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天之嬌女》是英國著名劇作家卡里爾·丘吉爾的代表作,圍繞六位女性講述各自的女性體驗而展開,其中身體成為敘述的焦點。身體敘事在該劇中不僅影射女性個體的生存體驗,更是窺探父權社會中女性群體生存狀況的晴雨表。本文從身體敘事入手,探究女性身體對父權制范式的表征,以及女性性別身份建構的困境,同時解析女性為延展其生存空間做出的努力,以及對實現其身體體驗主體化途徑的探索。丘吉爾對女性身體體驗的書寫,展現了父權社會中的女性從服從規訓到奮起反抗的歷史,表達了她對女性群體的深切關注。
[關鍵詞] 《天之嬌女》 身體 規訓 性別身份 女性空間
《天之嬌女》是英國劇壇舉足輕重的女劇作家卡里爾·丘吉爾的作品。劇中的第一幕聚會由20世紀80年代的成功女性馬琳主持,她邀請五位來自不同歷史時空的女性朋友來參加她的升職宴會,分別是:維多利亞時期環游世界的伊莎貝拉·伯德;13世紀失寵于天皇而出家為尼,并徒步穿越日本的尼州;勃魯蓋爾畫作中為子復仇、與惡魔搏斗的道爾·格萊特;生于9世紀,天資聰穎卻必須扮成男人才能追求夢想的教皇瓊安;《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無條件服從丈夫的格麗澤爾達。
目前學界對丘吉爾戲劇的研究逐漸豐富,主要集中于丘吉爾對陌生化手法的運用,以及丘吉爾戲劇對后現代主義創作手法的革新,在其戲劇的主題研究方面,女性主義是學界關注的熱點。鑒于丘吉爾明確對外聲稱自己是堅定的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許多學者從此角度來關注她的戲劇創作,也有學者從歷史主義、存在主義等角度分析丘吉爾戲劇中的女性主義。但目前學界對丘吉爾戲劇中女性身體的關注度還不夠高,國外部分學者例如艾琳·戴蒙德關注了丘吉爾戲劇表演中的身體[1],國內鮮有人研究丘吉爾戲劇中女性身體的作用,僅有劉雨婷從后人類角度分析了丘吉爾戲劇中的三種后人類身體。彼得·布魯克斯指出,意義的軀體化伴隨著身體的符號化,“身體必定是意義的根源和核心”[2],女性身體是女性言說自我的媒介。因此,本文圍繞女性身體探究《天之嬌女》中的女性如何被父權社會規訓,導致女性個體悲劇和女性群體長期處于受壓迫的狀態,以及女性如何對此做出反抗,以獲得身體自由和主體性。
身體這一概念從柏拉圖開始就一直被認為是靈魂或意識的對立面。在身體-意識這一二元對立概念中,身體始終居于次要地位,直到尼采喊出“要以肉體為準繩”[3],身體才沖破意識的壓制,正式進入到哲學視野中。??抡撌鲋猩眢w的概念正是源于尼采。??抡J為,身體一方面具有歷史性,即作為客觀事物,身體成為歷史對象卷入某種政治領域,不斷被權力關系標記、訓練、折磨,“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4]。因此,這樣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受到權力的規訓和約束,不斷被控制、改造,進而走向規范化。由于譜系學“將通常認為屬于人的不朽之物都置于一個發展過程之中”[5],因此譜系學充當了身體與歷史的連接地帶,“而在這個連接地帶中,身體刻寫了歷史的印記,而歷史則在摧毀和塑造身體”[6]。因此,??抡J為,身體具有被動銘寫性,成了歷史的焦點。另一方面,受權力規訓的身體不僅帶有過去的印記,而且將不斷被改造,這說明身體不是靜態的,而是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即具有可變性。身體的可變性恰恰表明其內在蘊含一股顛覆性力量,能夠不斷反抗權力規訓。正如福柯所言,反抗不是一種實體,它并不先于其所反對的權力,而是與權力共生、同時存在的[7],這說明在權力對身體規訓的同時,身體會做出反抗,規訓與反抗同時作用于身體,身體具有歷史性和可變性。正是身體的可變性賦予了主體能動性,使其在不斷被規訓的同時,積極反抗滲透到社會方方面面針對身體的“微觀權力”。因此,規訓的身體存在于一個歷史進程中、存在于各種權力演變中。
正是在這樣的權力規訓下,《天之嬌女》中的女性分別言說了不同時代父權規訓下的女性身體,一方面向觀眾展示了歷史上女性身體是如何被規訓的;另一方面也展現了女性的反抗策略,由此獲得身體的主體性。
一、父權規訓下的女性身體
在邏各斯體系下的二元對立性別中,男性“在場”,是第一性;而女性則“不在場”,被認為是第二性,永遠低男性一等。男性是擁有規訓權力的主體,女性則是被規訓的客體。因此,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文化一方面成為女性建立主體性的他者,另一方面也是女性建立性別身份的他者。前者的結果是女性不斷認同并內化父權制的范式,而后者,由于生理意義上的性別(sex)和文化意義上的性屬(gender)兩者概念上的差異,使依靠父權文化建立的女性性別身份變得含混?!短熘畫膳芬耘陨眢w為媒介,揭示了女性是如何內化父權制的范式的,展現了女性性別身份的困境。
1.內化父權制范式的女性身體
誠如??滤裕叭梭w是權力的對象和目標”[4]。父權社會中的女性身體是權力的作用對象,女性的主體性也由父權文化塑造。同時,身體的被動銘寫性使女性身體成為父權文化的隱喻,因此女性身體表征父權文化。以父權文化為他者建構主體性導致女性用男性的目光進行自我審視,不斷認同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在這個過程中,父權社會的一切話語都是權力用來規訓女性的工具,女性被卷入由父權主導的話語體系,無意識地接受并內化了這套話語體系,進一步使父權規訓合理化,同時也強化了規訓權力。《天之嬌女》中以格麗澤爾達和尼州為代表,透過女性身體的父權文化表征,揭示了女性內化父權制的范式。
喬叟筆下的格麗澤爾達性格溫順、青春年少,她的身體是父權社會規訓出的“馴服的、訓練有素的肉體,‘馴順的’肉體”[4]。格麗澤爾達的馴順性可以從她的出場、點餐、對男性的無條件服從中看出來。首先,相比其他幾位人物的高調出場,格麗澤爾達的出場毫不惹眼,在聊天間隙馬琳才注意到她的到來。接著,馬琳邀請她點餐,她堅持為自己的遲到道歉,并在未用餐的情況下拒絕了馬琳的點餐邀請。馬琳連忙建議她點布丁,格麗澤爾達表明自己從不吃布丁。然而,在馬琳的敦促下,格麗澤爾達說:“要是大家都吃的話,我也來一點吧。”[8]這一系列行為說明了格麗澤爾達謹小慎微、不擅長拒絕、喜歡從眾的性格,并且不喜歡,甚至害怕麻煩別人,在熱鬧的宴會選擇當一個局外人。父權社會中,男性永遠站在聚光燈下,享受矚目、喝彩,女性則生活在男性的陰影之中,不斷被打壓、規訓,久而久之,女性習慣了男性處于中心而女性處于邊緣的狀態,即使在沒有男性在場的情況下,男性凝視也并沒有消失,因為格麗澤爾達主動用男性的目光審查自我,所以出場時她選擇默默坐下,在被馬琳詢問的時候,她表現得怯懦和局促不安。格麗澤爾達始終無條件服于男性,不論這個男性是她的父親還是丈夫。在與侯爵成婚前,格麗澤爾達事事順從父親,即使侯爵完全不顧及格麗澤爾達的意愿,直接與其父親商談婚事,她對此也并無異議。侯爵雖表明“這不是命令”,格麗澤爾達可以拒絕,但如果答應,就“必須事事服從他”[8]?;楹螅覃悵蔂栠_的確將丈夫的話奉為圭臬。對此,馬琳則一語道破:“方圓幾里的人都是他的臣民,他絕對是主宰著生與死的王。”[8]格麗澤爾達作為貧窮的農家女不敢說不,她自己也認為“妻子當然應該服從丈夫”[8]?;楹蠛罹舨粩唷皽y試”格麗澤爾達,先是迫于輿論壓力假裝殺了他們的孩子,實則將其送走,后又聲稱要娶其他人,假裝要將格麗澤爾達也送走。從始至終,格麗澤爾達都對丈夫絕對服從。據格麗澤爾達所言,侯爵考驗她是因為他不相信格麗澤爾達會無條件服從他,但擁有權力地位的侯爵為何懷疑一個天真無知的農家少女對他的忠誠?侯爵的言論僅是他用所擁有的權力創造出的“真理”,其真實目的是規訓女性,讓女性任由男性玩弄。這正體現出??滤f的權力具有生產性。“規訓權力應該生產,而不是消滅?!盵9]代表父權的侯爵說婚后必須對他言聽計從,這正是權力產生的“真理”,而格麗澤爾達則被此規訓,人生完全由侯爵支配。格麗澤爾達已經完全內化了女性應該服從于男性的規訓,因此,她代表了男性為女性建構的理想化性別身份[10]。格麗澤爾達實際上是父權社會中女性的悲慘命運的典型代表。另外,格麗澤爾達的實用性體現在她正值花季,能夠為侯爵提供生育價值。事實上,侯爵娶格麗澤爾達只因為“大家都希望他結婚,這樣他去世后就會有繼承人來照看他的臣民”[8],這說明生下繼承人是侯爵結婚的首要目的,所以對侯爵來說,格麗澤爾達僅僅是能夠完成這個目的的工具。福柯認為,紀律是“要建立一種關系,要通過這種機制本身來使人體在變得更有用時也變得更順從,或者因為順從而變得更有用”[4],對格麗澤爾達而言,紀律是來自父權社會的規訓,這樣的規訓讓她身體的實用性和馴順性相輔相成,從而能夠任侯爵擺布,為他孕育繼承人。因此,格麗澤爾達實際上是傳統父權制規訓下的“頂尖女孩”[10]。
天皇的妾室尼州也深陷父權規訓的牢籠。尼州小時候,父親就將其作為天皇的妾室培養,她學習如何討好、迎合,并服侍天皇。尼州第一次被寵幸時,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所以她“只顧哭泣”,那“單薄的睡袍被撕得稀碎”,但是當馬琳說這是強奸時,尼州馬上否認,辯解道:“不,當然不是,馬琳,我屬于他,這是我從小被養大的目的?!盵8]這說明尼州已經完全內化了父權社會對她的規訓。女性在不斷內化父權社會規訓的同時,也在不斷復刻父權文化,成為父權制的繼承人,而父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訓和約束由此得到延續。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尼州認為自己的私生女也會和她一樣做天皇的小妾,“她正被精心呵護著長大,這樣她以后就能像我一樣被送進皇宮”[8],這體現了父權社會規訓下,女性身體都免不了淪為男性玩物的悲哀,也揭示了女性內化父權制范式后所帶來的消極影響。
父權社會中,權力、規訓、知識三者互相強化、互為要求,格麗澤爾達和尼州內化父權制的范式,讓她們的女性身體成為生育的工具和男性的玩物。丘吉爾通過讓人物言說自己的經歷,表達對女性群體的觀照。
2.女性性別身份的含混
性別是天生的,而性屬是由社會文化建構出來的,從性別到性屬的認知轉變,標志著人們意識到社會文化對性別身份的建構作用。但父權社會中的兩性性別身份并不平等。父權社會中,男性天然地“在場”,男性的身體成為標準;與之相反,“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11],女性身體代表缺失和不完美。由于身體在西方哲學中時常與精神對立,被看作是無意義的領域,為恢復其意義,身體被打上標記或符號,成為能指[2],成為能指的身體則具有表意功能。父權社會中的男性身體作為能指,其對應的所指是權力和地位,同時,因為男性身體成為度量女性的規范,所以衡量女性的目光帶有“陽具崇拜”的色彩,而這恰恰是女性身體所缺失的,因而女性身體就意味著殘缺、被剝奪和否認。在這樣的父權凝視下,女性在建立性別身份的過程中會極力掩蓋自身女性身體特征、規避女性身體的“缺陷”,在自我異化的同時不斷與男性群體進行身份認同,以達到男女平等的狀態。但這只是父權社會女性對男女不平等這一狀態的想象性解決,最終現實還是會打破暫時的平衡。同時,由于這種想象性的解決是女性通過對女性身體的否認和對男性身體的認同達成的,這就造成了父權社會女性性別身份的含混——性別(sex)屬于女性,而性屬(gender)屬于男性——女性性別身份是悖論式的。
父權社會中,只有男性才能得到位高權重的職位。同時,身處高位的男性所擁有的權力具有生產性,其生產出的知識反過來又產生和強化權力。因此不論女性如何聰明、出眾,都不能直接與男性相比,只有通過在身體上或行為上同化男性,女性才能贏得與男性平等的地位?!短熘畫膳分协偘餐行?、躋身只屬于男性的職業領域,造成了自身女性性別身份的曖昧,從而導致她的悲慘結局,也擠壓了女性群體的生存空間。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迫使渴求知識的瓊安掩蓋其女性身體特征,與男性身體同化。盡管“瓊安是個神童”[8],但在當時的父權社會中,“女性沒有權利進入圖書館”[8],這是父權制對女性身體的拒斥,對女性追求成功的權利的剝奪。為追求真理、獲取知識,瓊安十二歲就“摒棄”女性身體,女扮男裝離家求學。在求學過程中,瓊安逐漸習慣假扮男性身體,不斷與女性群體異化。一方面,瓊安假扮男性使她獲得了與男性群體平等競爭的權利,所以聰明的瓊安很快晉升為教皇;另一方面,瓊安的異化造成瓊安對女性身體的無知,最終于游行途中慘死。瓊安身懷有孕,而自己卻全然不知;孩子一天天長大,她誤以為是自己變胖,在分娩時剛好碰上游行,最終,孩子和瓊安都被亂石砸死。因分娩暴露的女性身體導致了瓊安的不幸。另外,瓊安悖論式的性別身份的揭露也讓女性在父權社會生存的空間萎縮。在瓊安的女性身體暴露后,主教們用帶洞的椅子來檢驗即將當選的教皇是否是男性,此時男性身體成為選擇教皇的終極標準。如果說瓊安出現之前,男性身體只是父權社會的隱性標準,那么瓊安的結局則導致了男性身體成為父權社會的顯性標準,女性不能再通過偽裝來想象性地解決男女不平等的問題。瓊安的悲劇“很快就變成一個關于僭越性別限制的警示性故事”[12],她對男性領域的僭越讓父權規訓更加有力,規訓權力滲透得更廣泛,從而進一步壓縮女性的生存空間。實際上這也體現了丘吉爾本人對自由女性主義的批判,瓊安挪用父權意識形態,暫時性地享有男女平等的地位,卻并沒有改變女性群體整體的處境。
二、獲得主體性的女性身體
??抡J為:“只要存在權力關系,就會存在反抗的可能性?!盵7]身體作為權力的對象,并非一直處于被動狀態,而是可以做出反抗的。身體的被動銘寫性和可變性讓“女性的身體既是女性受壓迫的焦點,又是女性利用與男性之間的差異來賦權于自己的空間”[13],被父權規訓的女性恰恰是通過與作用于其身體的權力博弈來獲得主體性的。《天之嬌女》中的女性雖然都受到父權社會的規訓,除一直執迷不悟的格麗澤爾達外,都在一定程度上做出了反抗,包括對生存空間的探索和個性化的母性體驗,她們由此獲得了主體化的女性身體經驗。
1. 出走的“家中天使”
父權社會中,女性不允許拋頭露面,家庭幾乎是女性唯一的生存空間,同時,家庭空間集中體現來自家庭自身的制度規則和來自社會的制度規則[14]。然而,家庭和社會的制度規則體現的是男性的利益。所以,男性的生存空間比女性廣泛,從權力分配上來說,男性生存空間占主導地位,兩性生存空間呈現極不平衡的現象。??抡J為,空間是權力與身體較量的場所,在父權社會,家庭則成為規訓權力與女性身體爭斗的處所?!凹抑刑焓埂笨此剖蔷S多利亞時期男性對女性的“美譽”,實則是父權社會為女性設置的鐐銬。一方面,女性被禁錮在家庭空間里,這是對女性身體上的束縛;另一方面,女性被看作是“天使”,表明父權社會中的女性性格溫順,可以任人擺布,這是對女性心理上的束縛。《天之嬌女》中伊莎貝拉、瓊安和尼州都曾陷入“家中天使”的圈套,然而,她們面對父權規訓時敢于用被束縛、被限制的身體反抗,勇于探索女性生存空間,做出走的“家中天使”。
根據??滤裕瑏碜愿笝嗌鐣囊幱枡嗔κ恰皩刂苹顒雍椭鋵嵺`中的一種時間性的、單一性的、連續性和累積性的向度整合”[4],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將女性圈在狹小的家庭空間之中,對其進行操練,將女性的活動限制成重復而單一的家務活。然而,伊莎貝拉、瓊安和尼州都不滿足于此。伊莎貝拉曾試著聽父親的話,“盡力去當好一個牧師的女兒”,她“做針線活、學習音樂,并堅持行善”[8],父親教她拉丁語,但這些活動都是她父親強加給她的,伊莎貝拉的身體被束縛在家庭空間之中。最終,伊莎貝拉通過周游世界,打破了維多利亞時期“家中天使”的女性形象。通過旅行,伊莎貝拉拓寬了女性的生存空間,讓女性身體從狹仄的家庭空間解放,兩性生存空間不平等的現象得到緩解;同時,她“總是以淑女形象旅行”[8],由此破除了女性不適合長途旅行的刻板印象,提升了人們對女性身體的認知。瓊安對女性空間的探索和她的性別身份一樣頗具悖論色彩。通過易裝,瓊安作為女性進入圖書館等專為男性開放的領域,之后當選教皇。在暴露身份前,瓊安拓寬的僅僅是她本人作為女性個體的生存空間,而身份的暴露則導致女性群體生存空間被壓縮。盡管如此,瓊安對父權規訓的不屈精神對處于父權社會中的女性仍然有一定啟示。因失寵而出家為尼的尼州,因不滿足寺廟內的生活,選擇徒步穿越日本,這為女性群體探索生存空間提供了范式。
不論家庭還是寺廟,都是父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空間權力規訓,對此,伊莎貝拉、瓊安和尼州都以身體為武器做出了反抗,獲得了身體上的自由,延展了女性身體活動的空間。同時,她們對女性生存空間的探索也各有其特點,展現了不同身份的女性群體對生存空間探索的可能性。
2. 主體化的母性體驗
母性是作為母親的女性所具備的特性。艾德麗安·里奇在《女人所生:作為體驗與成規的母性》中指明了母性的兩層含義:一是每個女人與她生育能力以及孩子的潛在關系;二是社會習俗,這種習俗以保證所有女人都被男人控制為目的[15]??梢钥闯?,第一層含義是母性這個詞的概念意義,而第二層含義帶有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下人們對該詞的主觀情感,是其內涵意義。內涵意義相對不穩定且無限開放,它跟隨社會文化和歷史時期等發生改變[16]。里奇對母性第二層含義的界定反映了父權社會權力對女性的規訓,將母性歸為社會習俗,母性變成父權社會給女性的枷鎖,“壓抑和削弱了女性的潛能”[15]。而女性則通過擺脫父權社會習俗對女性生育的控制,實現母性經驗的主體化。
《天之嬌女》中,尼州、格萊特和馬琳分別采取不同的身體政治策略來改寫父權社會對母性內涵的定義,獲得主體化母性體驗。首先,尼州反抗了父權社會習俗中的生育迷信,實現了生育自由。在滿月儀式上,尼州和其他小妾被用棍子打擊腹部,因為這樣“就能生兒子,而不是女兒”[8],父權社會對生育的迷信讓女性的“母性的體驗與性別特性的經驗都受到男性趣味的引導”[15],從而實現對女性的控制。然而,尼州并沒有服從父權規訓,她與天皇的其他妾室合謀反抗天皇。此外,尼州還與多位男性建立情人關系,共育兒女。尼州懷有身孕的事實即將暴露時,她謊稱自己生病,需要離宮休養,實則產下了與其情人的私生子。將懷孕的身體偽裝成生病的身體逃離皇宮,尼州反抗了空間權力規訓,同時,尼州的私生子中既有兒子也有女兒,這是對生育迷信的回擊,由此尼州的母性體驗實現了主體化。勃魯蓋爾油畫中的道爾·格萊特的母性體驗激發了其女性身體的內在潛力,并使其擁有“女版史詩英雄的形象”[17],從而升華了格萊特的母性特質。道爾·格萊特的名字實際上體現了父權社會對女性母性體驗的妖魔化。“道爾”在16世紀有兩層含義,一為“瘋癲的”,二為“愚蠢的”,而“格萊特”在北歐是“瑪格麗特”的變體之一,其作為女性名字也傳達出愚蠢的含義[18]。勃魯蓋爾之所以為其畫作如此命名,是因為格萊特生有十個孩子,他們紛紛在戰爭中慘死,格萊特因此拿起武器帶領婦女戰斗。育有十個孩子在當時的社會看來顯得愚昧,而女性的英勇被看作是“瘋癲的”,所以格萊特的母性體驗是對父權社會傳統的反叛。作為母親的女性總會“為愛和暴力這兩種感情熱血沸騰”[15],格萊特揭竿而戰展現出的暴力正是出于其對孩子的愛,父權社會只接受天使般溫柔而服從的女性,格萊特的形象因此被父權社會妖魔化。格萊特史詩英雄般的形象是其母性的升華。因此,格萊特的母性體驗是其作為母親的自我意志和主體性的體現。生活在20世紀的馬琳通過將養育責任委托于人,獲得了主體化的母性體驗。馬琳年少時曾陷入意外懷孕的困境,她將孩子生下來交給姐姐撫養,獨自離家闖蕩。布里福將母性功能界定為懷孕、生育、撫養和教育孩子[15],馬琳對其女兒只生而不養不教,沒有完成傳統意義上的母性功能,她逃離了男性用生育為女性所設的囚牢,選擇追求事業上的成功,成功顛覆了父權社會語境下的母性。
三、結語
《天之嬌女》通過女性身體敘事,揭露了父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權力規訓,同時也展現了歷史上女性不斷通過身體反抗規訓權力,一步步取得進步的過程。女性身體書寫著女性被規訓和反抗規訓的歷史,丘吉爾通過女性身體敘事既書寫了被規訓女性的悲慘遭遇,也呼吁女性勇于反抗權力規訓,表達了她對女性群體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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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謝清華,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研究方向為英語小說。
陳 栩,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英語小說和西方文論。
基金項目:陜西省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2023年度課題:新時代高校英語文學“課程思政”創新模式研究(SGH23Y2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