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命案發生后,部分行為人存在臨時起意獲取被害人財物的情況。張某殺害劉某后臨時竊取其電子產品等行為即是其中一例。如何判斷此類行為性質,則涉及到對搶劫、侵占合盜竊三種行為模式的理解。由于行為人實施暴力行為時尚無獲取財物的主觀意圖,該行為不符合搶劫罪構成要件。殺害被害人后,行為人并不自然獲取被害人生前財產的占有,故不成立侵占罪。雖然不能認為被害人死后的占有歸屬其繼承人,但應當認為被害人的生前占有可以在一定范圍內有限延續而構成盜竊罪。
關鍵詞:占有 殺人 臨時取財 行為性質
一、基本案情
2021年1月,行為人張某與被害人劉某通過聊天工具結識后,約定在劉某住宿的杭州某快捷酒店見面。根據行為人稱,二人系商談嫖資金額未果而發生口角,張某離開時認為遭到被害人鄙視而心生怨恨,遂在飲酒并準備刀具等兇器后再次回到劉某房間并發生激烈爭執。期間,張某雙手緊掐劉某脖子致其死亡。殺害劉某后,張某在整理被害人劉某的衣物時發現其行李箱里放置著一些手機、平板電腦等電子產品,遂又臨時起意,從其行李箱內竊取兩部手機、一部平板電腦后潛逃至異地,對外銷贓后得款人民幣三千余元。
二、分歧意見
張某殺害劉某,當然構成故意殺人罪。但殺害被害人之后,又臨時起意取得了死者財物應當如何定性?對于這一問題,雖然司法解釋在先期有規定[1],但在理論和實務判斷中,存在較大分歧。
第一類意見認為,張某構成搶劫罪。該意見的理由是,張某雖系臨時起意,但事前已使用暴力,取財時亦對其事前的暴力行為有所明知及利用(即取財行為與殺害被害人之間的暴力具有刑法上的因果聯系)。故而,張某的行為符合搶劫罪的構成要件。
第二類意見認為,張某構成侵占罪。本案中,劉某的死亡即導致其喪失對手機、平板電腦等物品的占有。此時,張某已經取得了對財產的占有權。由于張某將非法占有轉化為非法所有,因此應以侵占罪定性為妥。當然,也有極少數的人認為,由于死者遺留的財物難以認定為遺忘物,故主張臨時起意取財的行為應當無罪化。[2]
第三類意見認為,張某構成盜竊罪。侵害對象的認定也存在三種不同認識:第一種觀點認為劉某被害后喪失占有,但財產已經轉移至其繼承人所占有,故張某侵害的是死者劉某繼承人的觀念占有。第二種觀點也認為被害人死后喪失占有,但此時劉某財產占有已自然轉移至其臨時住所的控制人,故行為人侵害的是劉某臨時住宿的快捷酒店占有。第三種觀點認為,需要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承認死者生前的占有,故張某侵害的仍然是劉某本身的占有。
三、法理評析
犯罪是違法和責任相統一,結合人們對刑法中“占有”的一般認知,我們同意第三類意見中的第三種觀點,即認為:行為人張某的事后取財行為構成盜竊罪,其所侵害的仍然是占有。這種占有并非死者繼承人的占有,也排除評價為酒店的占有,而是死者本人生前的整體占有,理由如下:
(一)搶劫故意的排除
得出搶劫罪定性的基礎,是將搶劫看作暴力行為和取財行為的前后統一過程,認為張某使用了導致被害人無法反抗的暴力行為(即殺害被害人),取財行為系利用了該事前暴力,二者之間具有可歸責的因果聯系。同時在主觀上,張某取財時對自身的暴力行為亦有明知。于是,順理成章的就得出如下結論:如果行為人殺害被害人后,又“利用這種壓制狀態而奪取財物要成立搶劫罪”。[3]
不過,認定行為人構成某種犯罪,必須就行為人的主觀意志和客觀行為得出一致性的結論。就對行為人是否構成搶劫罪的判斷而言,其暴力行為與事后的取財結果之間,應當具有手段和目的之間的必然聯系,即:行為人先前的殺人行為是其獲取被害人財產這一目的的手段。易言之,行為人構成搶劫罪的前提是,其暴力行為系受到自身圖謀錢財的主觀意志所支配,并因該暴力而導致被害人死亡(即達到搶劫罪中不能反抗的后果)。
在本案中,行為人掐死被害人的理由與其箱子里的財物無關。雖張某事后竊取財物利用了自身的暴力行為,但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僅僅存在于暴力結果客觀作用上,而非主觀的手段和目的上。既然行為人暴力行為并不具有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產的主觀故意,將其評價為搶劫罪就存在主客觀不一致的問題。況且,行為人的殺人暴力已經被故意殺人罪所評價,而認定行為人構成搶劫罪,勢必要再次將原有的暴力行為認定為搶劫罪構成要件中的內容,也實有重復評價之嫌。
(二)繼承人占有說和場所控制者占有說
相對與搶劫罪,侵占罪和盜竊罪的觀點分歧主要集中在被害人死亡后財物占有狀況的認定結論存在差異。一般認為,如果行為人侵害了他人的占有,則應當盜竊罪定性。若未侵害他人的占有,僅僅是將占有變為非法所有,則可能構成侵占罪。[4]因此,只要存在他人占有的情況,無論是否是被害人自身所占有,行為人的行為都侵害了他人占有的基本權能,就應當評價為盜竊罪,否則即應認定為侵占罪。對于他人占有的情況,存在繼承人占有、酒店占有和死者生前占有三種不同觀點。對此,筆者將進行逐一分析,只有認為上述占有都不存在時,才能構成侵占罪。
繼承人占有說。認為屬于其繼承人占有的觀點認為,因殺人而導致被害人死亡的,死者的財物應當由繼承人占有,因為占有不僅是指實際占有,也包括觀念占有,而繼承人的占有即屬于觀念占有。[5]這是我國臺灣地區司法實務和理論界的主流觀點,近期在我國大陸也頗有學者認同這種理解。依照這種觀點,本案合邏輯得出的結論是:因為張某竊取了死者的財產而導致了其繼承人的觀念占有受到侵害,因此也構成盜竊罪(有學者認為繼承人的占有應當構成侵占罪,該觀念不符合一般占有的理解,上文已經駁斥。[6]有反駁的意見認為,如果行為人沒有繼承人,是否就意味著無人占有。但持肯定論的意見可以辯解,稱在無人繼承的情況下,可以由國家承擔相應的權能。不過,該觀點的主要問題在于,其對刑、民兩種法律關系中“占有”概念存在混淆。一般認為,民法上的占有,是一種類物權的概念,是以物的權屬所有之下的一種應當保護的權能,其占有意思在各國并不相同,得出占有可以繼承的結論主要還是依照各國涉及繼承事務的法律規定而非占有事實。但占有意思和事實在卻是刑法意義上的“占有”不可或缺的內容。[7]有論者稱,雖然繼承人不知道被害人死亡因而喪失占有,故死者遺留的財物可以視為繼承人“遺忘”之物。[8]但是,即便是觀念占有與物理占有存在差異,但仍強調在規范、社會的要素上存在一定的占有意思和事實。完全忽略占有意思和占有事實,不僅會嚴重限縮侵占罪的空間,而且在繼承人不知曉財產甚至是拋棄財產的場合下,被害人的占有問題仍然得不到解決。比如,在殺害被害人后,行為人并未即時取財,過后多年,有人發現相關遺漏財產后進行占有的,也應該認定為盜竊罪,這明顯與有違一般觀念。因此,認為繼承人占有的觀點因為不符合刑法中的占有概念,并不能排除侵占罪的適用。
場所控制者占有說。認為屬于酒店占有的觀點認為,被害人劉某死后,其房間內部的全部物品權屬均轉移至占有權能即隨之轉移,歸屬于其場所的真正控制者。
就本案而言,由于被害人系對酒店的臨時租住而非長期租住關系,因此其房間實系酒店所控制而非其劉某的實際住所。當劉某居住時,該場所歸劉某所控制,但在居住者離開時,其物品歸酒店占有。這種占有存在兩個明顯特征:第一,除了旅客外,通常酒店還具有另一套旅客房間的鑰匙或出入卡片,當居住者遺忘或遺失卡片時,可以向酒店借取房卡進入房間,這也是酒店支配力和占有意思的一種體現。第二,當顧客離開酒店后,酒店的服務員要對房間查房和進行清掃工作,如果發現有行為人的遺忘物,則自動歸酒店占有并進行發還,如果有人拿走亦構成盜竊罪而非侵占罪。行為人因此至劉某死亡的那一刻起,其物品就轉移至酒店所占有——即在其臨時居住的酒店所概括支配的場所之內,進而使得酒店經營者實際上取得了占有事實。由此可見,被害人死后,其財產至少能夠認定為屬酒店占有——而非無人占有。由此得出的必然結論是,行為人殺人后取財的行為應定性為盜竊而非侵占。
(三)生前占有的探討
雖然屬于酒店占有的觀點排除了本案侵占罪的成立空間。但在理論上仍然存在分歧:如果認定為酒店占有,其前提必須是死者自身已經喪失了占有,否則行為人侵害的便是死者的占有而直接認定為盜竊。在一些荒郊野外殺人后取財的案件中,這樣的理論分歧就會影響行為人的最終處理。
認為人死后會喪失其對生前物品占有的意見,是日本刑法學界相當有力的觀點,相似理論在國內也有部分知名學者認可。[9]僅僅從邏輯上說,死者本身已經無法解釋為刑法中的“人”,因此認定死者喪失占有的觀點的確最可自圓其說。但是,這樣的結論與當前社會公眾的認知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差異。特別是在類似本案——行為人自己殺害他人又臨時起意取得其財物的情況下,僅僅因為其先前的殺人行為而將改變行為性質,似乎精巧的邏輯推理并不能得出合理的結論。因此,仍有許多學者基于社會的一般觀念,在一定的場合下承認死者的占有。比如認為被害人在家中被殺害這一特殊場合,因為“家中的財物都屬于在家人特殊控制下的財物”而認定為盜竊。[10]也有觀點則籠統的認為,“死者自身也可以成為占有的主體?!保?1]上述簡單的將占有歸結于死者的觀點與刑法上的占有理論存在矛盾,實際是將“占有”的概念空洞化——無論是在理論根據上,還是在邏輯上都無法自洽,還容易招致不符合罪刑法定需求的批判。
既要達到理論上的自洽,更需要在現實中得出合理結論,只有將物品的“占有”歸結到死者的生前,即:在行為人殺害被害人后當場獲得財物的有限場合,將被害人的占有(系其生前占有而非死者占有)評價至其死后的有限時間。這種觀點的邏輯性理由主要包括:第一,被害人的死亡是一個從占有到喪失占有的動態過程,需要從規范的立場加以評價,從大多數命案形成的證據看,死者被致死暴力襲擊后,常常有一個搶救的過程,導致其死亡證明時間通常要明顯晚于行為人的殺害行為時間,因此從行為人的致死暴力與死者完全喪失占有之間,存在規范上可滯留的余地。當然,這種規范中可滯留的空間與行為人的殺害被害人的工具、地點、手段等密切相關,需要個案判斷。因此,部分學者批判的所謂把“殺害被害人86小時后取走財物的認定為盜竊罪,而把殺害被害人9小時取走財物認定為侵占罪的判決”[12]并非一定無理。第二,被害人的死亡(即其所謂的“喪失占有”)結局,與行為人的暴力之間存在客觀上的緊密因果關系。盡管行為人在實施暴力行為時主觀上沒有要使得被害人喪失占有的意志,但行為與喪失占有的因果關系并不因此而斷裂。第三,從罪刑均衡的角度出發,行為人對被害人采取致死暴力后又臨時起意事后取財行為在刑法上的否定評價,至少不應低于沒有使用致死暴力(即被害人因沒有死亡而不喪失占有)后再行取財的行為。如果行為人殺人取財后所承擔的后果要低于一般盜竊行為,其形成的結論不符合公眾的基本認知。
從上述邏輯分析看,得出死者生前整體占有的結論須遵循兩個前提:第一,死者的死亡結果系行為人自身暴力所導致,如第三人殺死被害人后,行為人再竊取財物的,不能將死者生前的占有整體評價。第二,行為人的殺人行為與其獲取財物的行為之間具有時空上的緊密性,即在空間上需要與其殺害行為具有強烈的關聯性,時間上具有必要的承繼性。在本案中,張某本人殺害劉某后即在整理其衣物時發現并竊取死者生前的財產,符合上述兩個將死者生前占有整體評價的基本要求,可整體評價為侵犯了死者劉某本人生前的占有。由于占有中的支配地位具有排他它性。因此,行為人張某可以侵犯劉某本身生前占有而排除了酒店占有而構成盜竊罪。
綜上,筆者認為,行為人張某除了構成故意殺人罪外,還構成盜竊罪。本案起訴至法院后,一審法院支持了上述觀點。被告人不服判決上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上訴,并經最高法核準,目前行為人已經被執行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