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監所場景下,被害人遭受不同行為人的若干次毆打,且造成輕傷以上后果的,若不能查明該傷害后果與具體某次毆打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根據存疑有利于被告人原則,無法將致使傷害結果發生的毆打行為歸屬于任一行為人,各行為人不成立故意傷害罪,但可能成立破壞監管秩序罪。基于實質客觀說下的犯罪事實支配理論,對于破壞監管秩序罪的犯罪主體,看守所中缺乏主體身份的未決犯,在與已決犯共同成立破壞監管秩序罪時,若其對整體法益侵犯發揮了不可或缺的支配性作用,應將其評價為主犯、共同正犯。
關鍵詞:毆打致害 因果關系無法查明 破壞監管秩序罪 身份犯共犯
一、基本案情
2023年3月1日至4月7日,邵某因涉嫌保險詐騙罪被羈押于P市看守所,劉某某、梁某某、周某、崔某某則在P市看守所服刑,與邵某被關押于同一監室。期間,邵某(未決犯)、劉某某、梁某某、周某、崔某某等人單獨或共同(每次毆打的參與人員不同且數量不確定)采用拳擊、腳踹、肘擊、扇耳光等方式,在監室內、放風場等處不定時多次毆打同監室在押人員孫某某。2023年4月8日,孫某某因傷住院后被發現脾臟破裂、全身多處骨折,并于當晚進行了脾臟切除手術。經法醫鑒定,孫某某脾臟損傷構成重傷二級;右側第2-6肋骨和左側第2-10肋骨等多處骨折、脊柱損傷構成輕傷一級;胸骨、右手第一掌骨基底部等多處骨折構成輕傷二級。司法機關鑒定意見表明,能夠排除被害人傷情在2023年3月1日之前形成的可能性,但因被害人孫某某因傷后未及時入院檢查,無原始病例資料,導致上述損傷的具體形成時間難以明確。加之犯罪事實持續期間,孫某某每天都遭受不定時毆打,且每天、每次參與毆打人員不同,無法查明究竟是哪次毆打行為與傷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進而無法明確在上述行為人中,究竟是何者實施了致使傷害結果發生的毆打行為。
二、分歧意見
(一)5名被告人的毆打行為是否構成故意傷害罪
第一種意見認為,5名被告人構成故意傷害致人重傷的共同犯罪。理由為:在客觀上,5名被告人基于相互協作而共同完成的整體法益侵害事實,與傷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在主觀上,從毆打行為頻繁不止的特征表現,可推知5名被告人皆有對傷害結果的認識與追求。且雖然各被告人有時相互協作、有時“各自為營”,但作為同監室的室友,彼此間均應知曉各自犯行的存在,有共同侵害被害人身體健康的意思聯絡。因此,5名被告人成立故意傷害致人重傷的共同正犯。同時由于毆打行為發生在監所環境下,嚴重擾亂了監管秩序,屬于破壞監管秩序罪與故意傷害罪的想象競合。
第二種意見認為,5名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故意傷害罪,僅成立破壞監管秩序罪的共同犯罪。理由為:一方面,由于損傷的具體形成時間難以明確,無法確定究竟是哪一天、哪一次、有哪些參與者的毆打行為導致了輕傷或重傷結果的發生。據此,任何一次毆打行為與傷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都不應得到認定;另一方面,如果將若干毆打行為視作一個整體性的法益侵害事實,固然能夠肯定其與傷害結果之間基于條件關系所確定的事實因果關系,但同時也將出現承認傷害結果系由若干不具有致輕傷以上強度的毆打行為累積而成的問題。而故意傷害罪的成立要求單次行為直接或立即造成傷害結果,不包括若干行為累積且遲延地造成傷害結果的情形。就此而言,5名被告人雖有共同犯罪之事實,卻無法成立故意傷害罪,只得基于共同“毆打其他被監管人員”的行為成立破壞監管秩序罪。
(二)未決犯邵某是否構成破壞監管秩序罪的正犯
第一種意見認為,未決犯邵某不構成破壞監管秩序罪的正犯,只能認定為本罪的幫助犯。理由為:《刑法》第315條明確將破壞監管秩序罪的主體界定為“依法被關押的罪犯”,故本罪屬于真正身份犯。根據通說觀點,無身份者無法成立真正身份犯的正犯。因此,雖然本案中邵某與其他四名被告人共處看守所的同一監室,但因其身份屬于“未決犯”,只能依其參與毆打這一物理性貢獻,而以幫助犯這一狹義的共犯類型論處。
第二種意見認為,未決犯邵某可以構成破壞監管秩序罪的正犯。理由為:雖然在真正身份犯中,若缺乏主體身份,即便實施了相應的實行行為,也無法對身份法益造成損害,因而不能成立相關犯罪。但在共同犯罪的場合,身份的具備不能被認為是對全體正犯人的共同要求。因為只要其中有一名共犯人具有構成要件身份,就足以開啟對身份法益的侵犯可能,其他共犯人參與其中,并基于整體性的觀察,能夠確證其對法益侵害事實的塑成起到不可或缺之支配性作用的,即便不具有主體身份,也不應否定其屬于實質概念下的正犯。這與共犯人即便只實施了構成要件實行的一部分,也可能成立共同正犯同理。因此,雖然本案中邵某不具有構成要件身份,但因其他4名正犯人皆有“已決犯”身份,基于相互之間的利用即可充實構成要件。且在破壞監管秩序的過程中,邵某憑借多次親自實行毆打支配了法益侵害,當構成破壞監管秩序罪的共同正犯。
三、評析意見
針對上述兩個問題,筆者均同意第二種觀點。即本案的犯罪事實不構成故意傷害罪,包括未決犯邵某在內的5名被告人成立破壞監管秩序罪的共同正犯,理由如下:
(一)當數次毆打參與者各異且因果不明時無法認定故意傷害罪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導致本案輕傷或重傷結果發生的情形,無非屬于以下兩種可能:第一,某次特定的毆打行為直接或立即導致傷害結果發生;第二,在超過1個月的時間內,所有的毆打行為,單獨視之均不足以導致傷害結果發生,但若干毆打行為相繼實施,逐步使被害人身體健康狀況惡化,最終累積性地催生出傷害結果。然而上述兩種可能均不足以使本案的5名被告人成立故意傷害罪,具體來說:
1.無法查明具體毆打行為與損害后果間的因果關系。本案案件事實復雜、介入因素繁多,以致于無法確定輕傷或重傷后果究竟是由侵害過程中哪一次特定的毆打行為所致。即便如此,倘若每次毆打行為的參與者固定,也能夠將傷害結果歸責于固定參與的行為人。但本案的特殊性恰又在于,具體到每天、每次,各具體毆打行為的參與者始終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導致致害參與者無法查明。因此,每位參與者都可能是與傷害結果具有因果關系的毆打行為的參與者,同時也皆有可能是該毆打行為的事外人。由此導致,承認哪一次毆打行為與傷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要求哪一個或哪幾個行為人就傷害結果擔責,都無法免于造成事實認定錯誤的可能。就此而言,一方面,從程序法的角度而言,由于既有證據無法排除合理懷疑地證明“某一次具體的、有明確參與者的毆打行為與傷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故理應接受因果關系證明不能的現實,做出每一次的具體毆打行為均與傷害結果之間不具有因果關系的事實認定;另一方面,從實體法的角度來說,由于“每位被告人是否實施了直接導致傷害結果的毆打行為”這一問題高度存疑,進而形成被告人:“僅構成破壞監管秩序罪”與“同時構成破壞監管秩序罪和故意傷害罪”這兩種可能的規范評價。根據“存疑時有利于被告人”的基本原則,當窮盡取證手段,仍然未能查清查實與定罪和量刑有關的事實,難以形成司法確信時,應當將能夠使被告人在刑法的規范評價上獲得更有利之處斷的可能性事實,作為司法機關最終認定的案件事實。[1]落到本案,即對每位被告人,均應當否定其實施了直接造成傷害結果的毆打行為,因而認定其只構成破壞監管秩序罪。
2.將毆打行為視作整體性的法益侵害事實會導致欠缺傷害實行行為。如上文所言,如果將若干毆打行為視作一個整體性的法益侵害事實,固然能夠肯定其與傷害結果之間的條件關系。同時由于毆打行為整體,牽涉了全部5名被告人的參與與協力,因而能夠基于已經查明的事實,將傷害結果在事實層面歸咎于全體被告人,消解了因果關系的認定難題。然而,這一觀點也將承認本案中并不存在能夠直接導致傷害結果發生的毆打行為,即認可本案中的輕傷或重傷結果來源于數次毆打行為的累積,是一種歷時性致害。而根據刑法的基本理論,要構成刑法中的“傷害行為”,一方面應具有致他人輕傷以上損害的可能,另一方面需以單次或若干次在時間空間上緊密相連的身體舉動為表現樣態。倘若對他人身體施以有形力的行為,雖能造成他人痛苦,但不具有于輕傷以上程度損及人體健康的可能性時,則為毆打行為,在較長一段時間內反復實施時,即升級為虐待行為。即便產生了傷害后果,也不在刑法傷害罪的評價范疇以內。[2]因此,此時將因欠缺故意傷害罪的實行行為,導致5名被告人缺乏構成要件符合性,最終依然無法構成故意傷害罪。
基于上述分析,在本案中,5名被告人在看守所這一監管環境中,通過毆打其他被監管人從而對監管秩序所造成的破壞,僅可以《刑法》第315條的破壞監管秩序罪加以評價。當然,認定破壞監管秩序罪并不意味著只要對其他被監管者的身體直接施以物理力并造成其痛苦即可,而是要達到“情節嚴重”的程度。根據通說觀點,當從毆打行為的隨意性、惡劣性、后果嚴重性以及周期性等四個方面加以判斷。[3]本案中,5名被告人無事生非、主動毆打;毆打行為累計數十次,多次發生于監管場所公共區域且毆打部位包括頭部、胸部、腰腹部等多處;造成被害人兩處輕傷與一處重傷;且毆打行為持續時間超過1個月,可知其犯行隨意、惡劣、后果嚴重且持續周期長,已達到“情節嚴重”的程度,故成立破壞監管秩序罪。
(二)未決犯可構成破壞監管秩序罪的共同正犯
對于正犯的界定,若堅持形式客觀說的觀點,認為只有親自實施構成要件該當行為者方可具備正犯性[4],則必然會認為破壞監管秩序罪的正犯僅限于“依法被關押的罪犯”,而不包括缺乏主體身份這一構成要件要素的未決犯。然而問題在于,本案中未決犯邵某作為與四名已決犯所形成之共同犯罪團體的主導者,在毆打事實展開及破壞監管秩序的法益侵害過程中實質發揮了不可或缺的支配作用。若否認未決犯邵某可作為本罪正犯,就意味著只能依其對犯罪過程的物理助力而以幫助犯論處,將其貢獻界定為“次要或輔助作用”,最終適用《刑法》第27條之規定,認定為從犯。這顯然未能做到對邵某行為不法的周延評價,有悖于罪責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
筆者認為,正犯的認定需基于實質客觀說下的犯罪事實支配理論,由此可消解無身份者在真正身份犯中成立正犯的最大障礙。通過觀察刑法正犯理論發展的學術脈絡,可知間接正犯、共謀共同正犯等概念類型的提出,沖擊了形式客觀說下僵化的正犯認定標準,使理論和實踐逐漸認識到正犯與共犯的界分,歸根結底是為了在刑罰裁量上根據犯罪者在法益侵害過程中的貢獻,做出差異且適正的評價。[5]由此,在實質化浪潮下,正犯被重新界定為具體犯罪事實的核心角色,是通過行為實行、優越性認識或其他功能性作用而支配犯罪過程者,而共犯者則為配角,只能對犯罪實施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而無法支配犯罪過程。[6]這一以實質客觀說區分正犯與共犯的基本立場,亦可通過我國《刑法》以作用分類法界分共犯人的立法設計得到印證,即我國刑法中的主犯與實質客觀說下的正犯幾無差別,從犯亦與共犯實質趨同,兩對概念彼此之間只是表述方式有所差異。
當然,即便以實質客觀說作為正犯界定標準,無身份者亦無法構成身份犯的單獨正犯,但在破壞監管秩序罪等復合型身份犯中,無身份者卻有成立共同正犯的可能性。具體來說,在真正身份犯中,罪質的核心源于行為人對因身份而產生的特定義務的違反。因此,當缺乏主體身份時,就注定行為人無法對身份法益造成侵犯,在單獨實行的場合,也就無從成立相關犯罪。然而在共同犯罪這一強調整體性結合的場合,只要有具備主體身份者參與其中,就足以開啟對身份法益的侵犯之門,使無身份者亦可借助有身份者間接實現對身份法益的侵犯。但其中無身份者能否在整體的法益侵害過程中發揮支配作用,進而成立身份犯的正犯,則仍需取決于其所觸犯的具體犯罪類型。詳言之,在諸如受賄罪的,其所保護的法益僅限于身份法益的單一型身份犯中,身份單一且絕對地塑造了犯罪的法益和罪質,此時,有且僅限于親自違反身份所賦予的特定義務者,可被評價為在犯罪過程中起到了支配作用。對于無身份者,只能被評價為是對法益的侵犯有所助力的次要人物,其對整個犯罪流程缺乏支配力,唯能以共犯角色論處;而在復合型身份犯中,相應罪名保護的法益不僅包括身份法益,也包括被定型化的實行行為在剖離身份時所單獨觸犯的法益,如貪污罪的保護法益即同時包含了國家工作人員職務廉潔性與公共財產所有權。當無身份者憑借實行行為直接侵犯了非身份法益且借助有身份者間接侵犯了身份法益時,就沒有理由否定其對于整體法益侵犯所發揮的不可或缺的支配性作用,因而當以正犯論處。
具體到本案,由于毆打被監管人型破壞監管秩序罪的保護法益為監管秩序與被監管者的人身權利,屬于復合型身份犯,在已決犯與未決犯基于共同的犯罪故意以對被害人實施多次毆打的情況下,因均在法益侵害的塑成中發揮主要作用,遂成立共同正犯,均應適用我國《刑法》第26條之規定以主犯論處。最終,山東省平度市人民檢察院以5名被告人涉嫌破壞監管秩序罪向平度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訴,該法院采納了檢察機關的指控意見,并綜合考慮被告人的認罪認罰狀況,以破壞監管秩序罪對被告人邵某判決有期徒刑2年8個月,對其余四名被告人則分別判處有期徒刑1年4個月至2年4個月不等,充分且適正地評價了各參與者在共同犯罪中的作用與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