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恩惠》是著名非洲裔美國作家、美國首位黑人女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妮·莫里森的作品。小說講述了一個發生在17世紀北美殖民地的故事,以不同人物的視角講述早期北美殖民地上各種族裔的人都曾受到不同程度奴役的慘痛經歷,表現了不同種族之間彼此依賴、相互扶持,以求得安全感和歸屬感的主題。同時也體現了莫里斯森對奴隸制與人類命運的思考,及其對建立起跨種族美好家園的想象。
[關鍵詞] 《恩惠》 共同體 流散經歷 托妮·莫里森
著名非洲裔美國作家、美國首位黑人女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妮·莫里森通過文學敘事方式呈現美國黑人的心靈史與精神重建之路,其所著小說有《寵兒》《所羅門之歌》《爵士樂》等。莫里森在史詩小說《天堂》中書寫了一個由黑人構成的烏托邦社區的沒落,堪稱一曲黑人精神的悲歌。十年之后,莫里森在《恩惠》中繼續探討烏托邦式的家園主題,展現出一種跨越種族的共同體想象。《恩惠》講述了一個發生在17世紀北美殖民地的故事,以不同人物的視角講述了農場上每個人的故事。本文以共同體的視角對《恩惠》展開分析,探討小說中跨種族共同體的表征、形成的可能以及破裂,體現出莫里森對奴隸制與人類命運的思考,及其對美好家園的想象。
一、跨種族共同體的表征
滕尼斯認為,共同體一般是以血統、感情和倫理為紐帶而自然成長出來的,按其主要類型分為血統共同體、地緣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1]。小說中,雅各布農場所有成員聚集在一起,是因為他們對家庭親情的一致渴望,對和諧溫暖的生活的追求。
1.血緣共同體
根據滕尼斯的觀點,血緣共同體的關鍵詞是親屬關系。也就是說,家庭被視為一個整體[1]。小說中的人物正是在這個共同體中獲得了溫暖和安全感。
尚必武指出,受傷者是脆弱的群體,他們缺乏對各種不幸的免疫力[2]。雅各布心中有著強烈的對家庭的渴望和追求。雅各布擁有農場后,并沒有借此牟利,而是希望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庭,有妻兒、仆人、房子,自己不再流離失所,修復他因自幼失去雙親、失去家庭溫暖所遭受的創傷。農場的女主人麗貝卡來自中下層白人家庭,在父權社會中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麗貝卡在家中并沒有感受到親情,甚至為了節省家庭開支,父母冷漠地將其公開“出售”。麗貝卡感受到的只有被父母拋棄的痛苦,因此她寄希望于未來的生活:“她可以指望的只能是做傭仆、娼妓和妻子,雖說關于這幾種生涯都有種種可怕的傳聞,但最后一條路似乎最為安全。為人妻就會為人母,就有保證得到一些親情之愛?!盵3]因此麗貝卡選擇了對她來說最安全的路,即成為某個人的妻子。她橫渡大海來到了北美,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了雅各布。麗貝卡和雅各布結婚以后,精心照顧農場,再艱苦的工作她也親力親為,將雅各布作為自己的依靠,在農場找到了歸屬感。雅各布和麗貝卡組成了一個和諧而充滿愛意的家庭。
2.地緣共同體
根據滕尼斯的共同體理論,地方共同體的關鍵詞是鄰里。鄰里沒有血緣關系,但他們也可以被視為一個整體。為了避免沖突和矛盾,他們需要一些規則或習俗來聚在一起[1]。
小說中的人物試圖在殖民地中建立自己的共同體,以互相支持、保護和恢復失去的關系。他們試圖在這種環境中建立一種自主性和意義。小說中,女人承擔和男人一樣重要的任務,并不存在從屬關系,只有男女平等協作、互幫互助,才能構建多元和諧的共同體。雅各布農場的成員來自不同種族,當農場建立后,統一的方式和習慣被創造出來,促進了成員之間的聯系。他們相互理解,并形成了他們獨特的習慣。例如,莉娜、麗貝卡和弗洛倫斯養成了一起工作、一起做飯的固定習慣。在勞動過程中,她們學習如何播種才能讓莊稼生長得更好,如何抵御自然災害;在做飯的過程中,她們知道哪道菜能讓大家滿意,什么時候過節、過生日,如何突出節日氣氛等。農場的風俗習慣是在日?,嵤轮新B成的。農場中的成員間形成一種相互依存和共生的關系,“成為仁愛,非中央集權的共同體”[4]。雅各布的農場如烏托邦一般,不同種族和文化的成員共同形成一個跨種族的共同體。
3.精神共同體
滕尼斯認為,精神的共同體是意識層面上的綁定,這意味著人們為了相同的目的而共同努力。他認為,共同體必須沿著血緣、地點和精神的過程而發展,“這些要素中的最后一個要素,連同前兩個要素,是真正的人類共同體的最高形式”[1]。
《恩惠》中有許多孤兒,早期他們因各種原因而被迫切斷與他人的聯系,他們比普通人有更加強烈的對歸屬感的向往。一直以來,雅各布都有對穩定安全家庭環境的渴望,才會以建造房屋的方式獲得安全感。當然,雅各布也給生活在農場中的其他人創造了一個安全的環境。麗貝卡的父母寧愿把她送到任何為她訂票的人那里,以不再撫養她。麗貝卡是被隨意拋棄的女兒,這一經歷使她格外希望能有個給予自己安全感的地方。船長的女兒“悲哀”原本跟著父親一直生活在輪船上。在輪船遭到搶劫之后被鋸木工一家收留,后遭到鋸木工兩個兒子的性侵,給其帶來沉重打擊,導致她極度自閉進而出現精神障礙。佛羅倫斯的母親是第一代來自非洲的俘虜,不得已拋棄了她,她后來成為雅各布農場中的一員。農場中還有兩名工人,他們被家人背叛,債務永遠還不清,只能在雅各布的農場中生活。人生都有過悲慘經歷使他們情感上產生共鳴。因此,他們渴望有一個安全的生存環境并且能夠獲得環境中共同體的支持和關愛,以療愈過去的創傷,而農場這個跨種族共同體的形成給予了所有人歸屬感。
二、跨種族共同體形成的可能
《恩惠》的故事發生在17世紀后半葉的北美殖民地。當時的北美,人與人之間相互壓迫、爭斗,種族歧視嚴重。小說中的各種族裔的人都曾受到不同程度奴役,個體在當時的背景下無法獨立生存,從而促進了跨種族共同體的形成。
《恩惠》中,跨種族共同體的形成,源自不同族裔流散到美洲的經歷。當時的北美通過了一系列帶有明顯種族區分的法律,這些法律賦予了白人更多權利,使種族主義逐漸變得制度化、合法化,有色人種在這種環境下難以生存[5]。17世紀的美洲是歐洲冒險家的樂園,當他們以征服者的姿態站上這片大陸時,作為原住民的印第安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流離失所。白人通過毀壞象征著印第安文明的房屋、替換他們的文字、改掉他們象征著種族認同的姓氏、更改他們的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等方式,將印第安人身上的印第安文化因素抹去,導致了印第安人的民族認同危機。除此之外,煙草生意的暴利讓歐洲殖民者急切需要擴充勞動力,他們把貪婪的目光投向了非洲。大量的黑人被販賣到美洲成為奴隸,被迫與自己的故土分離。當然,白人內部也有等級之分,盡管白人的身份地位普遍高于黑人,但有些白人的身份地位和享有的人身權利還比不上自由黑人。小說中提到的白人契約工人就屬于白人中最底層的一類人。契約工人來自殖民地的宗主國,一般是出于債務原因簽署合約,部分白人通過合同方式在一定期限內失去自由,成為雇傭工人,或短期內淪為奴隸,處于被奴役的地位。
除此之外,在父權社會的壓迫下,女性也沒有話語權,在性別和種族上都受到男性的歧視。無論何種膚色,女性都被剝奪了話語權,也不具備經濟獨立的能力,只能依靠男性提供食物和住所。身處北美這充滿剝削和壓迫的大環境中,無論是印第安人、黑人還是白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奴役,喪失了自己的身份。因此,人們試圖建立一個共同體,以尋求歸屬感和溫暖,這也給跨種族共同體的形成提供了可能。
三、跨種族共同體的破裂
1.跨種族共同體破裂的原因
雅各布的農場的獨特之處在于其成員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成員對統一家園的共同追求和成員之間的利益紐帶使其形成共同體,所以這個共同體是脆弱的。
小說中,雅各布內心最初是充滿仁慈的,他認為世界是美好的。雅各布在農場中收留了來自不同種族和不同階級的人,希望給予他們家庭般的溫暖,成員間能過上沒有歧視、和諧互助的生活。但當他從債務者德奧爾特加的住處回去的路上,內心滋生了幽怨的種子。在雅各布看來,奧德爾特加的敘述一定是對自己的故意羞辱,于是他開始向往富麗堂皇的大別墅和大把的金錢。共同體中,一切都是共享的,成員之間有緊密的情感紐帶。然而,雅各布只關心自己是否賺到足夠的錢,房子是否能提高他的社會地位,逐漸不再與共同體中的其他成員交流。最終在房子竣工時,他病倒了隨后死去。雅各布死后,共同體便破裂了:“他們一度以為他們就像是一家人,因為他們一起于與世隔絕中雕刻出友情,但他們想象中的那個家是虛假的。不論每個人所愛、所求或逃避的是什么,他們的未來是分離的,是誰也說不準的?!盵3]雅各布是這個跨種族共同體中的支柱。雖然身為白人奴隸主,雅各布卻有著慈悲的心,他并沒有對來到農場的不同種族的人區別對待。但當這個支柱不在后,不同種族之間的矛盾一下子就凸顯出來,所有人都從“屬于同一個家庭”的幻想中醒來,跨種族的共同體想象也就不復存在。
小說的前半部分,麗貝卡對農場中的奴隸都很友善,他們依靠彼此生存在惡劣的環境中。當麗貝卡不知道如何干繁重的農活時,印第安奴隸莉娜幫助她打理農場;當她感染天花時,黑人奴隸佛羅倫斯冒著生命危險去找鐵匠來醫治麗貝卡。然而,雅各布的離去使麗貝卡變得孤苦伶仃,她的思想發生了徹底的轉變,進而相信必須虔誠地皈依宗教才是正途。這個農場成為麗貝卡的統治之地,她的自私和殘忍開始顯現,她和其他女性的姐妹情誼逐漸消失。由于麗貝卡的種族偏見和對宗教的沉迷,雅各布農場的婦女們也逐漸放棄了對彼此的關愛,麗貝卡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她否認了過去的互相幫助,親自摧毀了這個跨種族的共同體。
2.跨種族共同體破裂后的個體生存
雅各布農場的崩潰也證實了南希提出的觀點。雅各布農場的解體對應的是共同體內在的解構。農場雖然仍然存在,但共同體消失了,成員從相互理解變成了無法交流。小說中,雅各布的死可以被視為一種“中斷”,“中斷導致社會的所有部分轉向外向,而不是匯聚到一個中心”[6]。
小說中,佛羅倫斯雖然是一個被遺棄的黑人女奴,但她從未放棄過追求幸福和自由。最初,佛羅倫斯沒有自由,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她愛上了鐵匠,這便是她覺醒的開始。她控制不住向鐵匠坦白了自己的內心,盡管被拒絕,她還是在新房子寫下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佛羅倫斯覺醒的第一步,就是試圖成為自己身體的主人。在奴隸制的父權社會中,黑人女性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主導權。但佛羅倫斯意識到身體是屬于自己的。佛羅倫斯覺醒的第二步是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情感。當她愛上鐵匠時,佛羅倫斯被莉娜警告說這種愛是不能被接受的,但佛羅倫斯毫無畏懼地追求自己的愛情。佛羅倫斯覺醒的第三步是用寫作表達自己的愿望。雅各布的妻子麗貝卡曾經下令,任何人都不能進入新房子,但佛羅倫斯卻忽略了她的話。她把所有的話都寫在墻上和地板上。佛羅倫斯的寫作行為表現出她的反抗精神,她挑戰父權制,蔑視奴隸制。她用的語言也表明,她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她最終成了一個自由、自信的女人。
對莉娜來說,痛苦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也給了她重生的勇氣。當莉娜被帶到農場時,她開始改變。她不僅展現出管理農活的能力,還試圖在印度文化中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只有通過融合印度文化和歐洲文化,她才能適應這種新環境。因此“她把被忽略的習俗胡亂攢集在一起,把歐洲醫術和本族醫術,把經文和口頭傳說相結合,回想起或創造出蘊含于事物當中的意義換言之,就是找到一種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方式”[3]。最終她找到了在這里生存的方法,即擁抱大自然,用樂觀的生活態度擺脫孤獨,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混血女孩“悲哀”在經歷了一系列創傷后,人格分裂了。但自從她有了孩子后一切都變了,寶寶喚醒了她作為母親的責任和意識。在有了孩子后,她建立了自己從未經歷過的母女關系。她探索自己,最終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女兒讓她完整了,有了存在感。她變成了一個正常人,一個能夠愛女兒的母親。作為一個母親,她意識到自己是女兒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必須照顧好自己的寶貝女兒,對她負責”[3]。有家人和精神支持,她不再孤單,憑借母親的新身份,她構建了一個新的自我,對生活有了信心,也有了歸屬感。
四、結語
《恩惠》中,不同種族的人共同生活在雅各布的農場,相互依靠,形成了一個跨越種族、超越男女二元對立的共同體。小說中,莫里森探討了共同體如何在北美殖民地形成又為何破裂,以及人們在壓迫和剝削的環境中建立跨種族共同體的嘗試的意義,體現了莫里斯森對奴隸制與人類命運的思考,及其對建立跨種族美好家園的想象。
參考文獻
[1] 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張巍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
[2] 尚必武.創傷·記憶·敘述療法——評莫里森新作《慈悲》[J].國外文學,2011(3).
[3] 莫里森.恩惠[M].胡允恒,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4] 張晶.從“二元對立”到“多元和諧”——對《恩惠》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J].昭通學院學報,2021(1).
[5] 哈旭嫻.歷史的重現當代的共鳴——論莫里森《恩惠》的歷史書寫[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4).
[6] 南希.無用的共通體[M].郭建玲,張建華,夏可君,譯. 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薛清月,西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