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田里長出的糯米粑

小時候過年，真的很熱鬧，也很簡單，只要能吃上香噴噴的糯米粑粑就是要過年了。

我是彝族人，我們過大年的準備，從農歷的十月初一就開啟了。在十月初一這天，就要準備過年吃的糍粑。

那時候能吃上糍粑不是件容易的事。種田本就是件十分艱辛的事，糯米的產量又較低，加上農民種出的糯米都舍不得吃，大多拿到集上賣錢補貼家用，所以糯米粑粑是很珍貴的東西。

說到種田，我腦海里全是母親辛苦勞作的樣子，種田真的是又累又磨人！在我們家，沒有男勞動力，家里的重活全是母親一個人承擔。我記得我家本沒有田，后來有人送了我家幾塊爛田，也就一畝不到的樣子，那根本不能稱之為田，已經爛得不成樣子。別人為什么送給我家，是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幾塊田幾乎沒有種的價值。這塊爛田的田埂處會出銹水，水流淌到田里都是黃黃的。我經常叫這塊爛田叫“焊田”，這里的“焊”指的是人陷進田里就會動彈不得，泥特別深。母親好幾次都被焊得抽不開身，就如沼澤一樣，還會越陷越深，我在田埂上看得直著急，又是哭又是喊，生怕母親發生點什么情況。

我們都勸母親放棄那幾塊爛田，因為種的難度大不說，周圍還有好多墳，那時候孩子膽子都小，看到墳，總覺得里面會出現什么一樣。母親說：“我一定會把它們變成好田，種出糯米給你們舂粑粑（糯米糍粑）吃。”那是一塊爛田，就算母親提出換工，人家也不換他們家水牛來給我家翻整，所以母親就自己一鋤頭一鋤頭地翻。天還不亮，母親就去翻田，晚上要打著手電筒才回到家。等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成了個泥人了，全身都沾滿了泥巴，我們能做的就是給她熱一盆熱水，讓她洗洗。

我問母親：“媽媽，你去那么早，回來又那么晚，周圍還那么多墳，你一個人不害怕嗎？”母親笑著說：“傻孩子，如果你心中有重要的事要做，內心就不會害怕。”那段時間，母親對那幾塊爛田就像著了魔一樣，每天起早貪黑地就是往里鉆。母親不怕苦不怕累，是因為她心中有個重要的事，就是讓我們過年的時候，能吃上糯米粑粑。很多時候我們做事，就是缺少這樣的信念，遇到點挫折就放棄，最后什么事也沒有做成。心中有目標，有方向，有信念，何懼這條路上的荊棘，用心中的信念持之以恒地去努力，我們就可能實現那個已定的目標，這也是我在母親身上悟出的道理。

經過母親一個多星期起早貪黑地翻地，那幾塊爛田已經成型了。母親說這還不夠，這塊田還需要改造，把爛的根源問題給解決了。母親在田埂出水處，挖了很長的一段排水溝，這樣不僅能解決爛田的問題，還能在干旱的時候把田埂挖開個口，解決種田缺水的問題。母親又去山上砍了很多樹枝，在田里鋪了一層又一層，她說，這樣就不會焊下去了。為了給田里增肥，母親先是去山里摟了很多枯黃的樹葉，像給田地鋪了一層厚厚的床墊子一般。這樣還沒有結束，母親從家里的豬圈背了三十多背簍的農家糞，倒在田里，種田的準備工作才算結束。

一般來講，南方水稻根據種植的時間分為早稻、中稻和晚稻。在我們這，種的都是中稻，播種時間在四到五月份，只種植一次。我記得母親種莊稼最會掌握時間了，她都是等到谷雨節氣就開始播種，繁育秧苗。繁育秧苗時會把種子撒得很稠密，可能只用到一塊田就夠了，等秧苗長到三四十厘米就可以移栽了。那時候，農村干活都喜歡換工，就是大家集中起來幫這家干一天，等第二天又是幫那家干一天，這樣輪流地換工后，各家又干各家的。我很喜歡種田栽秧（插水稻）的季節，大人去哪家幫忙換工就會帶上自家最小的小孩去，可以去吃好吃的。因為是栽秧，主人家一定要用米飯招待來幫忙的人，還要做上好幾道好菜相配，這樣做一是對來幫忙的人表示尊重和感謝，二是還寓意著種下的水稻會有一個好收成。

栽秧才能吃上白米飯，所以小孩子們都很喜歡，因為那時候農村條件不好，只有條件很好的人家才能吃得起白米飯，條件一般的人家吃的是白米摻玉米面蒸出來的兩摻飯，條件不好的人家吃的就是純玉米面蒸出來的玉米飯。米很珍貴，是農村人的向往，糯米更是，價格比普通米還要貴一些，大家種出來都舍不得吃，都是拿到集市上換成錢補貼家用，要不就留著極少一部分做過年吃的糯米粑粑。我家種的那幾塊爛田，沒有跟人換工，是母親一人完成的。母親說，我們家這是爛田，萬一給人焊進去很尷尬。我喜歡跟著母親去干活，看她干活，陪著她，也讓她有個伴。

栽秧講究的是一個整齊，得用線拉好后，照著線插下去，插下去的秧苗留足一定的距離，這樣栽出來的秧苗才能充分吸收光照和營養，用線拉著栽的秧不僅整齊美觀，同時也是為了方便后期“薅秧”（給稻秧除草的意思）。栽完秧苗后，一到傍晚母親就去爛田里看秧苗的情況，種下的秧苗最需要的就是水源，所以要每天都去看一下。雖然這是一塊爛田，但是在秧苗生長期的夏天里也會缺水，需要放入水溝里的水才能滿足它們生長。到傍晚的時候，母親等大家的田都放夠水了，才把水溝里的水放到我們家田里，這樣也影響不到別人家。

可能是第一年種，田抓不住肥，秧苗長勢不是那么好，種下半個月后，秧苗就開始發黃了，母親說得及時補充養分。這種情況別人家也會出現，他們往田里撒點化肥就可以解決了。我們家的化肥已經被玉米地安排得妥妥當當的，根本就沒有多余的化肥。母親也是急夠了，說只能這樣了，她用兩只桶挑“豬糞水”（主要是豬的排泄物），倒在爛田里，來回五千米，母親挑了近一個星期，也不知道母親挑了多少挑，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秧苗的顏色從黃色轉成了綠色，母親說：“今年應該可以舂粑粑吃了”。

秋天到了，稻子黃了，可以收割稻子了。媽媽看了一下傍晚的晚霞，“明天是個好天氣，我得去磨鐮刀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割稻子最重要的就是一把鋒利的好鐮刀。吃過晚飯后，母親就拿出磨石磨鐮刀，母親一個人磨了兩把鐮刀，目的就是為了明天能高效收割。一個小時的工夫，兩把鐮刀就磨得亮锃锃的。我家鐮刀用了很多年了，刀片已經被磨得很薄很薄了，表面光滑得都可以當鏡子，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母親辛勤勞作的痕跡。早上吃了早飯，母親就背著個背架，我背上個小背簍，手里拿著一個塑料水瓶，跟著母親一起去割稻子，當然我的目的是捉螞蚱。

到了爛田里，母親就開始割稻子了，而我就在旁邊玩耍，捉螞蚱，捉到的螞蚱就放在塑料瓶里。母親一口氣割了一上午，從頭到尾我就沒看到她坐著休息過。我瓶子里的螞蚱已經裝滿了，有的已經在瓶子里窒息了。沒有農藥的田就是螞蚱多，所以今年的收成很一般。但母親很滿意，她說，第一年種田，能種出來已經很不錯了。我們午飯也沒有吃，她說等全部割完，背上一背架就回家，其余的明天再來收。快到下午兩點的時候，母親割完了，我就和母親一起把一把把稻子收在背架上，剛收的稻子水分重，背起來也重，但母親還是背了滿滿一背架，我的背籮里也放了六七把，因為小還背不了太多。

花了兩三天，稻子全部收回來了，就要趕緊打稻子。媽媽把院子全部收拾出來，然后把一個方方正正的“八仙桌”放在院子靠墻的角落，就開始打稻子。打稻子是個力氣活，就是將一把把稻子往桌子上扳，直到稻子與稻稈分離后，才算結束。打完稻子，母親的手都要疼上個兩三天，實在疼得厲害的時候，就用白酒加熱揉揉疼的地方。看著母親這樣辛苦，這樣煩瑣地種水稻，我心想以后不吃糯米粑粑了，太磨人了。可是作為莊稼人，有哪一樣不是累人磨人，才能吃上自己種的糧食呢？跟老天要飯吃，你不僅要靠天，更要靠自己這雙勤勞的手，才能吃得上飯。

打好的稻子要進行晾曬，而且是在水泥地板上曬，這樣既干凈又干得快。在當時，一個寨子只有一兩家有平房的人，曬稻子不僅要和主人家打好招呼，還要排隊曬。曬干的稻子就可放進糧食柜了。等農閑的時候，給上有農機的人家五毛錢，把稻子脫粒出來，就出大米了，等到農歷十月就可以打糯米粑了。

農歷十月初一到了，我們彝族人這天就要舂糯米粑粑了。母親在頭天晚上泡好了糯米，到第二天早上六七點鐘就開始蒸糯米，蒸糯米要用一個大蒸籠，蒸好的糯米要用布蓋好，不能讓它快速散熱。在那時，舂糯米粑粑得用碓，利用杠桿原理，用人力腳踏來舂碓，將煮熟的糯米舂到軟軟綿綿的樣子。舂碓很熱鬧，路過的人都會主動幫忙踏上一腳。在用碓舂粑粑的時候，必須有個人拿著一盆水不停地給碓頭上水，以免糯米太黏，舂得不均勻。舂好的粑粑要用一個放了糯米面的大簸箕裝好，主人家會撕給踏碓的人一拳頭大的糍粑，一來是為了感謝他們踏碓的辛苦，二來是分享豐收的喜悅。因為舂粑粑是件美好的事，就算糯米粑粑再珍貴，淳樸的彝族人也樂于分享，即使不幫忙踏碓，只要是路過的人都能吃上一口熱騰騰的糯米粑粑。

剛舂出來的糯米粑粑，口感是最好的，這個時候吃，糯米的香味正在散發，溫度也正好，就算什么也沒放，吃上一口，軟軟糯糯的，非常香。吃完粑粑，大人們也會繼續幫忙揉粑粑，就是把剛舂出來的粑粑分成大大小小的部分后，揉成不同大小的粑粑。舂粑粑就是為了過年做準備。我們彝族必須要用粑粑揉兩個元寶，等過年的時候放在堂屋的家神上供。再做兩個篩子一樣大的大粑粑，其余的揉成小一點的圓粑粑。揉好的粑粑，要繼續放在簸箕里自然晾干幾天，全部干了就放好，等到過年前后就可以吃烤粑粑和炸粑粑了。

十月后，等把玉米收回來，農村的農忙也差不多結束，天氣也逐漸寒冷，特別是一下雨，貴州幾乎就進入冬天，大家只能在火塘邊烤火。烤火的時候，切上一塊粑粑來烤，真的是又暖又滿足。烤粑粑，不能用大火，只能小火悠悠地烤，最好的方法就是手拿火鉗，把粑粑放在火鉗上慢慢烤。我是小孩，最沒耐心，我烤的粑粑不是煳了就是沒熟透。母親烤的粑粑是最好的，她烤粑粑比較有耐心，兩面不停地翻著烤，一步步慢慢地來，就跟她種田一樣。靜靜等待，直到烤得發泡出了氣，粑粑就烤熟了。烤熟的粑粑要蘸著白糖吃，味道更是好，糯米的香與白糖結合，香香甜甜的更是一番風味。

我們彝族人講究，在過年前一般是吃烤粑粑，過年才吃炸粑粑。在大年初二的早上，我們必炸糯米粑粑吃，將炸好的糯米粑粑先送上兩塊到堂屋的家神處供好后，才可以吃。炸出來的糯米粑粑，外酥里糯，喜歡吃甜的可以蘸白糖，喜歡吃咸的就在外層抹點鹽巴，味道很特別。感覺這糯米粑粑，怎么吃都好吃。

曾經別人不要的爛田，真的種出了糯米粑粑。就好像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突然實現了一樣。母親用一塊爛田，讓我們吃上了糯米粑粑，讓我們過年過得有盼頭。其實，生活有的時候就像一堆爛泥巴，有可能是別人扔的，也有可能是自己碰到的，會讓你變得很難很難，會像爛田一樣，讓你深深焊進去，但只要勇敢面對和挑戰，積極應對生活，勤勞奮斗，你就可能收獲你想要的東西。

（責任編輯 劉冬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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