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不可靠敘述”是石黑一雄慣用的敘事策略。運用韋恩·布斯與詹姆斯·費倫的不可靠敘述理論對其作品《克拉拉與太陽》進行解讀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主人公克拉拉是一位隱在型的不可靠敘述者。在小說中,她以人工智能機器人的獨特視角觀察人類世界,在對自身經歷進行報道、評價、解讀的過程中,展開了多重不可靠敘述,折射出機器人在后人類社會中被他者化的不幸命運,呈現(xiàn)了后人類時代工具理性支配下人的異化與倫理困境。運用不可靠敘述的手法能夠為讀者帶來陌生化、反諷、同情效果等豐富而獨特的審美體驗,也含蓄而深刻地反映出石黑一雄對人類未來命運的憂思與人文主義關懷,啟發(fā)讀者在技術化時代重塑對人類本質的認知,并構建出和諧、包容的人機關系共同體。
[關鍵詞] 石黑一雄 不可靠敘述 《克拉拉與太陽》 敘述者
“不可靠敘述”是敘事學的重要術語與論題之一,來源于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的著作《小說修辭學》。布斯指出,當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的規(guī)范(亦即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保持一致時,敘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則就是不可靠的。所謂“規(guī)范”,即作品中事件、人物、文體、語氣、技巧等各種成分體現(xiàn)出來的作品的倫理、信念、情感、藝術等各方面的標準[1]。
在《遠山淡影》《浮世畫家》《長日將盡》等作品中,石黑一雄以主人公具有自我欺騙性質的回憶為主體,通過“不可靠敘述”這一敘事策略,巧妙地呈現(xiàn)出特定時代背景下普通個體的創(chuàng)傷體驗與生存狀態(tài),表達了對人類生存困境與人性的深度思考。其新作《克拉拉與太陽》進一步開拓故事領域,將背景設置在基因技術與人工智能高度發(fā)達的未來社會,講述機器人克拉拉陪伴女主人喬西成長的經歷,在延續(xù)這種創(chuàng)作風格的同時,又豐富了“不可靠敘述”理論。本文擬在論證敘述者克拉拉不可靠性的基礎上,運用詹姆斯·費倫的理論,從事實/事件軸、價值/判斷軸和知識/感知軸三個層面對其不可靠敘述進行解讀,并探討“不可靠敘述”產生的藝術效果及小說所彰顯的現(xiàn)實意義。
一、不可靠敘述者克拉拉
《克拉拉與太陽》的敘述是通過太陽能人工智能機器人克拉拉的第一人稱視角展開的。由于克拉拉是一個專為陪伴兒童而設計的利他型機器人,讀者容易將其解讀為一名誠實、可靠的敘述者,區(qū)別于石黑一雄筆下在回憶中自我開脫、避重就輕的其他主人公。然而,如果深入文章,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克拉拉實質上仍是一位不可靠敘述者,她的敘述存在一種隱在型的不可靠敘述。
首先,作為一個人工智能機器人,克拉拉觀察世界的視角是極其受限的,她只能依靠機器人的認知與思維方式來判斷和解讀人類的行為,而無法真正洞悉人類的內心。當母親克麗西在摩根瀑布之旅后突然對她采取異常的冷漠態(tài)度,克拉拉將原因簡單歸結為自身相較于B3機器人的局限性,默默祈禱自己的加倍努力能夠令喬西和母親改觀。她無法明白,正是她對喬西的精確模仿使母親對人類的不可替代性產生懷疑,由此欲對機器人敬而遠之。在喬西聲稱自己知道克拉拉有多愛看外面的風景,所以特意讓她待在儲物間的窗邊時,克拉拉對她連聲道謝,卻沒有發(fā)覺喬西的真正目的在于使克拉拉徹底遠離自己的房間。可以說,人與“非人”的認知偏差使得克拉拉對事物的解讀具有局限性,她的敘述也因此帶有一定的不可靠性。讀者需要對其反復剖析,充分還原表層敘述下的潛文本。
另一方面,自克拉拉為挽救喬西的生命而貢獻出自己體內的部分P-E-G9溶液起,她的認知能力明顯受損,記憶也開始出現(xiàn)錯亂。從克拉拉的敘述中,讀者不難感受到其視野的模糊與認知的混亂:“但此刻我來到了他們中間,他們的形體卻愈發(fā)簡化了,就好像是用光滑的紙板做成的錐體和柱體搭建出來的一樣。他們的衣服全然沒有平常的那種褶皺,就連他們在街燈下的面孔也似乎是一個個平面組合出來的產物。”[2]“(麥克貝恩先生的)咖啡杯后面,就在同一層架子上,我看到的一樣物品毫無疑問是梅拉尼婭管家的食品攪拌機。”[2]獻出P-E-G9溶液后,克拉拉難以再準確地捕捉眼前的事物,只能通過線條、色塊、形狀等原始信息對物體進行識別。并且,由于系統(tǒng)混亂造成的視線重疊,她的眼前還會出現(xiàn)不在場事物。這就使得克拉拉敘述的可靠性在小說后半部分大打折扣。
然而,克拉拉并不愿意承認貢獻寶貴的P-E-G9溶液給她的性能與認知能力帶來了負面影響。她講述道:“我同樣意識到了我之所以看不清壽司吧窗外的景象,是因為那窗戶滿是灰塵和污漬,同剛才院子里發(fā)生的那一切關系不大。”[2]“我聽不清楚他們的話語,但我們中間隔著厚厚的玻璃,所以這同樣是與通常的情況相符的。”[2]此時,克拉拉顯然已經意識到了自身認知能力的下降,但她并沒有勇氣直面事實,只能用外部因素來解釋自身出現(xiàn)的異常狀況。正是在回避這些難以直接面對的事情時,克拉拉隱晦地展現(xiàn)了內心的不安與恐懼,也暴露了自己“不可靠敘述者”的身份。
二、克拉拉的不可靠敘述
克拉拉是一位不可靠敘述者,并不意味著克拉拉的敘述就是不可靠敘述。不可靠敘述者可能進行可靠敘述,也可能進行不可靠敘述。因此,讀者需要關注敘述者的不可靠性在敘事進程中的變化,厘清文本中的不可靠敘述。
布斯的繼承者詹姆斯·費倫將不可靠敘述放在三條軸上進行分析:事實/事件軸、價值/判斷軸與知識/感知軸,這為我們考察克拉拉的不可靠敘述提供了理論依據和方法指導。
1.事實/事件軸上的不可靠敘述
事實/事件軸上的不可靠敘述指的是敘述者對事實的報道不同于隱含作者的報道的敘述,可分為錯誤報道與不充分報道兩種類型[3]。
在小說中,克拉拉的錯誤報道主要表現(xiàn)為兩點。一是她拒絕承認自己因失去部分P-E-G9溶液而性能下降,二是她在認知能力受損后對多個場景作出了錯誤的描述。
而對于喬西痊愈后的故事,克拉拉則有選擇性地展開敘述,進行了許多不充分報道。一方面,她加快敘述節(jié)奏,對喬西、里克等人后續(xù)的生活輕描淡寫,以掩蓋暴露自己在喬西痊愈后被眾人疏遠、遺忘的事實。另一方面,她對梅拉尼婭管家前往加利福尼亞一事進行了模糊化處理,刻意忽視自己未來被喬西一家拋棄的可能性。當被里克問道:“我希望她(梅拉尼婭)過得還好。希望她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那么你呢,克拉拉?你今后的日子也還會好吧?我是說,等到喬西去念大學以后。”克拉拉唯有無力地回答:“母親一向對我非常好。”[2]
2.價值/判斷軸上的不可靠敘述
與之對應,價值/判斷軸上的不可靠敘述指的是敘述者的判斷或評價不同于隱含作者的判斷或評價,可分為錯誤評價和不充分評價兩種類型[3]。
克拉拉在價值/判斷軸上的不可靠敘述主要體現(xiàn)在她對自身結局的不充分評價上。小說最后,克拉拉終于道出真相,原來她的敘述全都是她被喬西一家拋棄后,在垃圾堆場上對自己一生的回憶。石黑一雄在采訪中表示:“克拉拉的結局之所以這樣設計,是為了映射老人的悲傷和滿足——她被她為之付出一切的人忽視和遺忘;但她又是一個成功的老人,因為她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果喬西一直依賴于她,那她就算是失敗了。這是人生巨大的悲哀之一,也是父母之愛內置的矛盾。”[4]而克拉拉卻僅表達了內心的滿足。她告訴經理:“無需擔心。那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家。而喬西也是最好的少年。”[2]克拉拉就像一個慈愛的祖母,甘為喬西奉獻一切。她始終堅定地維護著喬西一家,不愿在敘述中流露出任何被拋棄的失落與悲傷。
3.知識/感知軸上的不可靠敘述
知識/感知軸上的不可靠敘述指的是敘述者因為認知或感知不全面而對事件作出的不可靠報道與不可靠評價,可分為錯誤解讀和不充分解讀兩種類型[3]。
在小說中,克拉拉對太陽能量的錯誤解讀貫穿始終。基于太陽能人工智能機器人需要通過吸收陽光來獲取能量的設定,以及目睹倒在路邊的“乞丐人”與他的狗經過太陽照拂重新振作起來的經歷,克拉拉錯誤地將太陽光視作自然界一切能量的來源。為了求得太陽對喬西的恩賜,使喬西恢復健康,克拉拉進行了一系列的嘗試,甚至貢獻出了維持自身機器運轉的寶貴溶液。最終,喬西奇跡般地痊愈。這使克拉拉對太陽滋養(yǎng)的力量更加深信不疑,并對太陽的仁慈心懷感激,但也導致她最終被喬西一家拋棄在垃圾堆場。可以說,對太陽能量的錯誤解讀是小說中最顯著、影響最深刻的不可靠敘述。
除此之外,克拉拉還從機器人的視角對孤獨與愛進行了不充分解讀。由于她深知自己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在于幫助青少年兒童擺脫孤獨,所以她對人類的孤獨心理十分在意,并深信人類逃避孤獨的愿望;喬西在痊愈后與里克逐漸疏遠,她懷疑他們之間的愛并非發(fā)自真心,因而一度擔憂太陽會收回對喬西的幫助。但是,在體悟愛的力量與理解愛的真諦的過程中,克拉拉對人類情感的認知更加深刻,敘述的不可靠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削弱。
需要注意的是,克拉拉作出不可靠敘述并不是為了掩飾罪行、逃避責任,而是要回避、過濾被拋棄的痛苦記憶,構建起作為一個機器“人”的主體性。再考慮到克拉拉敘述不可靠的部分原因在于她為挽救喬西貢獻出了部分寶貴的P-E-G9溶液,因而認知能力受損,不可靠敘述行為的貶義色彩在小說中大大減弱了。
三、不可靠敘述的藝術效果
“不可靠敘述”是一個復雜的文學概念,由此引發(fā)的理論分歧至今未能得到解決。修辭學派敘事學家指出,作為一種修辭手法與敘事策略,“不可靠敘述”對小說藝術效果的產生與主題意義的表達起到了重要作用[5]。與之相對,認知學派認為,隱含作者是讀者從文本中推測出來的作者形象,而“不可靠敘述”則是讀者為解決文本問題而作出的閱讀假設[5],它為讀者理解與闡釋文本創(chuàng)造了廣闊的空間。在分析《克拉拉與太陽》中的不可靠敘述時,我們可以綜合這兩種觀點,更全面地把握它在傳達作者意圖與給予讀者審美感受這兩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
1.陌生化效果
小說獨特的機器人敘事與不可靠敘述產生了陌生化的敘事效果。“陌生化”由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什克洛夫斯基首先提出,指對于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的事物加以非常規(guī)地處理,令原本熟悉的對象變得陌生起來。通過形式上的反常化、復雜化,“陌生化”增加了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的感受難度,也延長了審美時間,能夠喚起更深刻的審美感受,激發(fā)審美能力。
在小說中,人工智能機器人克拉拉由于認知偏差,對人類情感、自然與社會進行了許多新奇的解讀。她的不可靠敘述給讀者以全新的閱讀體驗,又促使讀者以新鮮的視角重新感知她所描述的事物。這種陌生化效果不僅僅在于凸顯表層的刺激,更是要引導讀者對表層現(xiàn)象加以反思,站在更高的維度理解文本。
例如,克拉拉身為高科技產物,卻具有強烈的“太陽崇拜”心理。她深信太陽能夠治愈一切,在敘述中一再將其神圣化。克拉拉對太陽的認知與現(xiàn)代人類對太陽的認知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能夠促使讀者反思人與自然的緊張關系,并引導讀者探索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可能性。
2.反諷效果
當讀者察覺到克拉拉的敘述中存在一定的不可靠性,反諷效果也就油然而生。“反諷”并非諷刺之意,而是指語言與意義之間的對立以及表象與事實的沖突。在反諷敘事中,作者往往既不明確表示諷喻的對象,也不明確表示是非態(tài)度,只是冷靜地呈現(xiàn)事物存在的內在的悖立狀態(tài)。
由于《克拉拉與太陽》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內聚焦視角,克拉拉的敘述與價值判斷呈現(xiàn)出相當強烈的主觀色彩與不可靠性,在話語層面上與讀者捕捉到的信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讀者能夠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文本豐富而復雜的反諷意蘊。
在小說中,克拉拉一再強調自己是喬西的人工智能伙伴,是喬西最好的朋友。然而,她自始至終都未能與喬西建立起真正的朋友關系,而是被置于不平等的主奴關系之下。當她在交流聚會上拒絕為喬西的同伴表現(xiàn)自己時,喬西毫不猶豫地大笑著表示,現(xiàn)在自己確實應該要一個新型B3機器人了。喬西痊愈后,克拉拉更是被徹底疏遠與忽視。她選擇主動住進雜物間,為自我欺騙留下余地。她的不可靠敘述制造出反諷的敘事效果,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情感沖擊,也引發(fā)了讀者對于科技化時代人機倫理關系的深度思考。
3.同情效果
費倫從敘述者與隱含讀者之間的敘述距離出發(fā),進一步提出了不可靠敘述的兩種形式:疏遠型不可靠敘述與契約型不可靠敘述。其中,契約型不可靠敘述指的是敘述者與隱含讀者之間的距離因為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反而被拉近,由此產生一種悖論效果。
小說中克拉拉的不可靠敘述顯然屬于契約型不可靠敘述。克拉拉出場時,讀者跟隨她的視角了解故事世界、進行價值判斷。隨著敘事進程的展開,她的不可靠敘述逐漸被讀者察覺,二者的敘述距離又被拉遠。但是,由于隱含作者的意圖并非暴露不可靠敘述,而是通過不可靠敘述展現(xiàn)克拉拉掙扎的心理狀態(tài),訴說機器人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后人類社會中被他者化的不幸命運,讀者最終會在隱含作者的引導下對克拉拉產生親近、同情的心理,并接受隱含作者的價值判斷,由克拉拉身上閃爍的道德光輝反思后人類時代工具理性支配下人的異化與倫理困境。通過契約型不可靠敘述,敘述者克拉拉、隱含作者、讀者的感情逐漸達到了統(tǒng)一,隱含作者的意圖也以一種委婉含蓄的方式得到了充分的表達。
四、結語
在科學技術高速發(fā)展的時代,人工智能深刻地改變著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也為人類帶來了一系列潛在的道德倫理風險。通過不可靠敘述的手法,石黑一雄前瞻性地勾勒出未來社會中人類深陷倫理困境與主體性危機的生存圖景,將隱藏在技術之下的深淵呈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
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石黑一雄塑造出太陽能人工智能機器人克拉拉,以其獨特的機器人視角來重新審視人類世界。借助克拉拉在三條軸上的不可靠敘述,他揭示了人類中心主義與技術中心主義的局限性,展現(xiàn)了科學技術高度發(fā)達后人類可能要面對的倫理困境。他站在未來反思歷史與現(xiàn)實,引導讀者理性、平等地看待人機關系,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構建和諧、包容的人機關系共同體。同時,他又提出直扣人心的“人何以為人”之問,呼喚著人性真善美與愛的回歸,啟發(fā)讀者重新認識人的本質與生命的價值。
作為一位移民作家,石黑一雄始終關注著全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與前途命運。他以“不可靠敘述”書寫人類的生存困境,借“不可靠敘述”為科技語境下不斷異化的人類提供一條人性救贖之路,詩意地傳達了對全人類的人文主義關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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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M].宋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
[3] 詹姆斯·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M].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4] 陳賽.專訪石黑一雄:“人類比任何動物都要孤獨”[N].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21-05-26.
[5] 申丹.敘事、文體與潛文本——重讀英美經典短篇小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特約編輯 楊 艷)
作者簡介:吉珂娜,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日語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