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應、反抗與共存：AIGC引發人際交往新變革

【內容提要】本文以中觀視角審視人際傳播，以順應、反抗直至共存的邏輯分析AIGC時代人際交往的變革。在順應層面，AIGC的生成方式能夠改善人際交往的宏觀生態，延伸人類語言與初級智力勞動能力，拓展人際交往對象范疇，減輕人際交往壓力。在反抗層面，宏觀上AIGC的應用萌發人類對人際交往秩序變革、智能化數字鴻溝及媒介話語權不平等的加劇以及AIGC繭房引發交往的偏執性等問題的擔憂，微觀上則是造成了人類關于交往主體的困惑、人際關系的疏離及人際信任程度的降低等問題。最終，AIGC時代的交往，是一種基于人機共生價值倫理原則的交往，這種共存需要在普遍意義上建立各具特色的傳播倫理體系，在微觀人際交往層面掌握自我呈現方式及中介化交流語言藝術，把握應答話語與應答時機，妥善處理話語痕跡留存并做好AIGC版權界定，以實現人際傳播與人機傳播和諧共存。

【關鍵詞】AIGC 人際交往 人機共存 傳播倫理

AIGC即AI Generated Content，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內容的縮寫，又稱Generative AI，是繼PGC和UGC之后的新型內容創作方式。目前AIGC的落地技術包括美國OpenAI的ChatGPT，我國百度的文心一言、阿里巴巴的通義千問、360的360智腦、騰訊的混元、華為的盤古、科大訊飛的星火認知、清華大學的ChatGLM-6B等。內容生產方式的變革逐漸對人類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產生影響。人際交往是依靠“語言”為交流工具，基于主體間性實現意義傳遞的即時交流方式，其以宏觀的外部交往（物質生產方式、社會人群結構）乃至世界交往為背景。媒介技術的進步不僅改變了人際交往所依賴的“語言”內容與形式，還引發了人際交往賴以存在的媒介環境及場域的結構變化。

一、順應：AIGC給人際交往帶來的便利

縱觀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在每一次生產方式的大變革中，媒介不僅是人類進行交往的中介工具，它還能夠改變人類生存方式與交往行為，在整個社會變革過程中形成特有的媒介場域，塑造一個媒介階段獨有的交往與生存方式。

（一）人際交往生態的改善：對物質交往關系的積極影響

AI技術的發展帶領人類逐步進入了智能時代，并形成了基于生成式AI技術的AIGC交往環境，最突出的影響表現在對物質交往效率的提高上。生成式AI的出現，代表著知識更新速度的提高以及信息搜索與整合速率的更新，這在一定程度有利于減輕人類由于搜索及篩選信息造成的時間損耗及焦慮情緒，從而提高知識生產與傳播的效率，實現社會各領域的有效整合與發展，提高物質交往結構優化升級的效率。目前AIGC生產方式已經在多個領域發揮作用，這種效率的提高在工業及生物醫藥領域的表現極為明顯。根據清華大學元宇宙文化實驗室的預測，AIGC參與建筑設計項目流程后，通過其智能優勢，能夠在一個項目中節省大約240小時，簡化流程高達75%以上。在生物醫藥的研發項目中，AIGC通過對化學空間的高效搜索與生物活性預測，能夠提高發現和設計新藥的效率，經預測，PHARMA.AI端到端人工智能藥物發現平臺的介入，可以將發現新藥的臨床驗證過程控制在18個月以內完成。這都說明AIGC將在數字技術涉及度高的行業中提高工作效率，減少冗余時間。

第一，AIGC落地技術的開發將會改變人際交往的結構類型。這種結構類型的變革主要體現在人才聚集和就業結構變更兩個層面。ChatGPT作為AIGC最具代表性的落地技術，一經問世便引發了全球關注，各國紛紛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開發基于本國語言系統的AIGC生成技術。在“文心一言”發布會上，百度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李彥宏透露，“文心一言”自2019年投入開發，每年更新一個版本，每次更新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技術人才進行研發；在2023年2月正式發布之后，在影視、媒體、軟件信息服務、金融等多個領域有650余家企業宣布加入合作，這也意味著更多領域的人才將聚集于新技術的開發與推廣業務中，從而改變技術人才交往的生態與類型。

第二，AIGC及其落地技術的應用將會改善就業結構，提高人際交往質量。這種改變主要體現在解放初級腦力勞動者繁復的智力勞動，提高高級智力勞動者的占比以及工作效率上。Golfman sach于2023年4月5日發布了一篇名為《Generative AI could raise global GDP by 7%》的文章，文中提到AIGC的生產方式預計在10 年內推動全球GDP增長7%（或近7萬億美元），其中人工智能采用率高的職業在促進就業及提高已就業人員的生產力方面尤為明顯。[1]從我國的具體實踐來看，雖然AIGC的落地技術還處于開發階段，但目前已投入市場的相關技術及應用已展示出了其在多個領域的替代潛能。以“文心一言”為例，其業務領域涉及文學創作、商業文案創作、梳理邏輯推算、中文理解、多模態生成五大領域，“文心一言”在這五個領域均可以完成結構完整并符合基本邏輯的文字作品。這就意味著“文心一言”普及之后將迫使更多文字工作者從初級腦力勞動中解放出來，投入到高級智力勞動的工作中，也勢必會減少甚至淘汰大量初級腦力勞動工作類型，而工作類型的改變也將改變人的身份地位及思維認知，所接觸到的人群及交流場域也會發生全方位的變化，因此將在一定程度提升人際交往的層次。

（二）人際交往能力的延伸：語言能力與人類智慧的拓展

加拿大學者麥克盧漢提出過“媒介是人的延伸”的論斷，用以說明媒介可以延伸人體各個器官的功能，提高人類的創新與認知能力。比如文字和印刷媒介是人的視覺能力的延伸，廣播是人的聽覺能力的延伸，電視則是人的視覺、聽覺和觸覺能力的綜合延伸。哲學家安迪·克拉克和大衛·J.查默斯將智能手機視為人類延伸的心靈（Clark，2003：198）。同樣，他們認為語言、文字、圖表、算術和書寫技術都能夠延伸我們的心靈，我們在使用這些“文化人工物”時就像使用自己的大腦和身體一樣。這意味著，人類已逐漸演變為“生物-技術的混合體”（bio-technological hybrids），人的認知結構也包含了技術，它遠遠超出了人的頭骨和皮膚所限定的范圍（Clark，2001：121-145）。[2]因此，從媒介進化的視角來看，如今每一種新的媒介技術的出現，都意味著對人類相應器官及能力的一種延伸。

ChatGPT在沒有任何標記的大型數據集上進行無監督預訓練，在與真人的互動和糾錯過程中發展自己的語言處理能力，訓練后可以接受人類語言的指令，在應用領域使用人類語言進行回答。人類起初對一個議題往往沒有思路或無從談起，而生成式人工智能則為人類提供了關于某個問題或是話題的文字資料整合，節省了人類的議題設置時間。在我國，AIGC在運用領域也體現了對人類語言及智慧能力進行延伸的潛力。在“文心一言”發布會中，李彥宏對“文心一言”的五大應用領域一一進行了展示，以“文學創作”領域為例，李彥宏展開了一系列引導式提問，其中問到“《三體》的核心內容是什么”以及“如果續寫的話可以從哪些角度出發”，“文心一言”均給出了恰當的答案。關于續寫角度，“文心一言”提到可以從“角色塑造”“情節設計”“文化背景”“哲學思考”等角度出發，在進一步追問“如何從哲學角度續寫”后，“文心一言”又從“生命的意義”“人類與宇宙的關系”“道德與倫理”“價值與信仰”“科技與人文的關系”等幾個角度給出了提示。這無疑是對人類智慧及語言梳理能力的一種拓展。

（三）人際交往壓力的減輕：準社會延時交往弱化“他者”抵制心理

從以往的交往概念來看，人際交往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方式，但當進入AIGC時代以來，各種生產AIGC的產品雖不具備人類完全行為能力，但卻具備了意義的自生產能力，也就是說具備了同人類進行同頻意義交流的能力。因此，回歸馬克思關于人類交往方式的分類，應將人機之間的交往劃歸到與人際交往同等層面的范疇，但人機之間的交往是否可以劃歸到人際交往的范疇之內還有待探討。這涉及到生成式AI的主體身份的界定問題，依照目前生成式AI的智能水平來看，還不足以成為與人類具有同等地位的主體類型。但從人類與其進行交流的程度來看，它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人類交流對象的范疇，并減輕人類面對實體交流時的社交壓力。

目前各國對AIGC的生產與運用主要體現在用戶同AIGC的對話式聊天，以及在嵌入社交媒體的內容生產程序方面。兩種方式的引發機制都是由用戶發布語言指令，AIGC生成式機器根據指令組織語言生成內容參與對話。與人們的直面對話有所不同，人們發布指令后期待的應答主體僅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中，不存在現實的交往對象實體，因此這種交往屬于霍頓和沃爾在《精神病學》中提出的“準社會交往”的范疇。同時，人工智能的應答話語始終是指向大眾的，AIGC同人類的對話始終保持著一種客觀冷靜的姿態，沒有情感的波瀾與語音、表情的加持，因此這種對話模式被我國學者鄧建國視為一種“撒播”的形式?；谶@種撒播式準社會交往陪伴方式，人類在孤獨或窘迫時刻可以尋求AIGC的替代式陪伴，緩解不良情緒，尋求信息輔助，而不需顧慮同真人傾吐衷腸后帶來的人際隱患。同時這種聊天始終是一種彬彬有禮的交流方式，在給人類解惑的同時添加一定的陪伴感。[3]因為AIGC生成式機器沒有情感，人類與其聊天時產生的主體間性不同于面對面的人際交往。這種主體間性更多的是基于雙方交流的實時語境，基于用戶引導問題的字面語義，并沒有雙方既往情感認知層面的意義。也正因為如此，在面對AIGC生成式工具展開交流時，不會產生心理壓力，也不會因提前預設對方對自己語言做出的褒貶反應而進行心理建設，也不必因未達成即時交流給對方情緒帶來影響而憂慮。因此，這種交流方式一方面能夠滿足我們意義層面的需求，另一方面減輕人際交往的情緒壓力，并在一定程度上通過內容交流充盈人類交流時間緩解孤獨感受。

二、反抗：AIGC給人際交往帶來的困惑

新的媒介技術的出現，不僅給人類交往帶來了積極的影響，也引發了人類人際交往方面新的困惑與問題。明晰AIGC給人類交往帶來的隱患及問題則是解決這些隱患與問題的開始。

（一）人際交往主體困惑引發身份焦慮

在以往的交往行為研究中，“人”似乎毫無疑問地處于主體地位。基于技術決定論、社會建構論和社會形成論的理論視角來看，三者雖對媒介在社會中作用的程度看法不同，但都未將媒介視為“主體”。然而AIGC時代的到來，特別是相關落地技術產品智能加工水平的質性提升，引發相關領域學者開始重新審視“主體性”這一概念。是否應當將生成式AI這一技術工具視為“主體”，“主體”的標準是怎樣的，這也成為技術進步引發的倫理問題，需要進一步討論。AIGC生成式工具的智能發展是否能夠發展到和人類同等水平的智力，甚至超越人類智力，都成為目前人們的憂慮所在。關于主體性的困惑體現在技術中心主義立場與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的對峙中。技術中心主義認為技術將成為人類社會發展的決定因素，左右著人類進化發展的方向，并認為技術終將在各個方面全面超過并替代人類。而人類中心主義則始終認為人類是社會的中心，機器始終是伴隨人類發展并起到輔助作用的工具。在兩種立場的對峙基礎上，赫拉利表達了人類將會在智能時代淪為“無用階級”的擔憂，強調了人類對機器的信任危機，也體現出了人類對自身主體性的擔憂。這一擔憂也并非空穴來風，其形成有以下幾個原因。第一，媒介技術逐漸發展為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給人類帶來便利的同時，也使人類的某些功能逐漸喪失。麥克盧漢在提到“媒介是人的延伸”之后，又在《媒介即按摩》中提出每一次觸角的延伸也代表著人類的一次自我截肢行為。當媒介成為我們某種器官功能的替代后，人類這項功能就會逐漸依賴于機器，人類本身的器官及功能便會逐漸退化。隨著媒介技術的不斷發展，人類引以為傲的智力也開始面臨著機器的挑戰，在這種境遇下，人類難免對自身主體性產生憂慮。第二，隨著智能媒體的出現，人類的物質性實體，也就是身體及各種行為逐漸被數據化，而數據被機器收錄并控制，使得機器及媒介集團掌握了人類自身不自知的行為習慣及隱私，這造成了人類對自身主體性的擔憂。這一系列的擔憂反映在人際交往中體現為人類擔心在未來會逐漸被機器控制，在人機交往中逐漸失去主動權，并逐漸淪為智能機器的“奴隸”。

（二）AIGC繭房導致人際交往偏執性的強化

AIGC的生成式技術依賴于數字算法，算法會依據用戶個人喜好進行智能推理，不斷向用戶推送同質化的內容，以至于受眾始終只能接觸到符合自身認知范疇的信息，從而造成信息繭房的現象。AIGC的出現也使得信息繭房現象再度發酵，隨著人類發布語令的傾向性及領域的不同，AIGC應用給予使用者的答案也會因使用者的語詞傾向性而有所不同。人們出于在超載的信息中快速索取有用信息的目的，在面對AIGC給出的看似面面俱到、邏輯清晰且語法規范的“數據喂養”時，也會傾向于接受這種毫不費力的整合方式。然而，AIGC的答案來源是其所依賴的數據庫，ChatGPT使用了非營利組織Common Crawl的大型文本數據集。此數據集是目前世界最大、最多樣化的Web內容集合之一，它是一個通過全網爬蟲技術形成的數據集，其邏輯完全依據算法邏輯。而算法邏輯的缺陷便是在內容與觀點的多樣性、公正性等方面存在偏執性。如在“文心一言”的使用中，每當APP給出答案之后，都會出現一個反饋渠道，包括“贊”“貶”和“其他”（重新回答和分享）等選項，通過用戶的選擇，AIGC生成式機器的算法機制會逐步掌握使用者的偏好，在之后的問答中給出更符合用戶胃口的“數據喂養”。久而久之，人們習慣了這種獲取信息的方式，對AIGC的依賴性與信任度逐步增強，原有的觀點與習慣會因為AIGC的智能算法得到固化，難以接受自己認知范疇之外的人的觀點和行為方式，加劇認知與交往的狹隘性，從而使得人際交往的圈子越來越窄，阻礙人際交往的跨域拓展。

（三）人類對AIGC生產方式引發人際交往秩序變革的擔憂

人際交往是基于穩定的社會身份、認知結構和知識體系及個人性格等多種因素達成的，也就是說人際交往必然鑲嵌在宏觀的社會交往背景中。媒介環境的變更引發就業結構的變革，因而必然改變社會人群結構，從而改變人際交往的對象范圍、談話內容及交往方式，人群結構的變化帶來的人際身份的變更將給人的生活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固有優勢身份的喪失是引發人們有關AIGC時代人際交往秩序變革擔憂的根源。早在古希臘《斐德羅篇》中，蘇格拉底便譴責字母和文字的發明對希臘社會的口語傳統造成威脅，說明一種新的傳播方式的出現會打破既有的文化傳統，形成新的傳播行為與文化秩序。AIGC的生成式技術和我們已經熟知的分析式人工智能不同，它具有更高的語言創造能力，并具有一定的社交智慧。依照生成式人工智能目前的發展趨勢，ChatGPT的能力將會威脅到那些擁有較高教育程度、專業技術較強、收入水平也較高的中高層白領，從而改變就業結構，改變人際交往的類型與規模。美國《商業內幕》雜志刊登了OpenAI與賓夕法尼亞大學進行的一項研究，發現ChatGPT可能會影響美國約80%的工作崗位。其中，白領職位可能是受影響最嚴重的職位之一。法律服務、大學教育與研究、行政、金融、科技這幾個領域將會受到的沖擊最大，而人工攝入程度較高的建造和貿易工人則受到較小影響。國內清華大學元宇宙實驗室根據任務分解替代模型分析了各個行業被生成式AI替代的概率，這個模型的判斷主要取決于某一職業的任務重復性、標準化程度、創新和判斷能力的需求、數據依賴性、經濟成本和交互復雜性等參數?；谶@一模型，工廠工人、司機、辦公室職員、客戶服務人員、清潔工、程序員/軟件開發者、（視覺、平面）設計師、質量控制員、金融專員/銀行職員、主持人等職業的被替代率毛估達到了60%以上，而按摩師、美甲師、技工、教授、法官、社會工作者（情感幫扶）、領導、躺平一族等職業和崗位的被替代率毛估低于30%。而職業結構的變更將會導致更多人在這一時代發生身份變更，一旦在社會結構中喪失優勢地位，就意味著與優質人群人際交往鏈條的斷裂以及在普遍人際交往過程中優勢地位的喪失，關于這一系列的變更必然引發人類的擔憂。

但通過細致分析，我們發現這些沖擊較大的職位都是需要較強的知識儲備，對語言應用依賴性高的職業。這表明AIGC的出現給人類的智能發展提出了新的挑戰與轉向，使我們從中更清晰地看到人類最為本質的優勢已不再是對知識“量”的累積，而是在于“質”的把控能力，包括對知識價值的判斷能力、高度概括與梳理的能力以及在復雜境遇中，能夠以“人”的方式合理處事、評判并進行藝術創造的能力（即對情感和主體間性的把握能力）。但即便我們認清了人類在此境遇中的處境，能夠對知識進行質的把控，并高水平運用情感與主體間性處理人際關系的人終歸屬于佼佼者，在整個社會中只能占據很小的比例，AIGC的襲來，必然會引起人類就業結構的新變革，但變革并不意味著徹底的取代。因此，在AIGC時代，把握時代格局，實現及時轉型是化解交往擔憂的關鍵所在。

（四）媒介話語權不平等及數字鴻溝擴大人際交往隔閡

在數字媒體出現之后，看似“人人都有麥克風”，但由于數字鴻溝的存在，數字媒體使用能力強的人群會比媒體使用能力弱的人群接觸到更多的信息，并擁有更多的發聲機會與話語能力，這使得在人際交往中，有一部分人因為無法掌握與運用媒介工具而喪失話語權，沒有發聲機會。由于目前傳播技術的發展延長了傳播距離并且擴大了傳播空間，以至于這種話語權的喪失擴大到世界范圍，導致一些掌握著先進媒介技術的國家的語言及規則體系在世界范圍內占據優勢地位，并逐步同化著無法獨立開發與發展媒介技術的國家的人際交往語言體系與交流習慣，致使這些國家原本的語言體系及文化傳統逐漸式微。

生成式智能媒介不僅僅代表著一種新興媒介技術的發展，它也代表著一種知識權力的崛起。1990年托夫勒提到信息和電子技術的出現與發展造成了發達國家與欠發達國家之間的分化。到了1999年，美國國家遠程通信和信息管理局（NTIA）發布《在網絡中落伍：定義數字鴻溝》的報告，明確提出“數字鴻溝（Digital Divide）”概念，用以闡釋在那些擁有信息工具的人以及那些未曾擁有者之間存在的鴻溝?！皵底著櫆稀辈粌H存在于代際之間，還存在于國域之間，并且逐漸從信息領域向政治、經濟及社會各個領域延伸。ChatGPT使用的 GPT-3.5 模型在微軟云計算服務Azure AI 的超算基礎設施（由V100GPU組成的高帶寬集群）上進行訓練，總算力消耗約3640 PF-days（即按每秒一千萬億次計算，運行3640天）。[4]如此大的耗費使得這項技術的使用與發展更多集中于大型科技公司中，而對于資本與技術實力較弱的小公司則被拒之門外。在這種情況下，越是發達國家的大型媒介集團越能夠掌握著新技術的發展方向，并將這種資本的話語向世界范圍擴張，這又會造成媒介話語權的國域分配不均衡，發展中國家自身的媒介話語權遭受極大威脅。在ChatGPT出現之后，它所依賴的語言模式以及敘事框架以一種權威性的話語進入國際傳播領域，并在無形中為全球用戶提供了一種語言與知識框架。更令人擔憂的是，這一過程是以一種隱蔽的方式進行的，這種技術的遮蔽使得用戶對媒介技術產生依賴的過程變得更為隱形，技術背后所依賴的資本邏輯及意識形態的價值偏向也被認為理所應當。

而目前人類填補“數字鴻溝”的速度遠遠追不上新技術更新換代的速度，“數字鴻溝”“算法歧視”及“話語權不平等”的持續擴大，在一定程度上會加劇社會階層的差距，加大社會的不穩定性。人際交往之間傳播障礙被進一步拉大，無法同頻使用相同信息工具的人之間的人際交流通道發生斷裂，阻礙人際交往的正常進行，而人際交往障礙的擴大則會影響到整個世界的結構變化，擴大人群認知差距，不利于世界格局的和諧與穩定發展。

三、共存的達成

媒介技術的發展是實現人類社會進步的必然趨勢，一種新技術的出現，必然給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帶來促進的同時，又引發新的問題，在人際交往方面也難免如此。因此，面對新技術的襲來，既不能盲目樂觀也不能徹底悲觀，而應在明晰新媒介技術積極與消極兩方面的意義后，采取合理的改變實現人與技術的和諧共存。

（一）關于人機共生價值倫理建構原則的思考

智能媒體時代的生存狀態是由人類與機器共同塑造的，傳統的技術與人類二元主客價值的關系逐步向人機共生價值關系轉變。我們應當明確這種人機共生價值關系的內涵，這并不意味著機器已經成為和人類具有同等地位的碳基生物，人類與機器發展至今，依舊存在著本質的差距，人類學習知識、處理人際關系不僅僅依照機械記憶與復雜運算，人類大腦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可以依據知識、經驗及情感做出綜合的判斷，人類的注意力、感覺、理解、想象與情感始終與基于數據算法的算法智能有著本質的不同。因此，在人機共生價值關系中人類依舊處于主體地位，但人類的生存已同技術的發展逐步形成了依存關系。AIGC時代的交往倫理體系應當明確人與機器之間的分工與配合。人類認知與思維能力的形成與機器的智能生成有著本質的不同。基于遺傳特質、經歷、神經系統以及情感體驗的不同，人類的認知與思維的形成相較于機器智能的數據算法更為復雜也更具不確定性。潛意識的存在更與機器的推理計算能力截然不同，人工智能在不斷更新換代，人類智力也并未止步不前，把握住人類與機器思維方式的不同是建構人機共生價值倫理的關鍵所在。AIGC時代，人機共存模式必然會存在于人際交往過程之中，分清人類與智能機器的本質價值差異，并準確把握自身定位，以合理的方式接納智能機器的介入，則是在這一時代適宜人際交往進化的正當邏輯。

（二）AIGC時代人際交往走向和諧的人機共存式

智能媒介的出現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成為一種中介化的交往，AIGC時代，生成式AI甚至成為人類交流的對象參與了對話。在智能交往語境下，交往雙方對媒介技術的掌握程度、AIGC引導語言的使用策略、互聯網人設的呈現能力、應答時間的把控與應答話語的恰當表述以及關于交流話語痕跡的留存與機器生成內容版權的擔憂，都影響著這一時代的人際交往效果。面對新的人際交往境況，實現和諧的人機共存式人際交往需要人們在人際交往方式方面做出新的調試。

第一，自我呈現方式及中介化交流語言策略的掌握。在智能媒體出現之后，人類的交往方式已經開始從直面交往逐漸向中介化交往變化，而橫跨在人與人之間的媒介也成為人類實現和諧交往的重要平臺，目前AIGC主要以嵌入式方式存在于各類社交軟件中，如微信中語句自動生成功能的出現與普及。為了達到預期的中介化人際傳播效果，人們已習慣運用各種媒介形式打造網絡人設，通過多種表達方式實現理想的自我呈現。AIGC的運用能夠優化這種自我呈現方式，減少打造時間，并提高語言表達質量，但要完全匹配呈現意愿，則需要用戶輸入合理引導詞匯，并對生成語言及內容加以調整，從而在人際交往場域中通過AIGC式自我呈現實現完美人設的打造。

第二，應答話術的把控與應答時機的沉淀。在面對面的交流中，雙方伴隨對話內容瞬時表現出的社交線索一方面有利于準確把握對方意圖，另一方面也使雙方更易把握住對方的情緒傾向，從而增進雙方了解，但也正因社交線索的直面作用，容易讓雙方的人際交流產生心理壓力。相較于面對面的交流，中介化的交流給予了雙方更多的思考時間與空間，并縮短了直面交流的時空成本與情緒成本。AIGC為中介化人際交往提供了即時多樣應答的技術與內容，交流過程中，在得知對方的信息含義后，人們有了短暫的時間停留，在這一時間中，人們可以快速通過AIGC素材構建自己的意義體系，實現更合心意的自我呈現。但過于完美的AIGC話術及長時間的應答反映時間并不利于人際交往的優化。因此，合理的應答話術策略及短暫的斟酌與延后應答時機的把握，是AIGC時代人們在人際交往過程中，完善自我呈現與意義表達方式應掌握的交往技巧。

第三，話語痕跡留存隱患處理與版權歸屬界定。面對面人際交流的話語痕跡只能短時留存在記憶中，并且隨著交流的繼續，交流話語的整體意義大于單一語句的意義。若非刻意留存，交流語言及整個過程稍縱即逝，不易成為某些行為的留存證據。但在智能時代，交流雙方所說的每一句話，發出的每一個符號，都以話語痕跡的形式呈現在社交媒介上，這使得基于智能媒介的人際交往更加謹慎，交流雙方在面對媒介進行溝通時難以坦誠地吐露心聲。因此，生成式人工智能時代的人際交往又多了一層對所表述內容是否會成為話語痕跡證據的忌憚。即使有了撤回的技術操作，這層忌憚也成為在智能媒介時代人際交往的顧慮之一。AIGC的介入不僅未能改善這種情況，還有可能生產出更多可能成為證據的自動化內容并牽扯到原創與版權問題。因此，撤回技術的進化以及AIGC話語證據范圍的合理界定、AIGC的版權歸屬界定是重塑AIGC時代人際傳播信任的重要舉措。

（三）在普遍意義上建立各具特色的傳播倫理體系

AIGC時代的到來，使得整個世界成為了麥克盧漢所謂的“地球村”，各國之間相互依存，休戚與共。以往在一國范圍內，對人際交往的規約主要有道德倫理、職業規范以及法律法規等不同途徑，關于人與媒介關系的規約隱含在各國傳媒行業的職業道德規范中。而目前，人際傳播范圍的擴大以及傳播對象范疇的延展，導致國域間的媒介交流以及人機交流處在了倫理、規范及法律的空白地帶，世界范圍傳播倫理規范的建構成為實現世界范圍內人與人以及人與智能機器和諧共存亟待解決的問題。

關于AIGC時代世界范圍傳播倫理的建構必須充分考慮普遍與具體的辯證關系。后現代思想家堅持相對主義的觀點，他們并不認為存在一種元話語可以為真理提供合法性基礎，也從不試圖用一個包羅萬象的哲學描述來回答所有“如何生活”問題的企圖。相對主義傾向于堅持文化的差異性，拋棄文化的相似性，他們否認道德問題存在著跨文化或主體間都適用的可能。然而，在相對主義的對立面，康德、休謨、邊沁、羅爾斯、薩特等不同領域的思想家，都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倫理是普遍的。在道德哲學發展的歷史上，各種不同的道德理論學派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認為，合倫理的行為是一種在普遍層面看來可以接受的行為。

然而，所有普遍性的原則必須經歷具體化后才能被賦予意義。西斯·J.哈姆林克（Cees J. Hamelink）在《賽博空間倫理學》一書中將這一普遍的原則進一步具體化。在他看來，“人權”是世界范圍內普遍存在的倫理規則。隨后，他又進一步提出賽博空間中的“人權”可具體化為平等、安全和自由等價值標準。這體現了媒介倫理雖然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但在具體實踐過程中，不同的文化背景對這一領域卻存在著不同的解讀與規范。在我國，媒介道德的實踐標準以馬克思主義新聞倫理思想為基石?！吨袊侣劰ぷ髡呗殬I道德準則》（2019年11月7日修訂版）中明確了七條具體的職業道德準則，分別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堅持正確輿論導向、堅持新聞真實性原則、發揚優良作風、堅持改進創新、遵守法律紀律、對外展示良好形象。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在2018年5月25日起生效，這一法規框架傾向于在數字化傳播中保護個人信息，包括被遺忘權。而美國采取在傳媒機構設立新聞督察員的方式，以高標準的準確性和公平性來維護新聞傳播領域的秩序。新加坡采取將法律框架、行業自律和公眾倫理道德素養的教育結合在一起的措施將媒介倫理具體化。從具體內容來看，我國相關職業道德準則更為關注對“傳播者”的制約層面，從大眾傳播的視角制定準則，歐盟更關注使用者的權利保護，兩者均體現了將人類視為倫理主體的立場。而美國和新加坡則更為注重“秩序”的維護。綜合來看，這些舉措能夠在一定范圍與領域內起到維護人際傳播秩序的作用，但從世界范圍內人際傳播（包括人機傳播）秩序的維護角度來看，適用性較弱。因此，AIGC時代，世界范圍內的人際傳播秩序需要從兩個層面加以維護：第一個層面是AIGC落地技術的開發層面，不同區域的國家都應當充分重視開發適用于本國政治文化傳統背景及當今時代需求的媒介技術產品，提高人際傳播效率；第二個層面是關于世界范圍內媒介倫理規范體系的建構層面，首先是各個國家媒介規范舉措的制定應充分考慮普遍與具體的關系，其次在世界范圍內建立能夠規范媒介秩序的機構及相應媒介倫理規約。

縱觀人類歷史，如麥克盧漢所言“媒介即訊息”，媒介對社會結構的影響力是巨大的，目前，AIGC技術還處于研發階段，對人際傳播引發的變革還處于萌發狀態，但其已經引發的傳播方式的變革及存在的交往隱患應當引起人類的重視，在順應與反抗中尋求AIGC時代人際傳播的人機共存之道。

【本文為2023年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可供性視角下黨報新媒體吸引青年群體的策略研究”（項目編號：23BXW037）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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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馳，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德州學院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講師；張洪偉，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天津輿情與社會治理研究中心主任、《海河傳媒》執行副主編

編輯：王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