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50—1966年間,《人民畫報》用圖文結合的形式為中外讀者敘述了嶄新的女性生活圖景。開啟“勞動+獎章”人生模式的女性英模,以榜樣的力量激勵了無數同時期的女性,勾勒出女性解放的美好藍圖。努力工作、勤儉節約,對新中國的積極性原則成為女性成長的主導方向。《人民畫報》對家庭婦女的報道呈現出較為曖昧的傾向,顯示出國家層面對于家庭勞動價值猶疑、矛盾的態度。作為媒介的《人民畫報》,其圖文內容與社會政治之間構置了一種互文關系。
關鍵詞:女性形象;建構;話語表述;圖文視域;《人民畫報》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一般資助課題“新世紀以來女性小說流變論”(項目編號:XSP2023WXZ012);湖南省教育規劃課題“人口老齡化背景下大學生婚育觀教育研究”(項目編號:ND231517);湖南省普通高等學校教學改革研究項目“新文科背景下通識課程《性別社會學》的教學研究與實踐”(項目編號:HNJG-2021-1330)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9-0096-06
作為新中國出版的第一本面向世界的綜合性攝影畫報,《人民畫報》自1950年7月創刊以來,“自始至終以對國際國內宣傳中國為重點內容,全面展現各個時期國家的熱點、焦點”(1),以圖文并茂的形式記錄共和國的發展步伐,講述人民的生活變化,譜寫時代精彩故事,向世界展示了中國的國家形象。近年來,學術界從新聞、廣告、外交、大眾文化、藝術設計等視角對《人民畫報》進行深度闡釋的研究日益增多,一些研究還具體涉及女性形象的建構與女性價值觀的形成。社會主義制度建立以后,國家從上至下實踐現代的治理與管理模式,推行平等主義的革命理念與集體生產觀念,強調人民群眾的廣泛參與。在這一歷史運動進程中,《人民畫報》用圖文結合的形式為中外讀者敘述了嶄新的女性生活圖景。不過,從圖文關系入手考察文字與圖像、文學和社會政治之間構置的互文關系,探究女性形象建構的敘事主題與話語機制的研究還有待深入。本文擬以已出版的史料和歷史文件為基礎,從圖文視域考察《人民畫報》具體為讀者提供了哪些有關中國新女性的想象圖景,并試圖探討這些想象背后所對應的觀念形態及其折射出來的歷史局限性。因1950—1966年對應中國當代史上具有獨特意義的歷史時段“十七年時期”,且這一階段中國女性走過的歷史道路更具典型性,故筆者將研究時限確定為1950年7月創刊起至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
一、時代楷模:新女性的形象圖譜
羅蘭·巴特曾指出:“對人類來說,似乎任何材料都適宜于敘事:敘事承載物可以是口頭或書面的有聲語言、是固定的或活動的畫面、是手勢,以及所有這些材料的有機混合。”(2)在語言文字還未出現的時候,遠古人類就已經運用巖畫、石刻等圖像符號來記錄勞動生產與生活場景。“在文字產生之前,圖像是唯一重要的遠古人類留下的遺跡。沒有相關圖像或器物的佐證,人類對‘史前史’的撰述和理解都是不可想象的”(3)。與文字相比,圖像也更具直觀性,能直接將形象訴諸人的視覺,調動受眾的感性經驗與視知覺思維,激發受眾的認知興趣,提升受眾對事物的參與度。作為以圖像為主、文字為輔的畫報,《人民畫報》自創刊之日起,以一系列前所未見的紀實性攝影照片,為國內外讀者提供了大量的圖像信息與圖像符碼,承擔了講好中國故事、展示中國文化魅力、凸顯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增強文化自信的重要敘事功能。
《人民畫報》的發刊詞明確表示:“人民畫報的主要任務就在于用攝影機和畫筆來向全國人民報道這些使得每一個人感到興奮鼓舞的新鮮事物。”(4)1952年,《人民畫報》確立其辦刊宗旨是對外宣傳中國國家形象,報道中國的革命與建設、各族人民的生活,以增進各國人民對中國的了解和友誼。對外展示中國的新婦女形象,表現婦女在解放后發生的巨大變化,是不斷增強中國國際影響力的重要舉措。“倡導婦女解放、塑造新女性形象,一直是中共的政治綱領和政權建設的內容之一。”(5)《人民畫報》的封面和內頁刊載了大量的女性圖像和相關文字報道,涉及個人肖像、工作場景、娛樂休閑以及家庭生活等各個方面,為讀者了解特定歷史時期女性的生存境遇提供了翔實珍貴的圖像史料。
女性作為時代的楷模、新社會的主人頻頻登上畫報的封面、封底等顯眼位置,以極富沖擊力的視覺形象向世界人民展示中國女性的力量和風采,以榜樣的力量激勵了無數同時期的女性。作為“新中國的女拖拉機手,新婦女的典型”(6),梁軍參加過在北京舉辦的亞洲婦女代表大會,接受過毛主席的接見,梁軍和助手的彩相榮登《人民畫報》1950年8月號(總第二期)的封面。相片以藍天白云作背景,手握方向盤、身著工作服、頭戴工作帽的梁軍正視鏡頭,堅毅的眼神,微微蹙起的眉頭,巾幗不讓須眉的颯爽英姿成為建國后幾代人共同的歷史記憶。1950年,由梁軍本人出鏡、反映新中國第一代女拖拉機手成長歷程的紀錄片《女拖拉機手》,將梁軍的事跡傳遍千家萬戶。梁軍帶領女拖拉機隊員駕駛拖拉機,馳騁北大荒田野的經典影像定格在無數人的腦海里。1950-1960年代,以“女拖拉機手”“拖拉機”為藝術表現對象的繪畫作品層出不窮,畫種涵蓋年畫、中國畫、版畫、木刻、宣傳畫等類型。“女人”與“拖拉機”的結合,勾勒出女性解放的美好圖景,梁軍也被定義為推動當代女性實現獨立、創造自身價值的標桿。
自梁軍以后,女性駕駛拖拉機、聯合收割機、挖泥船、火車、飛機等現代大型機械的報道頻頻見諸畫報。如張慶村第一位拖拉機手王梅芬,在一年多時間里學會11種新式農具的使用技術,出席過北京的全國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當選拖拉機站的工作模范(7);在國營安徽方邱湖農場實習的南京農學院女學生陳麗聰,皮膚黝紅,雙目炯炯有神,頸系綠毛巾,操作聯合收割機有板有眼,絲毫不遜色于男性(8);18歲的挖泥船駕駛員裘文獻(9)、新中國第一個女火車司機田桂英(10)、新中國第一批飛上藍天的女航空員(11)等大批女性,涉足男性傳統壟斷領域,不斷突破性別拘囿,跨越性別藩籬,參加國家基本建設,在社會各個領域開疆拓土、建功立業,成為新中國女性競相效仿的榜樣。正如鄧穎超1952年在婦聯“邀集女航空人員等座談會”上講到的:“新中國第一批婦女新人物的實踐證明了在今天凡是男人可以做的工作,婦女同樣可以做。”(12)這些女性圖像與解放前《良友畫報》《婦人畫報》的女性圖像大相徑庭,女性不再充當感官欲望的表征和被凝視與被消費的對象,而是一躍成為駕馭機器的新女性,成為國家的主人翁,在勞動中煥發女性的生命之美。
這一時期《人民畫報》有關婦女的報道,展示了不少女性走出傳統家庭,參加革命與社會勞動,在血與火的淬煉中成為時代英模的范例。如女特等戰斗英雄郭俊卿14歲隱瞞性別、女扮男裝參加革命;李鳳蓮15歲擺脫封建家庭的壓迫,參加革命工作獲得特等勞動英雄稱號;17歲的工廠女工畢玉蘭,是東北某工廠第一個新紀錄的創造者,并多次刷新紀錄,獲評“女英雄”稱號;紗廠女工朱玖在工作中開展勞動創新、改進技術,成為工友集體稱贊的勞動英雄;農村婦女郭淑貞把勞動看作光榮的事業,積極參加體力上可以勝任的各種勞動生產工作,先后被選為遼西省特等勞動模范、一等勞動模范、征糧模范(13); 全國紡織工業模范趙夢桃,七年來月月超額完成生產計劃,先后幫助十七個女工成為先進工作者(14);出席全國群英會的先進工作者紡織女工陳愛娥,等等。這些模范女性,獻身于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在革命、工作中表現突出,因而獲得來自政府的肯定與表彰,開啟了“勞動+獎章”相結合的人生模式。“這代女性英模肩負婦女解放和國家建設的雙重歷史使命,普遍具有一個共同思想原則:具有獻身集體和社會的精神。”(15)“勞動”昭示了“婦女也頂半邊天”的具體路徑,勞動光榮的觀念深入人心。“獎章”意味著女性的付出與奉獻得到了社會的普遍認可,女性的社會價值得以彰顯。
熱愛勞動是這一時期《人民畫報》中模范女性具備的道德品質,而且這些女性在視覺上呈現出鮮明的群體性特征:圓潤的臉龐、齊耳的短發,身著灰、黑或藍色的列寧工裝,一掃解放前畫報中女性的柔美、嬌弱,整體給人以健康、積極、昂揚向上的印象。圓潤的臉龐、黝黑的皮膚表征著女性擁有強壯康健的體魄,齊耳短發能為女性節省時間、方便勞作,簡樸的列寧工裝代表實用主義的傾向,這一切都符合以勞動為核心的生產需求。女拖拉機手梁軍既為女性提供了成長的方向與目標,又引領了建國后中國女性的審美潮流,一批又一批的梁軍式女性在各行各業不斷涌現。《人民畫報》上報道的模范女性,無論是外在形象還是內在精神氣質,都與梁軍一脈相承。這些模范女性的事跡,不斷激勵更多的普通女性,鞭策她們以勞動模范為標準來要求自己,在勞動與奮斗中實現自身的社會價值。
二、性別模塑:成長為社會主義新人
畫報是圖像文化與文字結合的產物。在中國畫報史上,《點石齋畫報》以圖像為主,輔以少量文字解釋說明,開啟了圖文敘事的先河,提供了以圖像解說晚清的敘述策略。《良友畫報》《婦人畫報》以圖文并茂的視覺圖景塑造了都市文化語境下女性的媒介形象,刺激女性的消費,模塑女性的價值觀念與審美。作為建國后的主流媒介之一,《人民畫報》自覺應對特定的政治文化壓力,充當了主流政治話語的傳播窗口,宣傳主流文化意識形態,建構和生產與主流意識形態相匹配的媒介形象,引導新中國婦女建立自我認知與社會認知。《人民畫報》在建構新中國女性形象時,以“三八”節專題報道和解放前后婦女處境的對照,開啟“女性被講述”的敘事模式,凸顯新中國成立后婦女在社會與家庭生活中今非昔比的巨大變化。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和黨組織非常重視女性解放運動。新的政策與法律制度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共同綱領》、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等,確立了男女兩性在法律、政治、經濟地位上的平等,為廣大婦女賦權。婦女一改解放前女性被壓迫被奴役的歷史,成為國家的主人,獲得參加政權管理的權利,從基層到高層婦女參政的人數不斷增長。政府保障婦女的特殊權益,同工同酬、婚姻自主等政策法律的頒布,使女性在歷史上第一次獲得了基本的生存保證,“標志著婦女從奴隸到公民、從非人附屬品到自食其力者的社會地位變遷”(16)。1951年至1954年,《人民畫報》為配合“三八”節對婦女相關議題進行了專題報道。1951年4月號《人民畫報》用7個版面的篇幅刊載了“解放了的中國婦女”專題,以《新中國婦女的雄偉陣容》《國際民主婦女聯合會第四屆理事會議》《新中國廣大婦女走上生產戰斗的前線》三個板塊從國內國際兩個層面呈現女性解放的巨大成就,以圖文互見的形式展現“毛主席領導下的新中國姊妹們剛健愉快的形象”。女拖拉機手、女民兵、女海軍、女郵遞員、女電影放映員、女電車乘務員、女推土機駕駛員等大量涌現,表明新中國女性不斷進入社會公共領域,享有前所未有的工作權,并開始與男性一較高下。1952年“三八”婦女節首都各界婦女七千多人,集會慶祝新中國第一批女航空人員“三八”起飛典禮。同年4月號《人民畫報》刊載了《新中國的第一批女航空員》并配有女航空人員的特寫照片、空勤地勤準備飛機起飛的圖片。起飛典禮上朱德、鄧穎超發表講話:第一批女航空員“是我們新中國婦女的光榮,也是新中國婦女的榜樣”,“這是只有在實現了男女平等政策的新中國才能出現的新事情”。(17)第一批女航空人員的出現,既加強了人民空軍的建設,又助推了全國婦女的解放運動。1953年3月號的《新中國的婦女》整體展現了婦女在參政、就業、接受教育等各方面獲得了與男子平等的權利,婦女的生育權益也得到保障,產假、生育補助金、無痛分娩等極大改善了女性的生育狀況。中國第一個女煉鐵爐長吳元倫、農業豐產模范崔玉霞、湘西苗族自治區人民政府委員石拔英、河北省東鹿縣縣長田蘊、新中國第一支女子測量隊“三八”測量分隊,顯示出新中國婦女已成為祖國經濟建設的有力大軍。“三八”測量分隊隊員們踏過冰雪,扛著測量儀器和紅旗,頂著寒風爬上三百公尺高的山頂去進行山地測量的圖片昭示女性與男性一樣擁有吃苦耐勞、甘于奉獻的優良品質。1954年3月號的《幸福與驕傲——參加祖國基本建設的婦女》彰顯婦女在各行各業參與生產勞動,從事地質勘察、工程設計、測量、鉆探、燒窯、燒瓦、采油、電焊、抹灰等工種,與男同志一樣勝任工作,在平凡的崗位發光發熱。這些“三八”節專題報道凸顯了女性解放后獲取了平等的工作權,參加祖國建設,在勞動中成長為勤勞與努力的社會主義新人典范,在工作中振興國家。
黨和政府從政策和措施上鼓勵女性走出家庭參與社會經濟活動,將家庭婦女納入社會公共生活空間,宣傳“男女平等”思想。在國家政治的干預下,以往不可能接納婦女的公共領域紛紛向婦女開放,女性開始擁有進入并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女性通過國家政策的支持,以勞動的方式進入社區、工廠、軍隊、科研院所等等,并以解決實際公共問題的能力證明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從而獲得應有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顛覆了沿襲千年的男權統治。勞動作為一種中介,既表達了女性獨立的政治訴求,又表征女性尊嚴的完全確立。女性成為“勞動力”,獲得工作權,也就意味著女性獲得了一定的經濟地位,意味著女性有獲得自由的可能性。這一時期《人民畫報》有關婦女的報道,很多都涉及女性在勞動中成長為模范人物、勞動能手等。抓拍勞動場景,呈現女性在社會勞動與生活中的美,是這一時期《人民畫報》表現女性生活、展現女性解放成就的一種視覺策略。1953年第11期封面是棉農張淑榮正在棉田里摘花的勞動場景。張淑榮圓圓的臉蛋泛著健康的紅色,面帶微笑注視棉田里的棉花,采摘棉花的瞬間被鏡頭記錄了下來,整幅畫面洋溢著豐收的喜悅。女性之所以能夠心無旁騖地投身社會生產實踐,是因為國家為女性成為“勞動力”提供了必要的公共支持,如托兒所、幼兒園、公共食堂等配套設施。為解決婦女參加生產的后顧之憂,國家大量建設保育院和幼兒園,將兒童撫養與教育社會化。國家政治成為婦女最為重要或者說主要的解放力量。婦女走向公共領域的勞動媒介形象引領了那個時代無數女性掙脫家庭走向社會,參與社會勞動與國家治理,行使女性的政治職能,成長為又紅又專、盡善盡美的社會主義新人。
《人民畫報》用了一系列今昔對比的人物報道闡釋了一個獨特的時代命題:新人只有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才能養成。韓煥兄解放前在日本人的皮鞭下做工,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解放后擺脫了貧困,居住條件和生活配套設施的改善讓她有更多時間鉆研工作,發明了一種新的搖紗方法,大大提升了勞動產量和質量(18);上海市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杭惠蘭現身說法講述自己一家兩代女性的生活命運:抗戰爆發后為謀生被迫和妹妹進入工廠,解放后杭惠蘭成為工廠的主人,擔任工會主席,妹妹被送到北京學習深造,母親熱心服務鄰里,被推選為上海市人大代表(19);趙夢桃解放前是一個雜貨攤販的女兒,在一家工廠織毛衣毛褲,解放后成為棉紡廠工人。在師傅的悉心教授下,兩年時間內一躍為全國紡織工業模范,成為“嶄新的人”(20);周镕和唐嗣孝是一對多年的好朋友,解放前就讀于四川大學化學系,畢業后因女性身份四處碰壁、遭人歧視。解放后,她倆應聘到鞍山鋼鐵公司化工總廠,作為新中國工業建設中的技術人員,為祖國貢獻出自己的力量。(21)女性走出家庭,擺脫了以往的經濟依附地位,走向社區,走進工廠,成長為勞動大軍中的一員,獲得了生命的尊嚴,有效緩解了中國產業工人相對匱乏的現實乃至理論困境。今非昔比的敘述背后揭示了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敘事邏輯:女性由解放前食不果腹、水深火熱到解放后當家作主、受人尊重的巨大蛻變,得益于黨和人民政府的教育與領導,得益于新政權的政治賦權,沒有黨、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新女性的誕生。通過今昔比照,用“過去”照亮“今天”、昭示“未來”,為女性的成長注入革命動力,指明成長方向。
在20世紀50年代的社會重建與改革計劃中,個人應該為集體利益而工作,支持新政府的社會控制和經濟發展計劃,整個社會弘揚的是個體為集體、國家無私奉獻的道德規范。努力工作、勤儉節約,對新中國的積極性原則成為女性成長的主導方向。女性在新中國接受教育,改變了自身的命運,再現“革命/女性”的主題。“教育”在此承擔了某種意識形態的說服——訓練功能,使得女性在新時代獲得成長。社會主義新人的成長過程需要不斷克服自己的個人利益,不斷地學習與自我改造,逐漸完成主體性的建構,最終成長為符合國家需求的社會主義新人。《人民畫報》以官方話語的方式保持了與主流話語的一致性,在內容、主題和代表性的實踐活動方面為新中國女性的成長提供了有效范例,并通過這些來將社會標準與約束進一步具體化,塑造典型的模范女性形象,從而達到引導與規訓現實社會女性發展的目的。在主流意識形態營造的社會氛圍中,“占主要地位的話語和它們所帶來的習慣做法都建立起了一種明確的標準,在這種標準之下女性和男性都成為性別和性的服從者。無論個人是否有意識地認識到了這些話語中占主要地位的性別種類,他們都有意無意地通過陳述和自我陳述參與了它們的再創造”(22)。《人民畫報》勾畫的女性成長圖景成為當時無數中國女性努力的方向。
三、性別話語表述的裂縫
女性的職業、教育、健康和生育觀是有關女性和改革計劃中經常出現的議題。從職業來看,《人民畫報》上刊載的女性來自于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各條戰線,有拖拉機手、護士、小學教師、紗廠工人、航空員、測量隊員、建筑工程師、挖泥船駕駛員、瓦工、油工、電焊工、燒窯工、抹灰工、橋工、民兵、研究員、地質勘探員、演員、會計、運動員、科學工作者、農村社員等。恩格斯曾指出:“婦女的解放,只有在婦女可以大量地、社會規模地參加生產,而家務勞動只占她們極少的工夫的時候,才有可能。”(23)婦女只有積極參與到社會事務或者公共政治之中,其家庭與社會地位才能真正提高,這同時也是婦女解放的根本途徑之一。新社會恰恰為婦女參與社會事務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家庭婦女“走出家庭”,從事各種社會勞動,在勞動中成長為社會主體與政治主體,成長為“新社會”的一分子,解決了魯迅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樣”的歷史疑問,女性真正成為自己的主宰。
除上述參與社會勞動的女性外,《人民畫報》對家庭婦女這一易被忽略的身份類型也傾注了極大的熱情。但這一時期《人民畫報》對家庭婦女的報道呈現出較為曖昧的傾向,顯示出國家層面對于家庭勞動價值猶疑、矛盾的態度。一方面,畫報大肆宣揚模范女性的典型事跡來引導讀者群通過社會勞動蛻變為社會主義新人;另一方面,由于建國之初政府無法解決女性的充分就業,畫報遂以正面的語調肯定家庭主婦的勞動與生育價值。1953年2月號《幸福的家庭》以日常化的敘事講述了印刷工人施仲琪一家六口的溫馨家庭生活。妻子是家庭主婦,操持家務,照顧全家人的生活起居,對于家庭生活現狀非常滿意。1955年1月號的封面為天津第一橡膠廠的職員李淑華和她一胎所生的三個孩子。圖片上李淑華彎腰低頭照料著三個孩子,給人一種幸福恬靜、歲月靜好的感覺。1956年4月號《家務》是應日本讀者的要求,以家庭主婦凌月華現身說法的自述介紹中國家庭主婦的生活。凌月華有4個孩子,丈夫是電廠職員,收入不高但生活幸福,工作日丈夫上班孩子上學,假日看戲、看電影、逛公園。凌月華除了料理家務,孝敬婆母,還參加街道居民委員會的工作,幫助街坊辦事。凌月華在家務勞動和街道工作中找到自己的價值。1958年3月號《我們的孩子》中的家庭主婦劉瑞珍生育7個孩子,孩子們孝順節儉,主動分擔家務,一家人相親相愛。這些家庭主婦并沒有因從事家務勞動而遭到丈夫的嫌棄,相反,作為對外宣傳的喉舌刊物,《人民畫報》肩負宣傳新中國制度優勢的重任,家庭主婦這一角色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料理好家務,照顧好丈夫,教育好孩子,就是為社會做貢獻,就應該贏得社會的尊重。
家務勞動關乎性別、家庭、婚姻、勞動、社會文化等多方問題。隨著國內形勢的轉變和大躍進的不斷推進,《人民畫報》對于家務勞動報道的話語發生轉變。1958年11月號《人民公社再一次解放了婦女》、1960年9月號《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都強調有了人民公社大食堂、學校和托兒所,婦女從家務勞動中解脫出來,在經濟上不再依附男性,獲得徹底解放。事實上,婦女問題從來都不可能脫離于更宏大的時代主題,撇開時代政治因素討論婦女問題是不可取的。《人民畫報》的辦刊定位與外宣功能,使其比一般畫報更具政治性。對于女性議題的高度關注源自于新中國鞏固新生政權、服務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其背后體現出鮮明的政治功能。事實上,國家政治的視角也為我們考察《人民畫報》提供了一種深刻的觀察世界的敘事方式和形式經驗。新中國成立后,女性或被動或主動的勞動抉擇體現了新社會對女性的政治想象,女性獲得了“當家作主”的尊嚴感與自豪感。但尷尬的是,處于大時代漩渦中的婦女,響應號召走出家門,參加社會勞動后,卻發現家務和工作的雙重負擔又成為女性不得不面對的困境。但這一現實問題在主流媒介《人民畫報》中被有意識地遮蔽了。因為“在民族、階級利益高于個人利益的社會主義中國,平等更多地意味著個人對民族、階級解放和對國家所履行的義務平等”,“對婦女來說,民族解放和階級解放是她們當家作主的先決條件,因而構成婦女解放的重要組成部分”。(24)于是,性別問題降為次要問題,性別革命讓位社會革命,政治需要決定一切。《人民畫報》對家庭主婦、家務勞動的立場看似搖擺不定,實則體現出《人民畫報》作為媒介的政治自覺。
從這一時期刊載的照片來看,《人民畫報》倡導的女性形象基本上都是工農兵身份,要么是熱愛勞動、結實樸素的“女漢子”,要么是貼近中性氣質甚至略帶男性氣質的“鐵姑娘”。傳統女性柔美、恬靜的性別氣質只在1956年、1957年偶爾出現。如1956年3月號選取了華北農業科學研究所劉敏湘、梅慧生、錢曼懋三位女性共同研究棉花幼苗的照片作封面。三人臉色紅潤,衣著洋氣,居中的梅慧生身穿紅色毛衣,白襯衣領子外翻出來,右側的劉敏湘為紅色散花小棉襖,錢曼懋則是黑底紅白花色小棉襖,三人的著裝與神態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女性的知性、恬靜、閑適之美。1957年1月號封面照片《迎春》是兩個女青年在絨花店試戴絨花。其中一人身著旗袍,手執一朵紅絨花,另一人頭燙卷發,身著黑色西裝,西裝上別淺色絨花,內搭粉色旗袍,幫同伴試戴藍色絨花。兩個人的表情非常生動,唇紅齒白,彎彎的眉毛,明顯可見修飾的痕跡。自1957年1月至1966年5月,《人民畫報》封面女性主要有女演員、“黨的好兒女”(如下鄉知青邢燕子、女電焊工孫淑賢、勞作的農村婦女)兩種類型,鮮有凸顯女性性別氣質的形象了。這幾位女性呈現出來的性別氣質和審美趣味迥異于這一時期的模范女性,從中可以隱約窺見時代審美傾向的短期調整。與這一調整相對應的歷史語境是社會主義三大改造完成后國家文化政策的松動,尤其是“雙百方針”的實施帶來的政治語境的寬松化。當然,這一調整也可以看作是向傳統性別話語的回歸,只是宛若曇花一現,很快就被時代政治洪流淹沒了。從這一點來看,作為媒介的《人民畫報》,其自身也與社會政治之間構置了一種互文關系。
圖像學研究專家潘諾夫斯基強調,圖像闡釋的重點是圖像蘊含的符號意義,應從圖像的內容和文化內涵入手,挖掘作品的潛在世界。圖像事先預設了某種看的范式,決定了哪里才是受眾關注的焦點。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言:“攝影通過以一個復制的影像世界來裝飾這個已經擁擠不堪的世界,使我們覺得世界比它實際上的樣子更容易為我們所理解。”(25)也就是說,攝影提供的不是真實的世界,而是經過篩選、過濾后的影像。照片與繪畫一樣,是對世界的一種解釋。正如時下流行的擺拍一樣,照片呈現出來的景象貌似客觀真實,但如何拍、拍什么,實則都是可以操控的,并非完全真實可靠。在蘇珊·桑塔格看來,照片是將拍攝者的價值與評價賦予被拍攝對象。《人民畫報》構建的女性形象也可以從這一角度來理解,即呈現在觀眾面前的女性形象正是主流意識形態想讓觀眾看到的。
總體來看,《人民畫報》以一系列新穎的攝影照片,“再造以工農兵為主體的人民群眾的視覺觀念,通過具有典型性的主題圖式賦予了觀看的實踐以全新的意涵,也為觀者的主體性建構確立了一套全新的規范和標準,扮演了影響社會現代化進程的一種重要的文化力量”(26)。對于女性解放與性別議題的持續關注,不斷滲透的性別平等意識與女性獨立意識,體現出《人民畫報》試圖重新定義婦女與國家、家庭與社會的關系,通過國家建設的框架,重塑婦女形象以及性別觀念、家庭關系,在創造新婦女形象的同時也在尋求新的家國關系,表達對家國關系的嶄新想象。
注釋:
(1) 人民畫報社編:《國家記憶:〈人民畫報〉820期封面故事精選》,中國畫報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頁。
(2) 羅蘭·巴特:《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張寅德編選:《敘述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頁。
(3) 龍迪勇:《圖像敘事與文字敘事——故事畫中的圖像與文本》,《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
(4) 《發刊詞》,《人民畫報》1950年7月創刊號。
(5) 馬春花:《“女人開火車”:“十七年”文藝中的婦女、機器與現代性》,《文藝爭鳴》2014年第6期。
(6) 顧雷:《女拖拉機手梁軍》,《人民日報》1950 年 1 月 17 日。
(7) 參見雪羊:《女拖拉機手》,《人民畫報》1956年11月號。
(8) 參見《人民畫報》1955年8月號封面。
(9) 參見楊之華:《幸福與驕傲——參加祖國基本建設的婦女》,《人民畫報》1954年3月號。
(10)(13) 參見《新中國廣大婦女走上生產戰斗的前線》,《人民畫報》1951年4月號。
(11)(17) 參見吳明:《新中國的第一批女航空員》,《人民畫報》1952年4月號。
(12) 鄧穎超:《新中國婦女前進再前進》,《人民日報》1952年9月24日。
(14)(20) 參見和谷巖:《嶄新的人》,《人民畫報》1960年5月號。
(15) 楊簡茹:《女兒、女拖拉機手、女英雄——1950年代初“新中國新婦女”視覺形象建構的三重面向》,《文藝理論與批評》2021年第5期。
(16)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63頁。
(18) 參見《一個女工的生活》,《人民畫報》1952年10月號。
(19) 參見杭惠蘭:《我們生活在新中國》,《人民畫報》1955年3月號。
(21) 參見王復遵:《一對好朋友》,《人民畫報》1955年3月號。
(22) 艾華:《中國的女性與性相:1949年以來的性別話語》,施施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頁。
(23)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59-160頁。
(24) 左際平:《20世紀50年代的婦女解放和男女義務平等:中國城市夫妻的經歷與感受》,《社會》2005年第1期。
(25) 蘇珊·桑塔格:《論攝影》,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頁。
(26) 何天平、宋航:《現代性喚起與“新中國”圖景勾勒:創刊初期〈人民畫報〉(1950—1956)的視覺建構與意義再現》,《新聞春秋》2021年第5期。
作者簡介:李剛,湖南科技大學建筑與藝術設計學院副教授,湖南湘潭,411201;梁小娟,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湖南湘潭,411201。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