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多次實施小額保險詐騙、數額累計5萬元以上的行為,在形式上完全符合保險詐騙罪構成要件要求,在實質上侵害國家保險管理秩序和保險公司財產,應當以保險詐騙罪予以規制。以普通詐騙罪對該類行為進行認定的觀點,與“特別法優于一般法”通說理論相抵牾,背離追訴標準修定目的,容易造成類案刑罰失衡,并不可取。具體認定時,宜將數額累計期間限制在2年以內,更好實現刑事司法與行政處罰的雙向銜接。
關鍵詞:小額保險詐騙 多次 數額累計 2年以內
一、基本案情
被告人黃某某系S市F區一小規模汽修廠老板。營業期間,利用維修便利以及熟悉交通事故車險理賠流程的優勢,通過先購買汽車、再偽造交通事故的方式,多次騙取保險公司保險金。經查證,2018年1月至2023年5月,黃某某以上述方式先后實施10起保險詐騙活動,單筆數額在1-2萬元區間,累計數額達13.2萬元。另查明,黃某某汽修廠系正規經營,主要收入源為汽修業務,實施上述保險詐騙活動具有一定的隨機性,實施目的具有多樣性,有的系為賺取好處費,有的系為維護客戶關系,有系為“江湖義氣”幫助朋友。
二、分歧意見
2022年5月,最高檢、公安部頒布《關于公安機關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將個人實施保險詐騙犯罪“數額較大”的標準從1萬元大幅提高至5萬元。機動車事故險是最常見的保險種類之一,汽修廠是機動車保險詐騙犯罪的重要一環。實踐中,絕大多數的機動車事故車損數額都在5萬元以下,單次該類保險詐騙數額往往達不到數額較大標準,但如果多次實施、累計數額則可能超過5萬元(為行文方便,本文將不足5萬元的保險詐騙行為統稱為“小額保險詐騙”)。就此而言,本案的特殊性抑或典型性在于,基于查證事實,黃某某多次實施小額保險詐騙,累計數額超過5萬元,已經超過保險詐騙罪“數額較大”標準,但難以通過證據認定黃某某的多個小額保險詐騙行為構成連續犯、徐行犯,并據此將涉案關聯小額詐騙行為認定為刑法上的“一個行為”。本案中,針對黃某某的多次小額行為性質及處理,存在四種不同的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不能累計計算,不構成犯罪。與稅收、貪污賄賂犯罪等特殊規定不同,當前刑法并未規定保險詐騙數額可以累計計算。在刑法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將多次小額保險詐騙行為累計數額計算,實質上是將數個行政違法性質的行為“合成”為一個犯罪行為,違背罪刑法定原則。
第二種觀點認為,不能累計計算,但單次保險詐騙數額超過 5000元的,可以普通詐騙罪認定并累計數額。不符合特殊詐騙罪構成要件,但符合普通詐騙罪的構成要件的,以普通詐騙罪論處。[1]
第三種觀點認為,能夠累計計算,構成保險詐騙罪。我國刑事立法采取“既定性又定量”的模式,“數額較大”是反映行為社會危害程度、為刑法分則明確規定的構成要件。“當多次違法行為以其累計的數額達到犯罪行為所要求的量時,事物就會發生質變而升格為犯罪。”[2]
第四種觀點認為,能夠通過累計計算方式認定黃某某的行為構成保險詐騙罪,累計數額應當以兩年為期限。關于多次行政違法行為數額累計的時間限制,存在“一年說”“二年說”“三年說”等意見,其中“兩年說”有利于保持詐騙犯罪解釋體系的一致性,能同時兼顧刑法謙抑性原則和刑法目的實現。
三、評析意見
歸納本案爭議焦點,主要有三個:其一,能否對多次小額保險詐騙數額進行累計計算并據此定罪量刑;其二,能否以普通詐騙罪對小額保險詐騙行為定罪量刑?其三,如果累計計算,是否應當進行必要的期間限制。筆者同意第四種觀點,認為多次小額保險詐騙數額能夠累計計算,但應當以2年期限作為約束。
(一)符合保險詐騙罪構成要件,具有刑事違法性
數額是財產犯罪構成要件的基本要素。多次小額保險詐騙活動、累計數額5萬元以上,完全符合保險詐騙罪構成要件,累計數額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
其一,從刑法文本表述上分析,《刑法》第266條、第198條均未對“數額較大”的行為次數作出限制。當前刑法分則中,明示數額可以累計計算的規定共有4處[3],有觀點認為該4處均系法律擬制[4],其余情形不能累計計算,否則就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但事實上,有關數額累計計算與否的問題,屬于解釋論中的選擇問題,并不屬于法律必須明文規定的內容。[5]更多研究認為,應當將刑法分則中的數額累計計算作為注意規定來理解。[6]“就數額犯而言,刑法分則條文關于累計的規定只是注意規定,不是特別規定或者法律擬制。”[7]因此,將多個小額保險詐騙行為數額累計,是全面理解和適用刑法分則的體現,與罪刑法定原則并不相悖。
其二,從司法解釋及指導性文件理解,累計計算規定是注意規定而非法律擬制。當前,除上述4處明示規定外,認為可以累計計算的解釋、意見并不少見:如2001年“兩高”《關于辦理生產、銷售偽劣商品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2016年“兩高一部”《關于辦理電信網絡詐騙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第2條第1款、2017年“兩高”《關于辦理組織、利用邪教組織破壞法律實施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等都明確規定,多次實施一類行為、未經處理的,數量或者數額累計計算。由于司法解釋無權作出法律擬制規定[8],如果堅持認為數額累計必須以刑法分則的明確規定為前提,那就會得出大量司法解釋及規范性文件已經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結論,這顯然是不妥當的。
其三,從刑法基礎理論檢視,反對數額累計的理論前提也不能成立。反對數額累計觀點其實構筑在一個理論預設上——“刑法分則條文原則上規定一個事實、一個行為侵害了一個法益,符合一個犯罪構成,處理時也只能針對該事實、該行為、該犯罪構成進行評價。”[9]但事實上,該理論預設并非不證自成的“自然法”,反而很可能是非本土化理論的誤用。在大陸法系國家,刑法規定的犯罪認定只定性不定量,刑法分則通常不涉及數量的規定。就該類國家刑法而言,符合或出現了刑法分則條文規定的單一行為、數額或結果,就是(或才是)犯罪。[10]但是,我國刑事立法具有鮮明的本土性特征,采取的“定性+定量”模式,犯罪構成是刑法規定的各犯罪構成要件要素的有機整體,所有犯罪的認定都是將全部犯罪構成要件作為有機體系進行整體評價。在此模式下,要根據犯罪成立的所有要件要素做體系化的整體評價,單一行為沒有符合或具有行為犯的“行為”、結果犯的“結果”、數額犯的“數額”,也可能構成犯罪。[11]因此,我國刑法分則條文中的構成要件行為并非按照一個事實、一個自然行為來設定的。除了涉及多次的規定之外,如非法行醫罪、賭博罪等均以反復實施同一自然行為為必要,不應將自然行為與構成要件行為相混同。[12]具體到本案,《刑法》第198條規定的“進行保險詐騙活動、數額較大”的行為類型并未要求限于一次來完成,因此,將多次保險詐騙行為合并計算并不存在違反罪刑法定的問題。
(二)比較類似保險詐騙活動,具有刑事危害性
將存在爭議的多次小額保險詐騙、累計數額較大的行為評價為保險詐騙犯罪并進行規制,除了構成要件該當性以外,根源在行為背后的嚴重社會危害性。對此,可以從法益侵害與犯罪預防兩個方面來理解:
其一,對法益的嚴重侵害。保險詐騙罪侵犯的是復雜客體,包括國家保險管理秩序和保險公司財產所有權。多次小額保險詐騙數額累計達到數額較大標準,與一次保險詐騙數額達到數額較大標準相比,給國家保險制度和正常保險活動帶來的破壞性影響明顯更大。比如甲實施1次數額8萬元的保險詐騙,本案黃某某因不同原因、目的在不同時間多次實施小額保險詐騙,累計13萬元。比較而言,黃某某行為造成的社會危害性、行為有責性明顯重于甲。在甲依法構成保險詐騙罪的情況下,按照舉輕以明重的解釋方法,也完全應該將實施次數更多、累計數額更高的黃某某行為認定為保險詐騙罪。
其二,對犯罪預防的考慮。《刑法》第198條沒有明確規定“數額累計計算”,并不意味著這是刑法的漏洞。如不將多次小額保險詐騙數額累計,就會導致相應犯罪行為得不到應有的規制,進一步明示或者暗示可以通過分割數量、多次實施的方式逃避刑罰。這種現象在其他財產犯罪中也普遍存在,例如國家工作人員基于不同原因、目的多次挪用公款,但每次僅挪用公款數額都在追訴標準之內。“解釋者應當正視法律文本的開放性,懂得生活事實會不斷地填充法律的含義,從而使法律具有生命力。”[13]
(三)不宜以普通詐騙罪認定小額保險詐騙行為
有觀點主張,可以適用普通詐騙罪對本案行為予以認定。[14]對此,筆者認為并不可取:
其一,與“特別法優于一般法”通說理論相背離。根據我國刑法規定,普通詐騙罪在邏輯上能完全包容保險詐騙罪,兩者是獨立競合關系。司法實踐中,一般都是按照特別法處理。究其原因,“特別法與普通法的關系源于立法規定,刑法在設立這種關系之時,與預設了特別行為按特別法不按普通法處理的規則,這種規則具有絕對適用的性質。”[15]立法機關在設定特殊犯罪行為類型、司法機關在解釋立法時確定特殊罪名及一般罪名的入罪數額、情節標準時,對擬規制的犯罪圈已經作了充分的考慮。也就是說,如果特別行為不符合特別法的規定,應當認定為無罪,而不能再按照普通法處理,否則就會造成立法目的的落空。
其二,與追訴標準修定目的相背離。有關部門指出,新標準適度提高了部分經濟犯罪案件的立案追訴數額標準,主要是基于經濟社會發展實際、司法辦案實際、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銜接需要實際。根據違法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程度,適度提高部分立案追訴數額標準,能夠更好實現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雙向有效銜接,充分發揮行政法律法規的治理效能。[16]不難看出,將包括保險詐騙在內的相關金融犯罪追訴標準從1萬元提升至5萬元,意在適當控制刑事規制在該范圍內的適用,為行政違法處置留出空間,改變過去金融領域行政違法與刑事犯罪區分度不高、行政處罰獨立適用的空間偏于不足的問題。在此背景下,以普通詐騙罪對超過5000元的小額保險詐騙行為進行規制的主張,恰恰背離上述“三個實際”的要求。
其三,會造成保險詐騙個案刑罰輕重嚴重失衡。以本案所在地舉例,甲實施保險詐騙4萬元,如因達不到保險詐騙罪追訴標準而被以普通詐騙罪追訴,對照普通詐騙罪數額較大的標準5000至5萬元,其數額接近數額巨大5萬元,對應具體的法定刑大約在2至3年;乙保險詐騙5萬元,剛剛達到保險詐騙罪5萬元追訴標準,對應具體的法定刑卻在1年以內。如果出現多次情形,兩者失衡情況將更嚴重。如甲實施多次小額詐騙,累計數額50萬元,以普通詐騙罪認定屬于數額特別巨大,對應具體法定刑在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乙多次實施單次數額在5萬元以上的保險詐騙行為,同樣累計數額50萬元,以保險詐騙罪認定乙的行為,對應的具體法定刑僅為5年。通過以上比較可以發現,以普通詐騙罪認定超過5000元的小額保險詐騙行為,看似能夠解決個別案件問題,但實際可能造成新的更大問題。
(四)宜以二年期限為界
作為入罪要素的前行為與后行為之間的時間間隔究竟多久較為合適,目前還缺少權威的理論分析。前后時間過短意味著打擊范圍過窄,難以發揮刑法規制多次行政不法行為的制度價值。前后時間過長意味著追責過于苛責,不利于穩定社會預期。比較而言,采納“二年說”,將累計期間限制在兩年內的理由更為充分:
其一,“二年說”在司法解釋中規定最多、認同度最高。比如盜竊罪司法解釋規定,“多次盜竊”為“二年內盜竊三次以上”;敲詐勒索罪解釋規定,“多次敲詐勒索”為“二年內敲詐勒索三次以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解釋規定,“二年內受過行政處罰,又非法獲取、出售或者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的”,屬于“情節嚴重”。
其二,與詐騙罪相關規定保持一致。《意見》規定,“二年內多次實施電信網絡詐騙未經處理,詐騙數額累計計算構成犯罪的,應當依法定罪處罰”。該意見具有準司法解釋的效力,已經為司法實踐所廣泛采用和應用。保險詐騙作為詐騙罪的特殊類型之一,參照同一屬性的司法性文件規定,更具說服力。
其三,與行政處罰規定的精神保持一致。“二年說”的深層次理論依據,源自行政處罰法規定和行刑銜接的需要。《行政處罰法》第36條規定,“違法行為在二年內未被發現的,不再給予行政處罰……”,2024年3月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頒布的《行政處罰裁量權實施辦法》第9條亦明確,“違法行為在二年內未被發現的,不再給予行政處罰”。目前,小額保險詐騙行為不屬于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情形,也不屬于“涉及金融安全且有危害后果”的嚴重情形,其行政處罰追訴時效即為二年。因此,刑事規制采納“二年說”,有利于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的雙向有效銜接,更好發揮刑事規制與行政處罰的各自功能。
2024年4月,S市F區人民檢察院認定黃某某在2011年5月至2023年5月期間,共實施小額保險詐騙6次,累計數位9.8萬元,決定以保險詐騙罪向S市F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2024年4月,區法院采納全部指控意見,以保險詐騙罪判處黃某某有期徒刑1年,并處罰金5萬元。被告人黃某某認罪認罰,未提起上訴,判決已經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