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環境法典基本概念探析

摘 要：生態環境法典編纂工作中，具有“一體三面”關系的基本概念“生態環境”“生態”“環境”“資源”亟待明確。四者內涵交織不清，傳統方法難以厘定。解決這一難點問題，應從禁止性規范—侵害原因行為—三面防治—一體保護的路徑出發，以詞源學、語法學和法教義學作輔，界定各概念基本范疇，并為“污染環境”“破壞生態”“侵占資源”劃定界限。單純討論保護環境、生態、資源無意義，任何保護措施的最終目的都是保護生態環境整體，要素只是切入點，而不是相互獨立的分類依據。由點及面，法典體系結構亦應調整，將“綠色低碳發展編”匯入“總則編”和“生態保護編”中，新增“自然資源保護編”，由此實現法典體系融貫。

關鍵詞：生態環境法典；基本概念；生態；環境；資源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21ZDA09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2024CDJSKPT06）

作者簡介：黃錫生，重慶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從事環境資源法學、能源法學研究；馮春陽，重慶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環境資源法學研究。

主持人簡介：于文軒，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環境資源法研究所所長，中國法學會環境資源法學研究會副會長，北京市生態法治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環境科學學會環境法學分會委員會常務委員，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獲中國法學會首屆“董必武青年法學成果獎” “北京市第十屆哲學社科優秀獎”、中國環境科學學會“青年科技獎” “優秀環境科技工作者獎” “勵青環境法學獎”和“中達環境法青年學者”獎等，從事環境與資源保護法學研究。

文章編號： 1671-6604（2024）05-0026-16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中圖分類號： D912

文獻標識碼： A

一、 從“一體三面”到“一體保護，三面防治”

（一） 一體三面理論的進步與局限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了“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的新目標，為響應這一目標，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規劃提出要積極研究推進生態環境法典編纂工作。隨著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的不斷推進，法典編纂愈發重要，成為建立統籌污染治理、生態保護、應對氣候變化、促進生態環境質量持續改善的生態環境保護法律體系的迫切需要。然而，法典編纂并非易事，除了體例、框架等實然問題外，“生態環境”“生態”“環境”“資源”等概念交織，歷史性的規范問題成為體系統一的阻礙。針對這一問題，呂忠梅提出“一體三面”理論，用于解釋資源、環境和生態之間的相互關系。根據該理論，資源、環境、生態均為人類生存發展所必需的自然條件，但對人的生存和發展作用各不相同：資源體現為自然對人類的“經濟功能”，環境體現為自然對人類的“受納功能”，生態體現為人與自然之間的“有機聯系”和“協同進化”功能，三者各有側重但統一于自然整體，密切聯系且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此之謂“一體三面”呂忠梅.環境法典編纂視閾中的人與自然[J].中外法學，2022（3）：606-625.。一體三面理論為生態環境法典編纂工作提供了寶貴的理論基石，它闡釋了資源、環境、生態之間的相互關系，揭示了三者之間的內在邏輯。然而，在實踐中，由于人類活動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一體三面理論的統一性原則往往面臨挑戰。如何將這一理論轉化為具體的法律概念，以指導生態環境法典的編纂工作，仍需深入探討。盡管已有學者借助“一體三面”理論闡釋“生態環境”的法律概念鞏固.環境法典基石概念探究——從資源、環境、生態概念的變遷切入[J].中外法學，2022（6）：1523-1524.，但資源、環境、生態的法律概念仍需進一步明確。因此，應當繼續深化對一體三面理論的研究，探索新的分析角度，努力將其轉化為具體的法律概念，以更好地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推動生態文明建設的進程，為生態環境法典的編纂工作提供堅實的理論基礎。

（二） 從禁止性規范到生態環境侵害本文所稱生態環境侵害涉及生態、環境和資源三個面向，內涵較生態環境損害更廣。原因行為

禁止性規范是實現法的調整目的的基本法律手段之一，是生態環境法典編纂工作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根據通說，禁止性規范指“命令當事人不得為一定行為之法律規定”，旨在阻止從事某種行為，不使其行為成為法律行為的客體王澤鑒.民法總則[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277.，其目的是防止特定類型侵害的發生，換言之，禁止性規范禁止的行為就是造成特定類型侵害的原因。禁止性規范具備以下幾個核心特點：第一，禁止性。禁止性要求行為主體“不為”某項行為，依靠對行為主體權利范圍設定邊界以發生效力，因此設定禁止性規范必須慎重。第二，客觀確定性。強行性和禁止性的特點決定了禁止性規范必須具有客觀確定性，即該規范所禁止的行為必須得到明確的描述和界定。這樣才能讓行為主體知道哪些行為是被禁止的，從而避免違反禁止性規范。因此，禁止性規范的表述必須明確、準確，不能存在模糊不清或無法執行的情形。結合禁止性規范的屬性和特點，可以得出兩點結論：第一，生態環境法典中的禁止性規范，其目的是防止生態環境侵害的發生，其內容是禁止行為人從事造成該侵害的行為（即原因行為）。第二，因為禁止性規范需要有客觀確定性，所以作為生態環境侵害的原因行為，就必須客觀確定，既要明確行為方式是什么，也要明確行為客體是什么，以確保行為主體能夠明確知道哪些行為是被禁止的，從而避免違反禁止性規范，以達到其保護生態環境，維護社會秩序，塑造行為準則的立法目的。

將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納入生態環境侵害原因行為當中，爭議較少。實際上，在條文中將“污染環境”與“破壞生態”并列的法律就有6部之多，行政法規和司法解釋更是不勝枚舉。與上文二者極易混淆的一對短語“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更是在10部法律中并列出現。從漢語語法學的角度細究兩對短語的差別，可以發現：污染環境是動賓短語，表征行為，環境污染則屬于偏正結構中的定中短語，其中定語“環境”對中心詞“污染”進行修飾，表征環境被污染這一損害后果，破壞生態與生態破壞同理。結合生態環境損害的法律概念《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管理規定》第四條：本規定所稱生態環境損害，是指因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造成大氣、地表水、地下水、土壤、森林等環境要素和植物、動物、微生物等生物要素的不利改變，以及上述要素構成的生態系統功能退化。，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在立法者的視角中，且不論“生態”和“環境”是否內涵重合，“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并列，是生態環境損害的兩種類型，“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是兩種并列的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原因行為需要注意的是，生態環境侵害中的原因行為和損害結果并不是一一對應關系，一個原因行為往往對應多個損害結果，如污染環境往往帶來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兩種損害結果。。事實上，學界也大都持同樣的觀點，認為需要“合理區分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兩類不同損害”呂忠梅.環境司法理性不能止于“天價”賠償：泰州環境公益訴訟案評析[J].中國法學，2016（3）：244-264.，“并且環境污染行為與生態破壞行為各自具有特性”呂忠梅，等.侵害與救濟：環境友好型社會中的法治基礎[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8.。

在資源面向，則比較復雜，相對應的用語有“浪費”和“破壞”。其中“浪費資源”出現3次，且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中與“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并列；“資源浪費”出現2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循環經濟促進法》中與“環境污染”并列。“破壞資源”和“資源破壞”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鄉鎮企業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礦產資源法》中都有使用，不過在司法解釋和部門規章中出現較多。此外，“破壞資源”往往也與“污染環境”并列出現，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第32條。盡管將“生態”與“破壞”、“環境”與“污染”搭配使用已被環境法學界普遍接受，但“資源”如何搭配使用，還沒有詳細論證，本文則認為“侵占”較“破壞”“浪費”更佳，原因在后文敘明。至此，生態環境侵害的原因行為劃分為污染環境、破壞生態和侵占資源三類，將其界定清晰，“生態”“環境”“資源”的法律概念自然明了。

（三） “一體保護，三面防治”的法律概念生成邏輯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禁止性規范在生態環境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從“一體三面”理論延伸而出的“一體保護，三面防治”理論則是從禁止性規范中原因行為的客體角度明確資源、環境、生態三個面向的法律概念的一種思路。“一體保護”是針對生態環境進行保護的概念，它強調將生態環境看作一個整體，注重保護這個整體的完整性和穩定性。這個整體是由“資源、環境、生態”三個面向構成的，每一個面向都是生態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需要協同保護，以維護整個生態環境的健康和可持續發展。單純討論保護環境、生態、資源無意義，任何保護措施的最終目的都是保護生態環境整體，要素只是切入點，而不是相互獨立的分類依據。當以后使用“生態環境”這一法律概念時，當然就在“一體保護生態環境”語境之下，這樣就避免了對“生態環境”一詞的詞源分析，直接賦予其整體性定義，也更加符合生態環境法典的“大一統”職責。“三面防治”則是指針對生態環境的三種侵害的原因行為進行防治，即侵占資源、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這三個方面的問題是導致生態環境受損的主要原因，在法典中，單獨談論“資源”“環境”“生態”時，皆需將其置于造成“生態環境”侵害的原因行為的客體視角之下，換言之，筆者研究的環境，是“污染環境”的“環境”，“生態”和“資源”亦然，如圖1所示。下文將遵循“一體保護，三面防治”的理論邏輯，對生態環境法典的基本概念進行深入探討。

二、 生態與環境的法律概念重構

（一） 破壞與污染：屬種關系闡明

何為破壞？從web of science檢索可知，國際學術界并無直接表示破壞生態或生態破壞的術語（不論是ecological damage還是destruction of ecology），反而是ecological environment damage這一我國首創的詞組出現頻率頗高。由此可見，破壞的含義難溯外源，需從我國的詞源推演。破壞，最早出現在《史記·匈奴列傳》當中：“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殺略數千人，敗數二千石而去，行破壞光祿所筑城列亭鄣”。其意為毀壞、損害、使受損害夏征農，陳至立.辭海：第六版縮印本[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1449.。這是破壞的核心含義。狹義上的破壞指摧毀、毀壞的行為本身，廣義上則是指某種行為使某物受損害和不利影響。

何為污染？污染（pollute）一詞在14世紀晚期意為“玷污、污損（儀式）圣潔”，來源于拉丁詞匯polluere（玷污、污染、毒害）的過去分詞pollutusEtymology of pollute by etymonline[EB/OL].（2020-08-14）[2024-01-09].https：//www.etymonline.com/word/pollute#etymonline_v_34984.。“環境意義上的污染”這一記錄始于1773年，用于形容泰晤士河的污染情況。隨后整個19世紀，該詞多指對“河流的污染”ROSCOE H E， SCHORLEMMER C. Treatise on chemistry[M].London： Macmillan，1877：255.，從20世紀擴展到大氣，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資本主義國家工業畸形發展，環境污染日益嚴重，公害事件不斷發生，環境污染問題開始引起人們的重視。從此，污染這個詞開始廣泛地被環境科學學者所采用，特指“對環境的污染”李永祺.再議“污染”和“海洋污染”定義[J].海洋科學，1985（5）：59-61.。

《中國大百科全書》并未直接定義“污染”，而是將“環境污染”定義為“人類社會經濟的發展，導致地球環境系統改變，使環境質量下降的程度超過地球環境系統的自凈能力，造成危害人體健康和生態系統正常功能退化的現象”，并將其原因形容為“有害的化學物質、放射性物質、病原體、噪聲、熱等侵入到自然環境中，而自然環境又沒有足夠的容量或自凈能力把這些物質凈化消除”。《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以下簡稱《環境保護法》）中也缺乏對“污染”的直接定義，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以下簡稱《水污染防治法》）將“水污染”定義為“水體因某種物質的介入，而導致其化學、物理、生物或者放射性等方面特性的改變，從而影響水的有效利用，危害人體健康或者破壞生態環境，造成水質惡化的現象”。有學者將“環境污染”定義為“人的活動向環境排入了超過環境自凈能力的物質或能量，從而使自然環境的物理、化學、生物學性質發生變化，產生了不利于人類及其他生物的正常生存和發展的影響的一種現象”呂忠梅，等.侵害與救濟：環境友好型社會中的法治基礎[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4.，學界的討論大都以此為基礎。

關于污染，有兩個關鍵的分類。其一，依照污染來源，可以分為天然污染和人為污染。天然污染是指自然物質自行向環境排放有害物質或造成有害影響，如活火山排出火山灰、二氧化硫和硫化氫等；人為污染則是指人類社會活動所造成的污染。對于天然污染，一方面，在維持正常的生態平衡條件下，它們一般程度較輕，具有局限性。另一方面，人們基本上還無法有效地控制它們曾凡剛.大氣環境監測[M].北京：化學工業出版社，2003：20.。法律是人的行為規范，“污染環境”中的污染，實際上是“人為污染”的簡稱。其二，依照污染物的性質，可以分為物質型污染和能量型污染向環境中排放病原體的行為，被稱為“生物性污染”，但此類污染并不在環境法視野中，而是在生物安全事件和突發公共事件的場域下，故本文并未采取“化學性污染”“生物性污染”“物理性污染”的分類方法。 。物質型污染是指有毒有害的有形物質引發的污染；而能量型污染則是指噪聲、電磁波、光、熱、輻射等無形能量引發的污染。（從這個角度上講，《水污染防治法》中“水污染”定義不夠準確，熱污染就是典型的水體能量型污染。）能量型污染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局部性。區域性或全球性的物理性污染較少見。第二，消散性。能量型污染在環境中不會有殘余物質存在（如噪聲與電磁波輻射），在污染源停止活動后，污染也就立即消失周律，張孟青.環境物理學[M].北京：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01：14-15.。有害的物質和有害的能量都是造成環境污染的原因，故二者可一并稱為“有害因子”因子，即因素，表示事物成敗原因的抽象概念，可以作為物質和能量的屬。。據此，“污染”的定義應當為“人為向環境中排放超過環境自凈能力的有害因子的行為”。

“破壞”和“污染”的屬概念皆為行為，且都給其客體造成損害。廣義上的破壞是用某種行為造成不利影響，污染是用排放有害的物質和能量的方式造成不利影響，顯然破壞是污染的屬概念，污染可以用屬+種差的方式定義為一種以排放有害因子的方式為特征的破壞行為。換言之，廣義的破壞行為可分為兩種：污染行為和非污染行為（狹義的毀壞行為）。

（二） 環境新解：無機性與社會性

環境（environment）在生態學上的定義為“某一特定生物體或生物體群體以外的空間及直接、間接影響該生物體或生物群體生存的一切事物的總和”孫儒泳，李博，諸葛陽，等.普通生態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11.。環境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必須有一個特定的主體或中心，離開這個主體或中心，就無所謂環境。環境科學在生態學基礎之上，將主體限定為“人類”，即對環境科學而言，環境是指“以人類為主體的外部世界的總體”。《辭海》采取同樣的觀點，認為環境“一般指圍繞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各種外部條件和要素的總體”。由于環境的復雜性，對環境的分類尚未統一，但以下兩種分類對接下來的研究至關重要：

第一，按照環境要素的屬性，分為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自然環境是指由于人類活動的強度和規模不同而產生不同程度的變化，但其本身的演變和作用過程仍然受制于自然規律的部分，如土壤環境、生物環境等。社會環境是人類在適應、改造自然的過程中，長期形成和積累的物質文化與自身組織形式等構成的環境體系。社會環境按照要素，又可以分為物理社會環境（如道路）、生物社會環境（如家畜）以及心理社會環境（如宗教）等，其中物理社會環境是人類工作勞動、生活居住、休息游樂和社會交往的空間場所。

第二，按照組成部分是否有生命，分為有機環境和無機環境（也稱為生物環境和非生物環境）有觀點認為有機無機的分類只適用于自然環境，不適用于社會環境，本文采取反對意見，因為社會環境中非文化部分亦可如此區分。。有機環境是指與某種生物生活在同一群落里的與之相關的其他各種生物。無機環境是生物生存的基礎環境，由物理因子、化學因子以及其他非生物因子組成。

《環境保護法》中的環境定義顯然采取了環境科學的視角，由此可見，環境法所討論的環境，實際上是“人類環境”的簡稱。依據環境的分類，有兩個關鍵點需要厘清：其一，作為法律概念的“環境”單指無機環境。環境法最初和長期以來僅指污染防治法，各國皆然。環境包羅萬象，但作為污染客體的環境，則是有邊界的。就污染的定義來講，人類只能向無機環境排放有害因子，對有機環境難言污染。對生物下毒或者使生物攜帶病原體此類直接對生物的“污染”實際上是下文破壞生態的范疇。其二，作為法律概念的“環境”，包含自然環境中的無機環境和社會環境中的物理社會環境。有些學者并不認同這個觀點，他們認為“如果把那些完全脫離自然狀態、不受生態規律支配的純粹人工物和‘社會環境’也作為環境法的保護對象，不僅范圍過于寬泛，而且相關規范的價值目標、基本原理也與針對自然因素的法律規范存在重大差異”鞏固.環境法典基石概念探究——從資源、環境、生態概念的變遷切入[J].中外法學，2022（6）：1523-1542.，“如果既包括自然因素，又包括社會因素的話，環境法就會成為包羅萬象的法律”李摯萍.環境基本法中“環境”定義的考究[J].政法論叢，2014（3）：48-54.。這些學者要么認為自然環境就是法律概念中“環境”的全部外延，要么認為“人工改造的自然因素”足以體現社會因素而拒絕承認社會環境在概念外延中的必要性。事實并非如此，作為純粹人工物的室內的建筑、裝修材料也是環境，所以才會有《民用建筑工程室內環境污染控制規范》；噪聲污染更是被社會環境所獨占。綜上，應當對環境作如下定義：環境是指影響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無機的自然因素和物理社會因素的總體。

（三） 生態釋義：廣義環境之視角

何為生態？作為學術術語的“生態”（ecology）是指一切生物的生存和發展的狀態以及不同生物間和生物與環境間的關系。從詞源上講，1866年，德國動物學家海克爾（Ernst Haeckel）于《普通生物形態學》（Generelle Morphologie der Organismen）一書中將希臘語“oikos”（家庭、住所）和“logos”（道、話語、理性）捏合，創造了“Oecologie”一詞，從字面上來解釋就是研究生物與它的無機和有機環境的全部關系的學科陽含熙.生態學的過去、現在和未來[J].自然資源學報，1989（4）：355-361.。這一德語單詞“Oecologie”起初被英譯為“cology”HAECKEL E. The history of creation： 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earth and its inhabitants by the action of natural causes[M].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876：354.，1893年經國際植物學大會建議棄用連體字母“”，最終的英語形式是“ecology”，至此其開始在出版物中被廣泛使用SCHWARZ A， KURT J. Ecology revisited： reflecting on concepts， advancing science[M].Dordrecht， Heidelberg， New York amp; London： Springer， 2011：146.。1895年，日本植物學者三好學（Miyoshi Manabu）于《歐洲植物學晚近之進步》一書中將德文“Pflanzenbiologie”譯為“植物生態學”原文翻譯：“在學術上植物學的研究范圍包括了植物生理學、植物形態學、植物分類學以及植物生態學。這里所說的術語‘Pflanzenbiologie’與通常用來泛指動植物學的術語‘biologie（生物學）’在含義上有所不同，因此預先創建了新的‘植物生態學’的譯語以作區分。”，這一術語于1930年被武漢大學張珽與中山大學董爽秋合著的《植物生態學》引入武漢大學趙華斌實驗室網頁稱“1916年張珽教授最早由日文將‘生態學’譯成中文并介紹到中國”，根據《植物生態學》的序，該書出版十幾年前張珽教授業已開設該課程，時間是對得上的，只是缺乏材料佐證具體年份。見武漢大學趙華斌實驗室編《武漢大學生態學科簡介》，https：//animalevolution.whu.edu.cn/info/1005/1126.htm。，“生態學”一詞由此登陸我國。

將“生態”定義為生物與它的無機和有機環境的全部關系，是生態學的基本立場。盡管不斷有學者提出新的定義，但不得不承認，“由于生態系統類型、過程、格局及尺度等呈現出的極端的多樣性與復雜性，定義一個普遍接受的生態學概念，可能除了抽象和寬泛，確實也很難有別的選擇”謝平.從生態學透視生命系統的設計、運作與演化：生態、遺傳和進化通過生殖的融合[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3：6.。從“生態”產生的源頭來看，不難發現該詞隱含的“非人類中心主義（nonanthropocentrism）”色彩，生態學研究往往“假裝人類并不存在”約翰·R.麥克尼爾.太陽底下的新鮮事：20世紀人與環境的全球互動[M].余一石，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7：313.，即生態學研究的生態并非“人的生態”，而是指非人生物種群生存發展的狀態以及與環境的關系。而從法學視角出發，生態卻只能是“人的生態”。首先，在環境法視野下，在生態環境法典編纂的場域內，在“破壞生態”的語境中，人類不僅存在，更是始作俑者。人類是造成生態環境問題的因，也要承擔生態環境損害的果，對非人生物種群與環境的關系造成有害影響，就是對人與環境的關系不利。從這個角度看，是否構成破壞生態，要以人類的利益是否受到損害作為判斷標準，“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無立足之地。其次，當代生態倫理觀本就是以進步的人類中心主義為內核。生態問題的表象是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和諧，但從實質上看是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出了問題，特別是人們之間的利益矛盾和沖突在人與自然關系上的表現王旭烽.生態文化辭典[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40.，是包括代內正義和代際正義在內的利益正義問題。生態倫理的調整對象亦是如此。人類中心主義認為“人類的利益作為價值原點和道德評價的依據，有且只有人類才是價值判斷的主體”。從生態倫理學上講，真正的以人類根本利益和公共利益為本位的“人類中心主義”還沒有出現。在現實中，“人類中心主義”往往都是以個人利益和私人利益為本位的“個人中心主義”面目出現糜海波.重建人與自然的關系：當代生態倫理的哲學反思——兼論“人類中心主義”與“自然中心主義”[J].社會科學家，2023（8）：31-35.。當代生態倫理觀的進步性在于，否定了人類是價值判斷的唯一主體，但承認了人類是價值判斷的最終主體。正如植物學家伊爾蒂斯（Hugh H.Iltis）認為“直到人類真正認識到他依賴于自然界，并把他自己作為自然界的組分，人才把人真正放在了首位。這是人類生態學的偉大悖論”ILTIS H H. Man first？ Man last？ The paradox of human ecology[J].Bioscience，1970（14）：820.。從只在意人類的利益，到承認存在人類利益之外的其他利益，再到將其他利益納入人類的利益當中，進步的人類中心主義由此完成了對人類中心主義和非人類中心主義的雙重超越。而生態環境法典需以當代生態倫理觀為基礎，秉承進步的人類中心主義則要求人類必須在場。

綜上所述，生態環境法典中的生態，指的是人類的生態。據此，應當對生態作如下定義：生態是指人類與周圍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生態包含三部分內容：其一，作為主體的“人”；其二，作為客體的廣義的“環境”（包括無機環境和有機環境）；其三，人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方式（能量流動和物質循環）。破壞生態直接指向兩種行為：人為地造成對“人”的不利影響以及人為地造成對“環境”的不利影響至于對三種“人為對人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方式（能量流動和物質循環）的不利改變”，需要以“破壞人”或者“破壞環境”為前提，蓋人類暫時不能直接改變物理法則。。前者顯然屬于民法刑法等部門法的領域，不屬于生態環境法典的調整范疇，那么“破壞生態”的外延只剩下“破壞有機環境”以及“以非污染的方式破壞無機環境”，如圖2所示。

由此，可以得出破壞生態的定義。破壞生態是指人為地以非污染的方式毀壞有機、無機環境，引起生態系統退化的行為。有的學者將“破壞生態”定義為“人類不合理地開發利用環境的一個或數個要素，過量地向環境索取物質和能量，使它們的數量減少、質量降低，以致破壞或降低其環境效能、生態失衡、資源枯竭而危及人類和其他生物生存與發展的一種現象”呂忠梅，等.侵害與救濟：環境友好型社會中的法治基礎[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4.，這種定義實際上沒有準確了解破壞生態的內涵。將破壞生態等同于一種不合理的“開發利用”是片面的，因為并非所有的行為都指向此。有的行為目的只是單純地破壞，有的則是過失產生的，這都無法被“開發利用”所涵蓋。

三、 “侵占”與“資源”搭配使用的邏輯證成

（一） 自然資源：經濟利用下的自然環境

相較“生態”與“環境”，“資源”的含義是比較明確的。從詞源上講，資源（resource）自1610年進入英語，源自法語resourse（源頭、源泉），指“任何供應匱乏或不足的手段”。1708年，resource被記錄擁有“一個國家為其自身支持、致富或防衛而擁有的手段，必要時可以動用的資金、材料或其他資產儲備”的內涵，后逐步發展成為如今“一國或一定地區內擁有的物力、財力、人力等各種物質要素的總稱”的含義。

在《辭海》中“資源”是指“生產資料或生活資料的來源”。《中國大百科全書》中，“資源”指“創造人類社會的財富源泉，又稱資財之源”，按其屬性可以將資源劃分為自然資源和社會資源兩類。“自然資源”指“天然存在且具有利用價值的自然諸要素”，“社會資源”則是指“自然資源以外的其他所有資源的總稱”。環境法視野中的資源指的是自然資源，這是毋庸置疑的，后文所稱的“資源”，實為“自然資源”的簡稱。從世界范圍來看，自然資源（natural resources）最早在《國富論》中被亞當·斯密提及，后被經濟學家金梅曼定義，他認為只有當環境或者是其他某些構成部分能夠滿足人類需求時，才能被認為是自然資源。如果人們不需要煤炭或是毫無利用它的能力，那么它就不屬于自然資源ERICH W Z. World resources and industries： a functional appraisal of the availability of agricultural and industrial resources[M].New York：Harper amp; Brothers Publishers， 1933：333.。金梅曼對于自然資源的概念解釋是相對的、功能性的，是偏向人類中心主義的。在資源科學、經濟學、政治學和倫理學領域，自然資源的內涵各有不同。從法學的角度來看，自然資源是指自然界中一切能為人類所利用，且沒有成為產品，屬于國家或集體所有的天然形成或生成之物黃錫生，王中政.論自然資源的法律概念[J].資源科學，2022（1）：210-219.。現代社會，人類對自然資源的認知已經發生了深層次的變革，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第一，自然資源與自然環境的外延趨同。早期的自然資源概念以經濟價值為唯一追求，那些由于利用成本過高或技術限制而無法被利用的自然要素并不被視為資源。然而，隨著現代化的步伐加快，技術進步與環境惡化共同重塑了對資源的認知。技術的飛躍使得人類能夠利用越來越多的自然要素，而環境惡化使得良好的環境本身具備了獨特價值。自然資源不再僅被視作可輕松轉化為經濟價值的自然物質，而是逐步擴展到了所有自然存在物，并最終與自然環境密不可分。任何天然存在的有用物，都既屬于自然資源，也屬于自然環境。

第二，自然資源仍需以經濟價值為核心。自然資源在物質消費、精神審美以及生態平衡方面都發揮著不可或缺的價值，其中經濟價值相較社會價值、生態價值和文化價值更直觀，更容易衡量。雖然社會價值、生態價值和文化價值無法直接通過市場交易來衡量，但它們可以通過各種途徑轉化為經濟價值。例如生態系統提供的生態服務可以通過定價機制來評估和衡量其經濟價值。這些生態服務包括水源涵養、氣候調節、自然控制災害、土壤保持和生物多樣性維護等。這些生態服務的價值可以通過市場交易、稅收、補貼和獎勵等方式來體現，從而激勵人們采取更為環保和可持續的決策和行動。“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態本身就是經濟”，經濟價值不再是自然資源的唯一價值，卻仍然是自然資源的核心價值。換言之，自然資源是從經濟視角出發的自然環境，自然資源是生態的、社會的、文化的，最終是經濟的。

第三，資源與利用深度綁定。《環境保護法》共出現“資源”7次，除第18條規定的“環境資源承載力”之外，其他均與“利用”和“保護”搭配使用，其中與“利用”搭配使用的占絕大多數，共有三種方式，即“循環利用”“綜合利用”“開發利用”車東晟.環境法典編纂中“環境”“生態”與“資源”概念的關系厘定與展開[J].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6）：20-30.。從法律規范的角度來講，合法利用資源被視為一種被肯定評價的命令性行為模式，即在尊重環境保護原則和目標的基礎上，通過合法利用資源獲得經濟利益。合法的資源利用是社會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的有機結合，它既滿足了人們對資源的需求，又兼顧了對環境的保護和可持續發展的要求。

（二） 侵占資源：環境法視角下的非法占有

命令性規范和禁止性規范的區別在于，命令性規范要求行為人為保護法益的行為，禁止性規范要求行為人不為侵害法益的行為，當法益相同，兩種行為實際上相反，如硬幣兩面。從這個角度講，考慮“資源”的搭配用語，需要從合法利用資源、獲取經濟利益的基礎上出發，形成其反面行為，即內涵為“非法利用資源，意圖獲取非法經濟利益”。如此來看，“破壞”首先被排除，有些單純破壞的行為并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并且與“破壞生態”有所重復；“浪費”是指沒有節制地或不得當地使用人力、財力或時間，某些情況下“浪費”行為在財產處分權的范圍之內，是合法行為，所以浪費也被排除。因此，在資源的搭配用語中，“侵占”是最合適的詞語。

與刑法的侵占罪中的“侵占”不同，侵占資源的“侵占”是指以不法手段將他人之物據為己有廣東、廣西、湖南、河南辭源修訂組，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辭源：建國60周年紀念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234.，實際上是“非法占有”的簡稱。刑法通說認為，非法占有目的是指行為人排除權利人，將其財物作為自己的財物進行支配（排除意思），并遵從財物的用途進行利用、處分（利用意思），是否具備利用意思是區分取得財物罪和毀壞財物罪的關鍵。利用意思意在獲取財物效用，即對財物經濟意義的利用張開駿.非法占有目的之利用意思的疑難問題和理論深化[J].法學家，2020（4）：128-141.。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環境法視角中，借用利用意思的區分機能，以單純的毀壞自然資源（破壞生態）對應毀壞財物罪，非法占有自然資源（侵占資源）對應取得財物罪，從而將二者分離。如前文述及，自然資源是經濟利用下的自然環境，當對自然環境進行經濟利用時，自然環境就轉化為自然資源，故缺乏經濟利用的毀壞自然資源的行為，實際上是毀壞自然環境，即破壞生態，而包含經濟利用的非法占有自然資源的行為就是侵占資源。將破壞生態和侵占資源進行區分的意義在于，侵占資源相較破壞生態，出現頻率更多，目的更值得譴責，且更有必要預防，法律責任也更重。從統計上講，單純毀壞自然環境的行為并不常見，但侵占自然資源牟利的行為卻很多，由此存在一般預防上的必要性，在刑事政策中如此，在生態環境法典中也應如此。此外，侵占資源還存在一些隱蔽性和復雜性，需要更為嚴格的法律監管和處罰。一些侵占資源的行為并不容易被發現，而一旦發現后，如果僅僅按照破壞生態的標準來進行處罰，可能無法起到足夠的威懾作用，也無法讓受害者得到合理的賠償和補償。因此，將破壞生態和侵占資源進行區分，不僅有助于更加有效地維護生態環境的穩定和可持續發展，也能促進社會公平公正，保護資源的公共性和整體利益。當人們逐漸認識到這種區分的必要性和意義，才能更好地推動生態文明建設和資源管理的科學化、規范化和法治化。

侵占資源的主要表現方式有兩種：其一是非法占有自然資源產品，如非法取水、采礦等；其二是非法占有自然資源使用權，如非法占用土地、林地等。至此，污染環境、破壞生態以及侵占資源就得到了清晰的區分，如圖3所示。

四、 關于生態環境法律概念的構想

（一） 選擇“生態環境”的理由

1982年憲法修訂之時，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的地理學家黃秉維以“平衡并非有利，環境則具有利害兩面性”為由，建議將修改草案中“生態平衡”修改為“生態環境”，最終被采納，政府工作報告中也采用了相同的表述。隨后，由于在誕生之初有失考量，當時的憲法和政府工作報告也并未對其作出解釋，“生態環境”一詞在學界一直存在爭議：“一種意見認為除了環境污染之外都是生態環境，污染不是生態環境；一種意見是都包括在里頭了”。國際學術界也沒有對應的英文譯名。1998年2月，在“黃秉維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上，黃秉維也公開反對使用“生態環境”一詞，他說：“顧名思義，生態環境就是環境，污染和其他的環境問題都應包括在內，不應該分開，所以我這個提法是錯誤的”，并建議自然科學名詞委員會予以改正黃秉維.地理學綜合研究[M]//黃秉維文集編輯組.黃秉維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5-16.。2003年3月，黎祖交發表《“生態環境”的提法值得商榷》一文黎祖交.《“生態環境”的提法值得商榷》一文發表的前前后后[J].林業經濟，2003（7）：8-10.，學術界第一次對“生態環境”提法產生懷疑，并產生了影響侯甬堅教授認為陳永林研究員在2003年于生態學名詞審定委員會簡訊第9期發表的文章《我對“生態環境”一詞的理解》為最早，但此文發表時間無據可考。。在BCC語料庫以“生態環境”作為檢索式歷時檢索（語料來源于1946年到2015年《人民日報》），可直觀地看到“生態環境”的使用頻次自2003年起斷崖式下跌荀恩東，饒高琦，肖曉悅，等.大數據背景下BCC語料庫的研制[J].語料庫語言學，2016（1）：93-109.。

2005年1月，錢正英等三位院士聯名以《建議逐步改正“生態環境建設”一詞的提法》一文上書中央，對“生態環境”內涵的探討便一直延續至今。除開黃秉維認為生態環境就是環境之外，有學者認為“生態環境”應當棄用，依照國際上通用提法分別采用“生態”與“環境”，并列時提“生態與環境”。有學者認為當某事物、某問題與“生態”“環境”都有關（既涉及生態，又涉及環境），或分不太清是“生態”還是“環境”問題，就用“生態環境”蔣有緒.不必辨清“生態環境”是否科學[J].科技術語研究，2005（2）：27.。有學者認為“生態環境”一詞為偏正結構，是“生態關系組成的環境”的簡稱，表示從生態學角度看待環境，可與文化環境等相提并論詳見王如松《生態環境內涵的回顧與思考》，載《科技術語研究》2005年第2期；蔡曉明《有關“生態環境”詞義的探討》，載《科技術語研究》2005年第2期；李志江《“生態環境”“生態環境建設”的科技意義與社會應用》，載《科技術語研究》2005年第2期；王孟本《關于“生態環境”一詞的幾點商榷》，載《科技術語研究》2006年第4期。。有學者認為“生態環境”就是生態系統王禮先.關于“生態環境建設”的內涵[J].科技術語研究，2005（2）：33.。有學者認為“生態環境”是一個聯合詞組，這個詞組中生態與環境的地位是平等的，“生態環境”來源于省略掉連詞的“生態與（或）環境”詳見黎祖交《關于“生態環境建設”的提法之我見》，載《林業經濟》2003年第2期；黎祖交《“生態環境”的提法值得商榷》，載《浙江林業》2003年第4期；李樹訓《論“生態環境法典”之“生態環境”的闡釋》，載《中國環境管理》2022年第5期。。有學者認為生態環境既可以作為聯合詞組使用，也可以作為偏正詞組使用，應視情況不同科學表達詳見張林波、舒儉民、王維等《“生態環境”一詞的合理性與科學性辨析》，載《生態學雜志》2006年第10期；侯甬堅《“生態環境”用語產生的特殊時代背景》，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7年第1期。。與自然科學界圍繞語言學和邏輯學糾纏不清形成對照的是周珂.環境法學的學術特色與貢獻[J].法學家，2010（4）：84-89.，法學界仿佛理所當然地接納了“生態環境”這一用語，“生態環境”的法律概念直到生態環境法典編纂的背景下才真正成為學術議題。

在學術領域，爭議是深化理解、推動知識體系發展的關鍵機制。“生態環境”概念歷經諸多爭論，展現出強大的忍耐韌性與包容性，其內涵融合了“生態”“環境”與“資源”三重維度，憑借整體性和全面性，成為制訂生態環境法典的核心理念。選擇此概念，正是基于其歷經考驗的強大生命力與廣泛適用性。

另一方面，在中文語體中，“生態環境”已枝繁葉茂。“生態環境”植根于根本大法當中，對我國后來的法律文件和政策性文件產生了深遠影響。在我國現行有效的法律當中，在條文中出現“生態環境”的就多達66部，其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壤污染防治法》出現次數最多，為82次。1986年中國科學院環境化學研究所與中國科學院生態學研究中心（籌）合并，建立中國科學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是我國第一個以“生態環境”命名的綜合性研究機構。2018年3月13日，十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第四次全體會議表決通過了關于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的決定，批準成立生態環境部，不再保留環境保護部，“生態環境”作為國家部委的名稱被使用。同年5月18日，第八次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召開，而此前七次都以“全國環境保護會議（大會）”命名，“生態環境”取代了“環境”。習近平總書記也談到“生態環境保護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在BCC語料庫以“生態環境”作為檢索式進行多領域檢索，可以得到23 656個結果，該檢索方式使用的語料庫包含報刊、微博等多個領域，覆蓋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見在中文語體當中，不論是正式語體還是非正式語體，“生態環境”都已經成為常用詞，將其作為生態環境法典的基本概念具備天然的土壤。

（二） 生態環境的法律概念重塑

如前文所述，依照“一體保護，三面防治”的法律概念生成邏輯，使用“生態環境”這一法律概念時，即自然在“一體保護生態環境”語境之下，不必對“生態環境”進行詞源分析，更不必固執地從“生態”“環境”的含義及其關系出發，而是直接賦予其整體性定義。由此，本文建議將“生態環境”定義為“因與公共利益相關而需保護、維持、修復、恢復的要素、條件、狀態以及他們的整體”。此概念具備以下優點：

第一，囊括當代生態（環境）倫理觀的進步性，采取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秉承進步的人類中心主義是生態文明理念指導下的產物，其對生態環境法典的編纂意義前文已述及，在此不贅述。從這個角度出發，對人類有害的生態環境，如害蟲、入侵生物、病原體或者可預見將發生自然災害的環境，皆不屬于生態環境的范疇，對其要治理而非保護。法律概念要投射法的價值目標和功能取向，“與公共利益相關”蘊含對人類有用、有利而非有害的價值取向，犧牲公共利益換取的沒有法的價值。

第二，闡明了“一體保護”的行為模式。“一體保護”要求在保護、維持、修復和恢復四種行為中，必須有一個主導行為，在綜合立法中的主導行為是“保護”，在專項立法當中則根據立法的目的確定主導行為。四種行為在邏輯上構成并列關系，在行為模式上構成遞進關系，從預防到救濟形成閉環。對于生態環境來講，保護、維持、修復和恢復雖然有一些相似之處，但它們的側重點和行動方式不同：（1） 保護意味著采取措施使生態環境免受可能遇到的傷害、破壞或有害的影響。不論對生態環境產生負面影響的行為有無發生，只要存在發生的可能性，就應當采取措施予以防止。（2） 維持意味著保持生態環境處于某一相對穩定的狀況，不發生或盡量少發生變動。這種維持不是消極的保護，而是對生態環境施加影響后形成的新秩序的一種維系。（3） 修復是對已經發生的且無法通過防止、避免措施排除的對生態環境產生的負面影響，通過采取依靠人工干預或誘導的措施予以消除、減輕。（4） 恢復是對已經發生的且無法通過防止、避免措施排除的對生態環境產生的負面影響，通過采取不依靠人工干預或以最小化的人工干預措施予以消除、減輕。在保護、維持、修復和恢復生態環境的過程中，不同的方法和策略可能會有所重疊，但它們都是為了實現生態環境的健康和可持續發展而采取的不同行動。在實際應用中，這些行動往往是相互關聯的，并且可能需要綜合考慮。同時，每個環節都需要科學地評估、合理地規劃和執行。綜合采取保護、維持、修復和恢復措施，可以促進生態環境的可持續發展，為人類提供更好的生存和發展條件。

第三，采用“要素、條件、狀態以及他們的整體”的表述方式，使生態環境的范疇延展，也賦予了生態環境以客觀的指涉對象。首先，生態環境的要素被看作是構成其存在和功能的基本組成部分。這些要素可以包括自然資源、土壤、水域、大氣等等。每一個要素都扮演著特定的角色和功能，相互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其次，生態環境的條件是指影響生態系統穩定運行的外部因素。這些條件可以涵蓋氣候、溫度、濕度、光照等等。生態環境中的各種要素都受到這些條件的制約和影響。最后，生態環境的狀態是指生態系統的整體狀況和特征。這包括生態系統的穩定性、健康程度、生態服務功能等方面。要素、條件、狀態是構成生態環境必不可少的因素，但其本身并不是生態環境本身，他們的集合才是生態環境。將“要素、條件、狀態以及他們的整體”納入生態環境的法律概念中，賦予了生態環境以客觀的指涉對象的同時強調了生態環境的整體性，也解決了依照《辭海》將“生態環境”定義為“影響人類與生物生存和發展的一切外界條件的總和”的局限性問題。

（三） 概念運用與制度體系構建

在生態環境法典的體系構建中，應以生態環境為核心，以生態環境的保護、維持、修復和恢復為前端預防和終端救濟手段，以對污染環境、破壞生態、侵占資源的精確區分為法律責任劃分基礎。學界主流觀點認為，生態環境法典以適度法典化為編纂模式，以可持續為主線進行邏輯展開，形成“總則編—污染控制編—自然生態保護編—綠色低碳發展編—生態環境責任編”的體系結構。在此基礎上，本文提出以下策略建議：

第一，在“總則編”中，明確“生態環境”的定義，強調其作為一體化保護的整體目標的重要性。總則編中立法宗旨、基本原則、管理體例和引領性制度等內容，皆為普遍適用的綱領性條款，具有整體性、概括性和指導性的特點。以“生態環境”作為總則編內容的核心，能夠為整部法典的制訂和執行提供統一的指導和基本框架，也突出生態環境法典的最大創新點：單純討論保護環境、生態、資源是無意義的，任何保護措施都是綜合性的任務，最終目的是保護生態環境整體，要素只是切入點，而不是相互獨立的分類依據。

第二，在“污染控制編”中，明確“污染”“環境”“污染環境”的定義，強調能量型污染的重要性與環境的無機性和社會性。生態環境法典中的“環境”超越了自然環境的外延，物理社會環境也是污染的客體；因特征明顯，生態環境侵害行為只要出現排放有害因子，即歸于污染環境之下。

第三，改“自然生態保護編”為“生態保護編”，明確“破壞”“生態”“破壞生態”的定義。生態與生態系統是辯證統一的，表現為囊括有機環境和無機環境的廣義環境，社會中也存在生態，不必強調“自然生態”。破壞是過失或帶著故意毀壞目的非污染行為，造成社會整體福利單純減損。

第四，將“綠色生態發展編”整合到“總則編”與“生態保護編”中。將“綠色低碳發展”納入生態環境法典，既借鑒了外國環境法典在推動國家可持續發展轉型過程中對經濟結構升級、綜合利用資源和節約能源的高度重視，也結合中國的“新發展理念”和“雙碳”目標，極具前瞻性和創新性呂忠梅.環境法典編纂論綱[J].中國法學，2023（2）：25-47.。但是，綠色發展的理念可效仿《民法典》綠色原則，在總則中體現；低碳發展則有其特殊性，若將二氧化碳視為大氣污染物，則是污染防治問題，若不將其視為污染物，則排碳符合“以非污染的方式破壞環境”的破壞生態的定義，應當歸入“生態保護編”中。當然，“綠色低碳發展”順應時代需求，即使不單獨成編，也需要占據可觀篇幅，對溫室氣體排放標準、碳排放權市場交易制度等進行規定。

第五，增設“自然資源保護編”，明確“侵占”“資源”“侵占資源”的定義，侵占是帶有廣義經濟利用目的、侵奪占據國家和集體財產的行為，表現為非法占有；自然資源是從經濟利用視角出發的自然環境，自然資源是生態的、社會的、文化的，最終是經濟的。經濟價值不再是自然資源的唯一價值，卻仍然是自然資源的核心價值。侵占資源只使個別主體獲益，不僅未帶來社會整體福利的增加，而且導致社會不平等的加劇，其法律責任相較破壞生態更重。在“生態環境責任編”中，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與侵占資源的法律責任也應體現不同。

（責任編輯： 潘亞莉）

On the Basic Concepts in 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Code

Huang Xisheng， Feng Chunyang

（School of Law， Chongqi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45， China）

Abstract： In the compilation of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Code， the basic concepts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 “ecology”， “environment” and “resources”， with the first as the umbrella concept， need to be clarified. The intertwining connotations of these four terms are difficult to distinguish in the traditional way. So to crack this hard nut， we should start from prohibitive norms， infringement causes， triple prevention， and overall protection， with the support of etymology， grammar， and legal hermeneutics， to define the basic categories of each term and delineate the boundaries for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ecosystem destruction” and “resource encroachment”. Mere discussion of the protection of environment， ecology and resources is meaningless because the ultimate goal of any protective measures is to protect the overall ecological environment， with elements of environment serving as entry points of protection rather than independent classification criteria. So we should start from specifics to adjust the general structure of the code system， integrating the “Green LowCarbon Development Code” into the “General Principles Code” and the “Ecological Protection Code”， and adding the “Natural Resource Protection Code，” so as to achieve coherence in the code system.

Key words： 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Code; basic concepts; ecology; environment; resour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