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魘”的最初記憶與張愛玲的《紅樓夢魘》有關。從1968開始,張愛玲開始系統研究《紅樓夢》。此后,她把研究成果陸續發表在港臺的報刊上。1977年8月,這些考據結集成書,張愛玲把書名定為《紅樓夢魘》。十年時光,五詳《紅樓夢》,張愛玲視此舉為“生命中的豪舉”。“魘”字極其準確地道出了張愛玲自己對《紅樓夢》的癡迷是超乎常人的,可以稱之為瘋魔。但這瘋魔之后,是何等激烈的深情。
《紅樓夢魘》有一節,甲戌本第五回回末的情節與諸本有異,張愛玲認為:“甲戌本‘秦氏在外聽見’,是聽見襲人等七嘴八舌叫喚寶玉,走進房來,才聽見寶玉叫‘可卿救我’,因為夢魘叫喊實際上未必像夢中自以為那么大聲。那間華麗的寢室一定很寬敞,在房外不會聽得見。秦氏一面進來,一面又還有這余裕叮囑丫鬟們看著貓狗,可見她雖然照應得周到,并不當樁事……”倘若有小說家于此處生發想象,從《紅樓夢》原文蕩開一筆,單寫寶玉的夢魘,譬如進一步追問:寶玉為何夢魘?秦可卿為何“并不當樁事”?是否有人向寶玉施法了?而秦可卿是否就是施法的人,或者是施法的知情人?……如此推想下去,有可能生長出另外一篇小說。而這樣的小說有了,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魘員》。
魘員,是現實中不存在的一種職業。沒關系,在小說的世界里存在就可以了。在那個世界里,魘員施魘為生。我身體酸痛去找推拿師推拿,心情抑郁去找心理師咨詢,想要改變命運就去找魘員施魘。這就存在一個風險,“這個行當從誕生之初就命運多舛,一方面總被人將其與封建迷信混淆,一方面要突破壁壘吸收心理學與哲學的種種養分豐富體系。認識不足造成的誤判和偏見持續擴散以訛傳訛,大家為它貼的標簽永遠是‘故弄玄虛’‘偷梁換柱’……一個本就小眾,本就半地下的圈子若次第熄燈,瀕危與滅亡便只一線之隔。”
改變命運,是極有誘惑力的事情,不論是改變他人的命運,還是改變自己的命運。小說里提到,“國有國法,行有行規。執業之初魘員都曾許下諾言,非受魘者主動提請,或不經受魘者許可,絕不能施魘。要是可以肆無忌憚地通過魘來達到各種斑斕的目的,滿足一己私欲,魘藝不會瀕臨滅絕,魘員也不會成了一個幾近消失的職業。”由此可見,在那個世界里,那些施魘者倒不像現實中很多的從業者那樣,為了一己之私,動輒打破行規,不然他們就不會招來瀕臨滅絕的局面。
小說里的“我”,運營著魘藝界最別具一格的私人檔案館,“即便是業內赫赫有名的資深魘員,為了探究古法,找尋經典,也會不遠千里而來,通過你收集他們想要的資料。”作為魘藝的理論研究者,自然是深諳施魘規則之人,可他卻忍不住未經他人同意,對人施魘,雖然其出發點是想挽救那人的生命。那人就是整篇小說的靈魂人物——春聲。
春聲有一個不幸的家庭,母親早亡,“我”擔心春聲這個小女孩會想不開,“門外辰光西滑,萬事萬物都隔著膠卷似的黃蒙蒙的。在一大簇一大簇的剪影里,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人。她倚著教學樓天臺的欄桿,弓下腰,像一瓣剪下來的小拇指的指甲……但我當時忍不住了。我害怕稍遲一腳,那瓣小拇指指甲就會掛到天上,成為一鉤遙遠的月亮。”此處描寫極美,深諳張愛玲的絕妙比喻功夫。春聲激活了“我”多年來研讀的那些魘藝文本,使之成為實踐,“我席地而坐,橫琴于膝。夕陽下的校園在琴聲中愈發空空蕩蕩。我彈得很入神,有種物我兩忘之感。一曲畢,春聲來到我身后。她的影子長得足夠丈量廣場。我問她聽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她說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我問如何美好?她答不上來。我說你可以離開這里,去追逐那個世界。”
春聲的確是離開了家,也的確是追逐了,可她追的不是世界,而是“我”。她來到“我”的館里,悄悄學習魘藝,而“我”擔心春聲入了門,魘藝精進,會破除“我”對她的魘。魘一旦破了,“我”擔心春聲就會重回那條自毀的舊路。“我說過,我很擔心她熟練掌握魘的訣竅,并且通過她個人的智慧陸續加工調試,有朝一日臻于化境。到那個時候,她解凍了,求死之心也許就復蘇了。我不想她死。”不過春聲“天賦正在開放,芯蕊隨風搖擺,花粉散作吉光,我本心上很難為她設限。”春聲是聰明之人,對“魘”有自己的理解。后來她離開了“我”,到一個偏僻的島上,以施魘為生。她能通過控制光的投射、融匯、熄滅,控制光的強度、濃度、幅度。只要有人站在光里,她可以魘住此人。很多人之所以愿意被施魘,就是因為生活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而被魘住之后,就像是痛苦被消解了,困境被破開了,從此可以走向一個美好的世界。當年“我”以此拯救了春聲,春聲又以此拯救他人。
若小說止步于此,也是可以的。但作者顯然不滿足于此,他把情節再往前推進。春聲在走之前給“我”講起她在早市上聽來的異聞,“有個城里的婦人去鄉下遠足,一時貪玩,金戒指不慎掉到了池塘里,下水摸尋許久,無功而返。這就過去了不少時日。婦人家里老老少少都愛吃咸貨,前兩天她到早市買了一堆雞鴨魚肉,預備腌制起來。待要胣魚時,那鰱子左右翻滾,屢屢逃脫。婦人正想舉刀砸昏,它一個打挺,嘔出了一只金戒指,正是婦人丟失的那一只。”這一異聞的設計實在是高妙,春聲沒有點破異聞背后的深意,當時“我”也不懂,日后看來卻是春聲的心聲。“我”多年之后,通過他人之口才知道春聲早就知道“我”對她施了魘,我自以為成功地把春聲救了回來,卻不知那不是因為“魘”發揮了作用,“她那天僅僅只是被琴聲感動,她遇到了一個人,為她吹來另一個世界的風。她決定跟他走,走之前她放掉了籠子里所有的鳥。‘這件事,她從沒對人說過,直到我要離開她了,她才告訴我。說要是有一天,我再見到你,就代她把這一段隱情講給你聽。’”這段隱情明白告訴了“我”兩件事情:一件是“我”根本不會施魘,另一件是春聲的命運自始至終是自己決定的。這個情節上的翻轉,尤為精彩。春聲始終是一個被講述的對象,她無法為自己發聲。但通過這個情節,這個人物立馬飽滿了很多,也多出了很多遐想的空間。
這篇小說我忍不住讀了幾遍,第一遍是依靠“我”的視角,第二遍是在知道了春聲的故事后,以“春聲”的視角再來回頭回味小說前半部的諸多細節。這是好看的小說帶來的閱讀享受,層次豐富,回味無窮。如果說情節的推動是小說的明線,而對“魘”一詞的探究就是小說的暗線。作者對“魘”一詞進行了細膩解讀,并巧妙地融入情節的設計上,讓小說有了深層的意蘊。小說中有一段是點睛之筆:“魘由人造,人的力量必然超越了魘。受魘者抵達的新生活,也許只是被他們內心的潛能所激發,而非魘的結果。魘這件事本身也許就是一個魘。”
另外,小說在語言的運用上頗具匠心。整篇小說就像是一場夢魘。比如這段:“睡了一會兒,一條蛇銀鱗閃閃地游到臉上,朦朧中我大致能明白,那是月光正穿過屋檐,低懸于綺戶。我放心地睡去。這時,蛇再一次游向了我。它清涼,光滑,濕潤。”再比如結尾,“夏至的黃昏,我在門前的樹上看到了一枚蟬蛻。它飽滿、光亮,好像能容納一整輪落日。”逃離虛幻的氛圍營造,華美絢爛的文字渲染,無一不讓人想起“祖師奶奶”張愛玲,陰郁的詩意彌漫在字里行間。如果繼續往前推,是《紅樓夢》的滋養。此時,讓我們再回到文章開頭那個設想,倘若賈寶玉夢魘,是被一個魘員所施,那這個魘員又會是誰?秦可卿是不是就是這個魘員?她要施魘的目的是為何?她的施魘經歷是否會收入《魘員》里“我”的檔案館中,并被春聲看到?……當然,這只是我腦洞大開的瞎想。而小說,就是要把類似這樣的瞎想變成可自圓其說的文本,并讓人沉溺其中。作者在這篇小說里的確做到了。
鄧安慶,作家。已出版《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山中的糖果》《我認識了一個索馬里海盜》《天邊一星子》《永隔一江水》《留燈》等書,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丹麥語等多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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