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理論之再審視

[摘 要] 王國維1912年在《宋元戲曲考》中提出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以下簡稱“一代文學”）理論至今已有百年，影響深遠，不論是各大文學史的編寫思路，還是今人提及古典文學時的“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之說，皆可以看出這一理論的深刻內涵。本文從“一代文學”理論的提出、“一代文學”理論的內涵、“一代文學”理論的影響三個層面對“一代文學”理論進行再審視，發(fā)現(xiàn)這一命題的思維局限與認知偏差，以增進人們對這一文學命題的理解，發(fā)掘此命題的當代意義。

[關鍵詞]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 文體遞變 理論溯源

一、“一代文學”理論之提出

“一代文學”見于王國維1912年的《宋元戲曲考》：“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文，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1]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首篇提出這個觀點，首先是為元曲正名。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說到，過去的學術研究者認為元曲“托體稍卑”“鄙棄不復道”，表明戲曲這一文學體式在文學史上被輕視并非因為其本身的文學價值不足，而是不被文人士大夫們所看重。戲曲在古代文學舞臺上難以得到公正的評判和地位。長期以來古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無法完全拋開現(xiàn)實功用，往往是帶著極強的功利性。文以載道的思維不可否認增強了文學的實用性與功利性，同時也極大減弱了文學的審美性。王國維提出的這一論點，體現(xiàn)非功利性的美學追求。在他眼中，元曲作為文學體式的新生命，不受文以載道思想限制，有其獨特的意義與價值。

其次是他認為每個時代都有其代表性的文體，這里體現(xiàn)了文體的重要性。王國維提高元曲這一文學體式的文學史地位的方法是將其與楚辭、漢賦、六代駢文、唐詩、宋詞并稱，強調文體與文學作品的互動關系。“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行，則優(yōu)劣見矣。”[2]

文體作為文學作品批評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應當是所有文學研究需要首先明晰的內容。只有在文學文體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分析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寫法置辭、古今通變、意趣奇正、事義辨析、音律變化等，發(fā)現(xiàn)不同作者是復古還是創(chuàng)新，才能看出作者做出了怎樣的繼承與突破，才能正確地評價作品到底是優(yōu)還是劣。其次是強調文體在不同時代遞變的過程。每個時代都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是時代影響下的產物。時代不斷變化，文學體式也有其自身的生命力。這個觀點的提出，為文學批評提供了可靠的文化視野。

二、“一代文學”理論之內涵

1.“一代文學”理論的學術淵源

一個文學觀點的提出，必定有其演變過程，“一代文學”理論有著自身的學術淵源。金末文人劉祁便提出有關時代與文學關聯(lián)的思考，在其《歸潛志》卷十三中說道：“唐以前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今之詩在俗間俚曲。”這是今天所能見到的較早的對時代文體的論述，而劉祁所謂的“詩”，并非指詩歌，而是自《詩經》以來的文以載道、抒發(fā)性情的立世之言所依托的文學體式，是指某個時代的主流文學文體。因為古人并沒有明確的文學分體，故以“詩”代稱。

元代，羅宗信進一步明晰“元代之文學”，他在周德清所著《中原音韻》的序文中提出：“世之共稱唐詩、宋詞、大元樂府，誠哉。”大元樂府是繼承元代以前對唐樂府的叫法，這里指的便是元曲，意思是如今人們將唐詩、宋詞與元曲放在同一高度稱贊，這樣說是有道理的。這里可以看出至元朝時，人們將唐詩、宋詞、元曲作為各自時代文學最大成就或最有價值的文學體式的說法已經大致成型。

但是由于文學觀念（文學作品和文字產物的混淆79dc2bd6a405a2be4328b0fb62301110）、文體觀念（文學創(chuàng)作是否有明確的文體之分，分為何物，如何命名等問題）的模糊，致使出現(xiàn)一些論述將文學文體與非文學體例及其他與文字相關的事物放在一起混淆的現(xiàn)象。孔齊在《至正直記》中引虞集之語道：“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之于后世者。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國朝之今樂府，亦開于氣數(shù)、韻律之盛。”[3]虞集認為每一個時代有這個時代最杰出的產物，足以讓后世為之稱贊。在他看來漢代的文賦、唐代的律詩與元代的元曲是同一高度的藝術創(chuàng)作，雖文體不同，仍屬于文學范疇，而后半段論述中將宋代的道學、理學加進來，使之與文學體式雜糅在一起，論述就變得混亂起來。在那個文學并未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的時代，這種將理學、經學、道學與文學并列的論證思路是極為常見的。

明代文人曹安也說：“漢文、唐詩、宋性理、元詞曲。”這無疑是從美學的角度將文學與藝術并列，指出這四類藝術形式有極高的美學價值，在美學接受的過程中獲得的審美體驗是同時代其他藝術形式無法比擬的。

清代中期焦循的論述與王國維觀點相近。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第十二章中提到焦循的論述：“焦氏謂一代有一代之所勝……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五言詩……”[1]

“一代文學”這一思想有其流變的過程。王國維的觀點與前代文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將文學清晰地與其他文藝形式如道學、經學、書法等區(qū)分開來，吸收歷代經驗成果，又將前人混雜的論證思路整合統(tǒng)一、撥云去霧，使“一代文學”理論清晰明了，成為真正的文學批評理論。

2.“一代文學”理論的思想內涵

2.1時代、作者、文體、文學的關系

“一代文學”理論闡述了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主體、時代背景三者相互影響的關系。文學產生于時代的土壤之中，時代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氣質、興趣、語言等，進而影響到文學作品的生成，時代、作者、作品三者相互影響。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選取最適合的文體表達思想，故時代也就成功影響了文體發(fā)展，產生了時代獨有的文學體裁和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正如“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這樣的詩句很難在南宋產生，而“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樣婉轉的情思也難為盛唐詩人所喜愛。

2.2“一代文學”理論的文體觀

“一代文學”理論的文體觀可以清晰地劃分為兩點，首先是某一文體在某一時代中興盛，成為時代的代表文體；其次是評定某一時代中最具代表性文體的方式為文學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量。錢鍾書在《談藝錄》中認為，“某體限于某朝，作者之多，即證作品之佳，則又買菜求益之見矣”[4]。錢鍾書對文體觀念的思考是極其深刻的，不僅清晰地說出了王國維觀點的可取之處，某一文體在某一朝代興盛的觀點是可行的，也指出如果同焦理堂一般將某一文體限制于某一時代，則無疑是極大的謬誤了。

2.3“一代文學”的現(xiàn)代價值

王國維“一代文學”理論的現(xiàn)代價值與審美標準體現(xiàn)在其對元曲的價值判斷中，他不認同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中對戲曲的貶低，而是承認其藝術價值。王國維的價值觀念已經從傳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文以載道的思想轉向了對文學審美功用的思考。在他看來，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應具有極高的審美體驗，并認為文學作品最具價值之處在于自然地抒發(fā)自身情感。這種對文學本位的轉變體現(xiàn)出價值觀念和審美取向的現(xiàn)代化。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說：“要之，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茍無敏銳之知識與深邃之感情者，不足與于文學之事。”[5]他吸收了西方“游戲說”的文學起源觀點，將西方文學觀念作為透視中國文學發(fā)展歷程的一個嶄新視角，標志著文學觀念的現(xiàn)代化轉型。這一轉型的核心在于其明確地將文學從傳統(tǒng)的歷史、哲學等人文科學領域中獨立出來，同時也將文學活動與社會政治的直接關聯(lián)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剝離。這一區(qū)分深化了人們對文學本質的認識，賦予中國文學國際化的現(xiàn)代風貌，使之與世界文學研究的潮流契合。

傳統(tǒng)的文體代嬗研究學者深受原道、宗經、征圣等思想熏陶，雖然能夠正視文學隨時代變遷而演進的規(guī)律，但在文學批評標準上仍認為后世的文學成就難以超越前代。這種價值導向為文學復古思潮提供廣闊的空間，限制了文學的發(fā)展。王國維提出“文學中有二原質焉 ：曰景，曰情”[5]，以區(qū)分“純文學”與“功利的文學”，從而幫助人們判斷文學的價值。至此“一代文學”理論與前代焦循等人的文學批評理論有了明確的區(qū)分。

三、“一代文學”理論的影響

1.“一代文學”的理論思辨

以錢鍾書為代表的學者對“一代文學”文體觀有著深刻的思辨性思考。錢鍾書認為并沒有哪種文體真正在文學史上消亡。他找到焦循“一代又一代之所勝”觀點的前置觀點，即“詩亡”論：“詩亡于宋而遁于詞，詞亡于元而遁于曲。”[4]焦循認為詩這一文體在宋朝失去了生命力而變?yōu)樵~，詞在元朝失去原本的鮮活，進而嬗變?yōu)樵远鸥桶拙右诪槔此朴欣碛袚?jù)，實際上，“詩亡”之說與文學史的真實面貌大相徑庭。文體的演變并非自然界的新陳代謝，后一形式不是必須取代前一形式才能存在。詩歌這一文體，在文學史中從未真正退出過舞臺，而是持續(xù)在創(chuàng)新與變革中煥發(fā)新生，其形式和內容被一代又一代詩人不斷豐富和發(fā)展著，展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和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因此應當批判地看待王國維“一代文學”理論，吸收其對文學本位的正確認識，剔除文體固化的觀點。

2“一代文學”理論的進步性

“一代文學”理論在文體遞變、文學學科的獨立、雅俗對立的打破方面具有極高的進步性。

2.1繼往開來的文體通變觀

王國維繼承了元、明以來文體代勝的文學發(fā)展觀，總結傳統(tǒng)文體觀經驗，繼承了傳統(tǒng)的文變時序說和文體通變說，奠定了近代中國文學發(fā)展研究的理論基礎。文體的演變是內外因交織推動的過程，而其內因的推動作用更大。文學想要保持鮮活的生命力，就必須“通變”。他深刻地將文體演變的內在邏輯與文學繁榮的外部表現(xiàn)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構建“一代文學”的學術理論框架，為文學發(fā)展提供了具有前瞻性和指導性的視角，揭示了文學與時代變遷之間的緊密關系，在一定程度上為文學的多元化、現(xiàn)代化掃除障礙，促進文學能夠沿著健康、繁榮的軌跡持續(xù)發(fā)展。

2.2純文學與非功利化的文學觀

王國維提出“一代文學”觀點，將文學與其他文藝形式獨立開來，有著劃時代的意義。他將純文學、非功利的文學觀念清晰明了地展現(xiàn)出來，使純文學真正獲得了應有的獨立地位。同時，他以現(xiàn)代意義的純文學與游戲說觀念來衡量文學作品是否為純文學，規(guī)范了文學作品的體裁。此后文學研究逐漸走向純文學研究的道路，并以此標準為審美接受與認同的尺度。

2.3弱化雅俗對立

“一代之文學”理論使元曲這一俗文學被文學研究者看見，將文人階級的文學作品與市民階級的文學作品并列而談，他贊嘆元曲審美層面的文學意義，打破了文學研究中雅與俗的隔閡。其后眾多文學史研究者采納了這一理論框架，將其作為文學史著作邏輯結構與敘述脈絡的基石。時至今日，人們在探討中國文學時，普遍認同并遵循著這樣一種觀念：各個歷史時期均孕育出了標志性的文學體裁，楚騷之瑰麗、漢賦之鋪陳、唐詩之風華、宋詞之婉約、元曲之通俗，以及明清小說之博大精深，彰顯著各自時代文學藝術的輝煌成就與獨特魅力。

3.“一代文學”理論的局限性

受所處時代的影響，王國維這一觀點在創(chuàng)作動機、文學視野、文體文學之辨層面也存在相當?shù)木窒扌浴?/p>

3.1創(chuàng)作動機缺乏沉淀

“一代文學”理論體系的創(chuàng)作動機缺乏沉淀。王國維提出這一觀點的主要目的是提高元曲的地位，而并非建立完整的文學史觀系統(tǒng)，故對創(chuàng)作動機的研究不夠全面，對系統(tǒng)本身的完備性考慮較少。

3.2縮小了文學視野

“一代文學”理論將文體聚焦于一時一體，在一定程度上縮小了文學視野，將許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推到這一系統(tǒng)之外，無疑扼殺了文學本身的生命力。任一時代文學都不會僅歸屬于一種文體，而是多元并存的。

3.3文體與文學混談的局限

在文學研究中，文體的辨別應當是在分析文學作品之前最重要的一環(huán)，故文體發(fā)展史不能等同于文學發(fā)展史。程千帆認為：“此王靜安《宋元戲曲考》之所由作也。然若誤解其說，以為文學發(fā)展之顯示與文體之變遷，以文學發(fā)展史等同于文體變遷史”[5]王國維對文體與文學作品并未進行詳細論辯，進而造成了程千帆的“以文學發(fā)展史等同于文體變遷史”的錯誤研究觀點。事實上，文體的變遷與文學的發(fā)展往往不是同時發(fā)生的，它們之間是相互限制、相互補充的。

四、結語

“一代文學”理論在百年后的今天因其深刻的理論內涵、價值影響仍被無數(shù)研究者津津樂道。王國維對傳統(tǒng)文論的繼承與發(fā)展使“一代文學”理論成為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學術命題。研究這一命題時，不能簡單地對它進行否定或肯定，而應該基于文學本位視野進行歷史溯源、詮釋剖析，進而發(fā)現(xiàn)這一命題的思維局限與認知偏差，增進對這一文學命題的理解，挖掘出此命題的當代意義。

參考文獻

[1] 王國維.王國維戲曲論文集[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

[2] 劉勰.文心雕龍[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 孔齊.至正直記[M].莊敏，顧新，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 錢鍾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

[5] 程千帆.中國文言小說史序[J].古籍研究，1998（3）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張希晨，內蒙古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