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娜塔莉·澤蒙·戴維斯在《馬丁·蓋爾歸來》中用了不少筆墨對一名女性人物——貝特朗的境遇、性格、選擇與行為以及其身處的社會環境作了較為詳細的敘述。在戴維斯的敘述中,一個生活在16世紀法國鄉村的女性逐漸覺醒女性權利意識,一個勇于挑戰當時的父權制度和森嚴的性別秩序,努力為自己爭取權益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
關鍵詞:貝特朗;《馬丁·蓋爾歸來》;女性權利意識
美國歷史學家娜塔莉·澤蒙·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所著的《馬丁·蓋爾歸來》敘述了一個發生在16世紀法國鄉村阿爾蒂加的冒名頂替的故事。在16世紀的法國鄉村阿爾蒂加,一個富裕的農民馬丁·蓋爾離開了家鄉,之后數年杳無音信。八年后,他卻突然出現在村子里,并因為與叔父皮埃爾的財產糾紛而被控告。在假馬丁,即阿諾·迪蒂爾即將憑借自己出眾的記憶力與口才騙過法官時,真正的馬丁出現了,最終假馬丁被判處死刑。
雖然這部作品主要圍繞男性角色真假馬丁的故事展開,但也有不少女性角色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對一眾女性角色的刻畫與描寫中,戴維斯花了相當多的筆墨來描寫馬丁的妻子貝特朗。作為一名生活在16世紀法國鄉村的女性,貝特朗逐漸突破了當時社會實行的嚴苛的父權制度,并在這一過程中,逐漸覺醒了她的女性權利意識。
一、貝特朗生活的社會環境
在展開對貝特朗這個人物的詳細敘述前,戴維斯先對貝特朗身處的社會環境與社會背景作了較為清晰的論述。一個人的生活環境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其所接觸的信息與觀念,從而影響其價值觀的形成與塑造,貝特朗也不例外。貝特朗雖然受到了所處社會環境的影響,但她并未完全按照社會規定的道路前行。
貝特朗生活在16世紀的法國鄉村,這是一個實行嚴苛父權制度的社會。女性很難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者說沒有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權利。
何謂父權制度?美國女性史研究先驅格爾達·勒納(Gerda Levda)認為:“父權制是男性在家庭中對女性和兒童的支配地位的表現和制度化,以及男性在整個社會中對女性的支配地位的延伸?!保?]促使父權成為一個體系并助長競爭、侵略和壓迫的是控制與恐懼之間的動態關系。父權體制鼓勵男性追求安全感、地位和其他通過控制所得來的獎賞。掌控權被特別強調,因為父權制度堅信擁有掌控權便可以避免損失與羞辱,亦能滿足他們的需求與欲望。在這樣的背景下,控制者將自己視為主體,而將其他人視為客體。被控制者便是客體,他們被擁有掌控權的人視作不具有完整性與復雜性的人。[2]
在貝特朗所生活的鄉村中,女性處于被支配地位,是被控制的客體。從女性的婚姻便可以想見其被支配地位的具體表現。她們的婚姻自由并不掌握在她們自己手中,結婚與離婚的選擇權皆由她們的長輩掌握。女性的婚姻更像是一樁交易——一樁父親與其丈夫之間的交易[3],女性自身的意愿并不被考慮,女性的主體性被忽視。貝特朗的婚姻亦是如此,她被父親安排結婚時的年齡相當小,只有十幾歲,甚至還不符合當時教會的規定。[4]后來因為馬丁的身體原因,無法綿延子嗣,貝特朗的家人便想要解除這段沒有結果的婚姻,可見貝特朗的離婚自由也不完全由她自己決定。貝特朗的再婚自由權同樣受到了社會的干涉,當時的教會規定,若丈夫不在場或無法提供丈夫死亡的證據,妻子都沒有再婚的自由。[5]女性的名字也體現了其被支配地位。在16世紀的阿爾蒂加及其周邊地區,女性的名字中常常出現虛詞“de”,這并非為了效仿貴族取名的方法,而是為了表達村落的分類系統,體現女性同父親的附屬關系。例如,貝特朗的父親名叫羅爾斯(Rols),而貝特朗喚作“德羅爾斯”(de Rols)。[6]她的名字代表女兒是父親的附屬,受父權的管制與束縛。女性工作的自由權也被父權制度吞噬,女性從小便跟隨母親學習織布、女紅,長大后或是被送去服侍其他人家,或是在自己家中幫忙做家務直至出嫁。[7]女性對財產的使用權在阿爾蒂加同樣受到了父權制度的干預,女性對丈夫財產的享用權與丈夫的態度和決策息息相關。若是妻子不能與丈夫的繼承人和平相處,那么丈夫會為她制訂詳細的供給計劃。[8]
法國學者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其著作《第二性》中對16世紀法國女性的處境作了較為詳細的敘述,“法典拒絕給予她接近‘男性’地位的權利,完全剝奪了她的公民資格,使她未婚時受父親的監護。若后來沒有結婚,父親就會把她送進修女院;若結婚,她、她的財產和子女就會完全被置于丈夫的權威之下。丈夫被認為應當對她的債務和品行負責,她和政府當局及外人幾乎沒有直接關系。”[9]在男性統治的社會里,任何有關婦女或女性的事情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第二位的。[10]
深受女性主義影響的美國學者亞倫·強森(Allan Johnson)也認可父權制體現在男性對女性的支配上。除此之外,他還對父權體制的定義作出了補充:“一個社會是父權的,就是它有某種程度的男性支配(male-dominated)、認同男性(male-identified)和男性中心(male-centered)?!保?1]對于男性支配這一點,強森不僅僅論述了男性對于女性選擇與行為的支配,還對男性對于權力的支配與掌控作出了強調。他認為男性支配并決定了男女之間的權力差異。這種權力差異在《馬丁·蓋爾歸來》中體現在繼承權的歸屬與參加議事會的權力上,二者在一般情況下都屬于男性。萊茲河兩岸的繼承人總是男性,除非這戶人家“不幸”到只有女兒。村中的執政官只召集男性村民參加議事,只有在發布命令時才會召集妻子與寡婦們。這就意味著女性沒有發聲的機會與權利,女性被排除在權利之外,處于社會的邊緣位置。戴維斯認為,成年女性的世界幾乎所有的組織結構都與男性有著密切的關系。[12]這樣的社會文化逐漸被人們當作是理所當然的。歷史人類學專家王明珂對此類現象也作出了重要論述:“社會透過‘文化’而制度化的將女性排除在這些表征體系中……強化女性的社會邊緣性?!保?3]女性成為“他者”,而男性是主體。
父權制度的核心是對女性的壓迫。[14]在這樣的制度下,女性對自己的身體、名字、婚姻、生育、工作都沒有掌控的權利。在一些學者看來,產生這種壓迫的父權制度源于勞動分工。男女在生物學上的差異是早期性別分工的基礎[15],勒納也認同這一觀點,為了生存,男性不得不承擔更多的責任與壓力,成為主要生產者。[16]除此之外,勒納還認為女性的性取向與獨特的生理構造使得她們容易被男性控制,女性的性能力與生殖能力被商品化,實際上處于不利地位。[17]
在現實生活中,女性的力量常被低估,但實則不然。女性在田間與家庭生活中承擔了極其重要的責任。她們與丈夫一道承租、耕種、剪羊毛、照顧牲畜[18],在維系家庭的生活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然而,女性幾乎一輩子都困在田間勞作與家庭生活中,于是家務勞動被理所當然地視為女性的義務,女性像是農事與家務勞動的“奴隸”。[19]貝特朗面對的便是這樣的境遇——作為一名女性,她一生都被農事與家務勞動所包圍。
貝特朗便是在這樣嚴苛的父權制度下長大成人的。年幼時的她無法選擇自己的名字與婚姻,因此她選擇了順從。后來,盡管沒有表現出明顯地脫離這一社會的意圖,但她逐漸走上了尋求自身主體意識的道路。
二、貝特朗女性權利意識的覺醒歷程
隨著年齡的增長,貝特朗不愿再繼續順從父權社會對她的限制與規范,她逐漸偏離了當時社會規定的女性發展道路,并努力為自己開辟了一條符合自身利益的道路。貝特朗的女性權利意識在慢慢覺醒。她逐漸意識到為自己爭取更多自身權益的重要性,她對個人的獨立性與尊嚴越發重視,不愿再依附于父親與丈夫,不愿再繼續當父權制度的奴隸。貝特朗嘗試以自己的方式溫和而堅定地突破父權制度的限制,同時爭取個人利益,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
貝特朗女性權利意識的覺醒與對父權制度的反抗從掌握自己的婚姻開始。她拒絕了親人讓她離開馬丁的要求,對自己身為女性的名聲給予了高度的重視。她知道貞潔的名聲可以贏得旁人的尊重。當然,貝特朗反抗的原因不止于此,她對父權制度下普通女性的境遇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她知道若是她同意離婚,她的父母便會立即給她安排另一樁婚事,她便無法從妻子的某些職責中解脫出來。在16世紀的法國鄉村,綿延子嗣、傳宗接代被視為一件很重要的事,但貝特朗不愿意被這些社會規定的規范所束縛。因此,不與陽痿的馬丁離婚對她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看出,貝特朗是一位現實主義者。
在馬丁出走后,貝特朗因為無法證明丈夫的死亡而不能再婚。但貝特朗并沒有逃避法律再婚的打算,盡管這種做法在當時的鄉村并不罕見。理性的貝特朗通過權衡利益,選擇了一條最切實可行的道路——與小兒子??宋髋囵B好關系,讓兒子繼承財產,并努力維持好自己恪守婦道的名聲,體面地生活。[20]這是貝特朗自我意識覺醒并不斷增強的體現。她的選擇與做法都體現了其作為一個女性的獨立人格。她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找尋一塊父權制度下的“自由空間”。[21]從某種程度上講,戴維斯所著的《馬丁·蓋爾歸來》講述的是貝特朗的“回歸”,即從男性的附屬物到具有獨立人格的女性的回歸。[22]
貝特朗女性權利意識的覺醒進程中,假馬丁的到來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對于貝特朗是否知曉馬丁的真假這一點,戴維斯提出了一個與前人全然不同的觀點,即認為貝特朗是知情的,且她是假馬丁阿諾的同謀。在戴維斯看來,貝特朗之所以不揭穿假馬丁的身份,是因為她逐漸愛上了這個男人。從表面上看,貝特朗的決定似乎只是一個女人對愛情的渴望與追求,但其實這是貝特朗勇于突破父權制度帶來的束縛,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表現。
這樁不為世俗所容的婚姻終究使貝特朗產生了罪惡感與愧疚感。為了減輕負罪感,
她將這樁婚姻想象成由他們自主締結的事件,并援引當時教會法的規定作為佐證。從12世紀末到1564年,根據教會法的規定,婚姻的成立產生于配偶雙方的同意,而且也僅僅需要締結雙方的同意,并不需要別人的見證等儀式。但教會并不提倡這種方式。[23]
此外,貝特朗還選擇從新教中尋找慰藉與希望,因為新教允許信徒直接將心中的故事告訴上帝,而不必通過其他中介。1545年,加爾文宗教改革后的日內瓦制定了新的婚姻法,即妻子在沒有過錯的情況下被丈夫遺棄,在經過一年審查后,便可從宗教法庭得到離婚的許可,并允許再婚。[24]這就意味著貝特朗與假馬丁的婚姻是可以得到認可的。
貝特朗挪用了這些有利于她消除心中罪惡感與愧疚感的觀念,為她的選擇與行為尋找依據。作為一個在父權制度中長大成人的女性,她從小被各種各樣對女性的要求束縛。貝特朗能夠這般“離經叛道”,已然是將主觀能動性發揮到極致的結果。盡管她自小生活在父權社會中,受到種種規定的影響,從而產生些許負罪感,但她仍舊堅定地為自己想要的生活付出努力、尋找解決方法。
在控訴假馬丁冒名頂替的場景中,知道真相的貝特朗并沒有因為對假馬丁的愛而盲目地拒絕控告那位騙子,因為她需要為自己的名聲與子嗣考慮,但她同時也盤算著與假馬丁商量好證詞輸掉這場官司。[25]這位理性聰明的女性在努力做到兩全其美。她并沒有因為愛而讓自己再次陷入父權的牢籠中——犧牲自己的利益而維護丈夫的利益。貝特朗在女性權利意識覺醒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在審判假馬丁的過程中,貝特朗的理性與聰明才智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那時,貝特朗處境艱難,她一邊面臨著被假馬丁懷疑的挑戰,一邊面臨著可能受到通奸指控的困境,她必須小心謹慎行事。只有這樣,假馬丁的證詞才不會露出破綻。
此外,貝特朗善于將劣勢轉化為優勢。因為女性意識的覺醒,貝特朗對公眾所認同的、遵守的性別秩序十分熟悉,她選擇利用這種“共識”——女性是容易上當受騙的,為自己開脫。[26]在審判中,法官科拉斯一直沒有對貝特朗產生懷疑,堅信貝特朗是無辜的。
波伏娃認為,在所有的父權社會中,男人總是作為主要者和絕對的主體存在,而女人卻總作為客體和他者存在。[27]因此,女性總是被當作男性的輔助品。對于男性而言,女性總是處于社會邊緣地位,是被支配的、弱小的、愚笨的從屬者。[28]在父權社會中,人們總是習慣認同男性。這種習慣的核心便是將所有美好的品質都附加在男性身上,女性被當作是對照物,因此女性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容易上當受騙的。正像法官科拉斯在審判這個案件時對貝特朗的行為所解釋的那樣,“因‘她性別的弱點,輕易地被奸詐狡猾之徒欺騙’變得可以理解”[29]。貝特朗身為女性,被當作是愚笨的、容易上當受騙的、弱小的,這是生活在16世紀的科拉斯受父權社會環境影響的體現,他想要借此傳遞森嚴的性別秩序與父權觀念,這并不奇怪。而貝特朗利用這種對女性的偏見為自己爭取更多的脫罪空間,從而保護了自己,這不失為一種女權意識的體現。
如此,貝特朗成功讓法官以為自己是被欺騙的。她一直以來為自己塑造的形象與表現的態度對法官的判斷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影響。在之前的日子里,貝特朗一邊“循規蹈矩”,一邊竭盡所能地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這為她的成功脫罪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在對圖盧茲的審判中,法官科拉斯考慮到這個女子一直以來都恪守婦道,曾堅決反對她的繼父與母親控告假馬丁的決定,并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他免受傷害。即使她后來同意控告自己的丈夫,貝特朗也一直表現出不確定與緊張的神色,法官遂認為或許她是在被脅迫的情況下才提出了錯誤的訴訟。[30]于是,貝特朗成了一個被狡詐之徒欺騙的無辜女子,她成功洗清了包庇假馬丁與通奸的嫌疑。
三、結語
從反對離婚到堅持等候馬丁歸來,從接受假馬丁到經營與假馬丁的婚姻,從反對控告假馬丁到在法庭上想盡辦法為自己爭取更多利益,貝特朗總能在父權社會的束縛與爭取自身利益中找到恰到好處的平衡點。她用自己的方式與16世紀法國鄉村嚴苛的父權制度進行持之以恒的斗爭,其獨立自主意識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加強。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擇中,貝特朗的女性權利意識逐漸覺醒并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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