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創作談這類文本的正規開篇應該是“作家×××·××在他的著作《××××》中提到……”但我書讀得不多,也不太記得住外國人名字。假定一部小說里有克里斯汀·布朗這么一個人,閱讀過程中,我一般會另給她取個名字,柯寺亭,要么根據性格直接叫她翠花或杜麗娘。
也許創作就是這樣,你為你看到的人、景、現象……命名。他(它)們都是存在的,有名字的。而你有你的一套邏輯,基于此,你重新去描述與總結,讓另一個人站在你的角度觀看。他們也有他們的邏輯,他們在看的過程中可能又產生新的想法。那么,再進入下一輪思維生產。
我給這篇小說里的一個職業命名為“魘員”。
少時初讀《紅樓夢》,魘,這個生僻字作為章回目錄里的一只獨眼,首次出現在我面前。我和它同時對對方眨巴眨巴眼睛。讀完那一章,我大概懂了,魘就是巫術啊,賈寶玉和王熙鳳被這巫術弄得瘋瘋癲癲。后來我與這個字重逢,還是緣于《紅樓夢》。它跳進了張愛玲的書名里,合并為《紅樓夢魘》。說真的,張愛玲可真會命名。《紅樓夢》就是一個巨大的“巫術”,讓后世多少讀者不知不覺地上了它的道。
然而,我必須說明的是,我沒有在搞什么封建迷信,我這篇小說里的魘員們也不是什么巫師。他們不僅不像馬道婆那樣壞,心眼兒還都挺好的,都致力于幫助別人擺脫困境。他們有點兒像醫生。不過醫生是替人治療肉體上的疾病,他們則需要在內心,說玄乎點兒還有靈魂的層面予以支持。對應“醫術”的名詞,本文中稱作“魘藝”——又是命名。
生活中沒有魘員,也沒有魘藝。把“創作”拆解成創造與寫作,我去創造他們,去寫它,實在是因為周圍可供開墾的文學荒地很少。往往還沒等你走到下個街角,就發現上一秒的靈光乍現已是巨幅海報上的陳詞濫調;你心心念念,特別想塑造的某個人物在別的作家那兒也早就下葬了。有人會說,一堆美術生畫同一組靜物,每個人畫得都不一樣。你寫啊,你寫你的。我當然會寫。我寫了十幾年了。我以后也會繼續寫。我喜歡寫每個人都在經歷的日常。相對來說,我也更擅長寫有點兒庸俗的人情世故。只是有一天,在我準備動筆寫一篇那樣的小說時,我恍惚起來,也有點兒即時的興趣——像個青衣莫名想客串一下銅錘花臉。伶人尚且要面對臺下的觀眾,寫東西只是單槍匹馬。就想著,寫毀了也不要緊,又沒有污染誰的眼睛,寫東西也不是拼命。周圍找不到荒地就繼續往前走。走出城市,走過郊外,走到海邊。我想,海市蜃樓總是誰都沒去過的地方吧。寫它總不用考慮水泥鋼筋的承重問題,可以天花亂墜信馬由韁吧。
《魘員》就這么寫出來了。寫到最后,回頭一望,除了議題中最明顯的幻覺的生發與消亡,其余諸如愛與光明的力量,事業上的掙扎與放下,階級的懸殊,對自由的向往……仍然是老生常談。就像小說里的“我”,一把歲數了,自以為功成身退了,有一天卻毫無征兆地被告知“你干了一輩子的活兒其實你根本就不會干”。我給自己找臺階下——蜃樓的對面是人間,光霧折射,變幻流離,再妖嬈莫測,萬物總有它的本相。生活中一時的迷失往往情有可原,更何況是創作。這本來就是一個致幻的工種,對作者、對讀者而言都是。
致幻是我心中文學最大的功用。某一刻,憑空而來的喜悅或悲傷降臨在小我的身上,比亙古的文明、恢宏的史冊更珍貴。只是,我厭惡“功用”一詞,抗拒過于明確的目的和動機——我聽到“養兒防老”這種話就覺得對方不管是“兒”還是“老”都很不幸。文學的事情上,實在更不該太談論功用。有專家學者推薦書單,認為四大名著中連《西游記》都不必讀,遑論明清那些不太排得上號的作品。理由是它們沒什么“營養”。近來看《鏡花緣》,我實在不能同意這種說法。這都是多有趣的故事啊!比如里面有種仙草——朱草,只要吃下去,就能幫助寫作的人割舍寫得不好的文章詩篇,把它們當一個屁放掉——說起來也是功用。讀時會心一笑,又想到,李汝珍你好慘,你知不知道,今時今日,他們也要把你當一個陳年的屁放掉。
真有朱草我也不吃。好與不好是其次,我在意的是寫作那一刻的幻覺。如果有一天,這種幻覺徹底消失了,我就去種花、爬山、養豬,或者像《魘員》里的“我”一樣,開一家面館。總之,做任何與文學無關的事,把寫過的一切當一個屁輕快地放掉。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