在先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節氣文化的美妙,于今猶在,它生生不息于當代人的創造設計之中。古琴名家巫娜曾言:“古琴不古,所有的古曲都是鮮活的,并不是古老的。因為她們的生命是存在于剛剛演奏的時間中,而不是定格于歷史。”(35)所論雖為古琴,卻道出傳揚妙秘。她的跨界嘗試,融合文、曲、畫而有了古琴的廿四雅集,熔鑄了古今;而范圣璽策劃的“15°-萬捷旎的鋼琴與數字印象”音樂會,則借助數字技術將節氣融入西方樂器演奏,匯通了中西。個中啟思,無須贅述。
第二,賡續惜時觀念,推重惜物設計。星霜荏苒,居諸不息。節氣文化始于農耕時代,諸多應用功能與場景皆已喪失,但其順應天時,依時而為的觀念仍有價值,農事中有“芒種不種,再種無用”之說,體現珍惜天時、不失時機的思想。服裝設計師依據芒種時節寄望豐收的節氣特點,適時地推出金銀絲線色調的時尚服裝,暗合著期盼五谷豐登的時節寓意,使時令之蘊含擁有新的審美載體和表現場景。源于西方的消費社會及其時尚理念,追求快速迭代的物質消費,遵循的是資本邏輯。而節氣文化蘊含的惜物惜材的理念,源于對自然的敬意,是一種獨特的文化智慧,強調因地取材、量材施藝、節用有度,不尚奢侈、適可而止,注重循環利用、不事靡費,同時強調渾然天成、自在俯仰,由此形成的現代設計,理念上遙接古人,審美上對接當下,以蘊藉內斂的美學氣質,賦予時尚設計鮮明的中國特色。
第三,禮敬自然生命,推崇天人合一。尊崇自然節律,就是禮敬生命,讓自然萬物依其生命邏輯繁育滋長、生生不息。禮敬生命,可得生機盎然、姿態萬千之大賞,既豐富人們的審美感受與藝術素養,又增進人們關愛自然與珍惜生命。感受自然節律,體察生命律動,洞觀宇宙妙秘,可感悟月滿則虧、花滿則衰的自然之道與人生哲思,汲取“小滿”意在葆有希望而不在至臻完滿之生命智慧。時節之養,訴諸于身,遵從生命節律而事日常起居,有利健康,是生活美學的重要面相;時節之養,訴諸于心,依憑內心真性而隨遇而安,有助養心,是生活美學的深層真義。與時節相伴,生活安順有致;與時節相融,心性和順安寧。身隨時節而動,不若心契神合于時。將時節之感,內化于心,融入生命,可達致心緒沉靜、閑逸超然的境界。
第四,樂享人間煙火,超越凡常人生。節氣文化滋育世俗人生,扮靚生活日常,使煙火人間充滿更多浪漫美妙時光,更多時尚風雅意趣。時節之中,有觀賞不盡的花紅柳綠、鶯飛草長,有品味不絕的風物禮俗、民間趣味。但先人尋覓生活之美的腳步并未駐足于此,人間煙火中的生活之美可在時節之內尋得,是一種貼近自然的“臨境”之美;而心靈境域中的生活之美需在時節之外覓求,是一種凌越自然的“靈境”之美。“臨境”為實境,是自然之外在表象;“靈境”為虛境,是生命之內在真性。前者是感知萬千風物的斑斕多姿,后者是體察自然生命的玄機妙秘。四時之外、生活之上尋求的,是生命的邏輯、心靈的安頓,是超越表相的覺知,是脫略物質的從容,是凌越凡常的怡然。先人智慧,融于煙火人間、藏于四時內外;庸常之中,微芒不朽,足以啟思后人,照亮未來之途。
四、結語
孟浩然詩云:“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節氣生活,使我們與自然親密接觸;時節人生,使我們與先人隔空對話。節氣之美,可滋養審美趣味;時令之賞,可滋育生活雅好。無形之中,文脈悄然延續;無意之間,文明綻出新蕾。時節是生活美學的時間之維,也是生活美學的流動文本;時令賦予生活美學自然節奏,也賦予生活美學人間煙火;節氣塑造了生活美學東方意趣,也建構了生活美學思致之美。
在數字時代,人們不僅與自然相處的方式發生了顯著變化,而且對節氣的感受與審美方式也發生明顯變化:現今人們既可以借助手機隨時了解天氣物候,也可以拍攝記錄觀賞氣候景象;既能夠快速從朋友圈獲取不同地域的天氣奇觀,甚至能夠運用AIGC工具生成所需要的天氣美景與短視頻。數字技術、人工智能正在全方位改變我們所處的自然環境,也改變著我們的天氣感知與節氣審美。在此背景下,人們應創造怎樣的生活場景來接納節氣文化?或者說該如何想象和創造節氣文化的現代樣態?在我們看來,既要創造體驗節氣文化新的感知方式,包括借助新媒體、數字技術等創造多樣化的節氣文化傳播途徑,以及創新設計體現時令文化元素的生活場景,也要賦予節氣文化新的內涵與表達方式,包括節氣文化與生活美學其他領域的跨界融合,以及想象和創造新的時間生活新空間;更要不斷提煉建構節氣文化新的話語體系,包括對傳統節氣文化的新詮釋,以及當代節氣文化理論與實踐的新探索。惟其如此,才能以時節之維連綴起生活美學之多重維度,重構傳統生活美學,為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提供智力支撐。
注釋:
(1) 王充:《論衡》,岳麓書社2015年版,第234頁。
(2)(10)(25)(32) 劉悅笛:《中國人的生活美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44、1、112頁。
(3) 莊子:《莊子·知北游》,見陳望衡:《中國古典美學史》上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1頁。
(4) 《禮記·孔子閑居》,見許嘯天編、金歌點校:《清初四大師集》第2冊,上海科技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24頁。
(5) 劉宗周著,吳光主編、何俊點校,吳光、鐘彩鈞審校:《劉宗周全集》 第3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12頁。
(6) 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叢書集成》本,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第12頁。
(7) 杜牧:《杏園》,《樊川詩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2頁。
(8)(11)(21) 高濂:《遵生八箋》下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631、632、139頁。
(9) 文震亨:《長物志》,重慶出版社2017年版,第60頁。
(12) 宗白華:《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頁。
(13) 海德格爾:《筑·居·思》,《海德格爾選集》(下),孫周興選編,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1193頁。
(14) 莊子:《莊子·齊物論》,見廖正倫:《學耘山房詩草》,四川民族出版社2017年版,第192頁。
(15) 孟子:《孟子·盡心上》,見張定浩:《孟子讀法》,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450頁。
(16)(19) 蕭放:《二十四節氣與民俗》,《裝飾》2015年第4期。
(17) 蕭放:《歲時節日》,《民間文化論壇》2016年第4期。
(18) 孫希旦撰:《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13頁。
(20) 蕭放:《天時與人時的融通:清明禮俗文化的傳承與創新》,《當代中國價值觀研究》2016年第1期。
(22) 孟元老撰、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805頁。
(23) 陸啟浤:《北京歲華記》,清抄本,藏上海圖書館。張勃有專文討論,見《〈北京歲華記〉手抄本及其歲時民俗文獻價值》,《文獻》2010年第3期。
(24) 謝肇淛:《五雜俎》,上海書店2001年版,第25頁。
(26) 朱良志:《四時之外》,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168頁。
(27) 朱良志:《不入四時之節》,《美術大觀》2023年第2期。
(28) 參見陰澍雨:《約略點染天真爛如——從〈花卉圖冊〉解讀陳淳的花卉寫生》,《中國書畫》2015年第8期。
(29) 周亮工:《讀畫錄》,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61頁。
(30) 陸機:《文賦》,見羅錦堂編:《元人小令分類選注》,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60頁。
(31) 莊子:《莊子·秋水》,見王邦雄:《莊子的現代解讀》,北京聯合出版社2020年版,第350頁。
(33) 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求是》2023年第17期。
(34) 吳為山:《讓傳統活化于創新》,《光明日報》2023年9月6日。
(35) 巫娜:《你的琴聲在說話》,見霽月著、巫娜演奏、凈如繪:《中國人的風雅:二十四節氣聽古琴》,化學工業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頁。
作者簡介:管寧,南京藝術學院特聘教授、紫金文創研究院研究員,江蘇南京,210013。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