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迎神
阿勇名叫王定勇,三十歲,演海鎮福東村人。福東村是一個小漁村。
今天是農歷二月初九,瓊北地區軍坡節,是紀念隋唐時期女首領冼夫人的節日,民俗有敲鑼打鼓、裝軍舞虎,福東村家家開門宴客。阿勇今天起得很早,吃過早飯就開始在村里溜達。
他在五叔家吃了一個膏滿肉緊的大青蟹,雖然意猶未盡,但得適可而止,這樣的八兩蟹現在可以賣到一百多塊錢一只。
村里同齡的阿超和阿剛也回來了。他們都在城里打工,阿超的工作無人知曉,他爸媽談起來就一句話“養不活自己”。阿剛雖然也混得不怎么樣,但是已經成為榜樣,因為他結婚了。
阿勇只跟阿超點頭致意,兩人默契的什么也沒問。
土地廟傳來鞭炮聲,意味著有人家已經完成了祭拜土地神的儀式。福海村的節日祭祀順序一般先是土地神,然后是自家祖先。無論是祭拜神明還是祖宗,統稱“拜公”,祖宗們統稱“公祖”。
阿勇開始往家走,拜公要由家里的男性主導。
“還知道回來呢!”母親聽見兒子的腳步聲,埋怨地說了一句,“今天要拜公啊”!
阿勇沒理她,拖拉著鞋子從旁邊走過。
祠堂里沒有牌位,只有一處高高的“神臺”。逝者在祠堂咽下最后一口氣,靈魂在“做百天”的時候順著師父公的紅布從地走上神臺,從此就可以與祖先們同在高臺享受子孫的祭祀。
香燭點燃,母親念念有詞。她說得最多,仿佛在認真地做匯報。眾人開始燒紙錢,紅彤彤的火焰從香爐里躥出,阿勇汗如雨下。他朝神臺上認真地拜了三拜,母親也終于停止了匯報,正在擦拭眼淚。
“公祖,保佑子孫中大獎,中大獎!”眾人邊燒紙邊重復上一次拜公時的愿望。
拜完公,客人陸續來到,平日里安靜的漁村熱鬧得像收網的時候。
阿勇的大伯住在鎮上,逢節日才回到老家來拜公。他家的人口最多,五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和兒子都結了婚有孩子,每次齊聚的時候都是浩浩蕩蕩二十幾口人。此外,三叔、四叔家的客人也到了。
阿勇給姐姐打電話,問她快到了嗎。姐姐是今天唯一的客人。
姐姐自己帶著外甥女希希回來的,三歲的小希希精力充沛,一來就往客廳里的玩具車上鉆,快樂的聲音蓋過了母親炒菜的聲音。
雖然算上小希希只有四個人吃飯,母親還是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有白斬雞、生蠔、大白蝦、海甘魚清水鍋等,都是漁村待客的佳肴。
大伯家由于人口眾多,飯桌被搬到了院子里。阿勇家的廚房與院子只有一墻之隔,坐在窗戶對面的母親一抬頭就能看見院子里熱鬧的景象。
阿勇家整個飯間都保持著安靜。院子里大伯一家熱鬧地吃飯說話,他們的每一句歡聲笑語都能清晰地傳到阿勇家的飯桌上,尤其是高調的二堂姐,一會說普通話,一會說海南話,一會又講起粵語,笑聲沒有間斷。
阿勇迅速地吃完飯,放下碗拍拍屁股就走。
才剛走出門檻就聽見母親在里面嘀咕:“除了吃什么都不會……”
阿勇本來打定今天不吵架,但還是忍不住返回來大聲地回應了一句:“就你最能干!”
院子里剎那間安靜了,母親窘紅了臉,不再說話。
離開母親的視聽范圍,阿勇像被刑滿釋放。自從父親去世后,節日就成了一種無形的傷害,阿勇則是圍觀這種傷害的冷漠看客。
他走到村頭的排球場,這里是本村設供迎神的地方。午后冼夫人的神轎將會在鑼鼓聲和鞭炮聲中到來,飯后這里的人漸漸多了。
迎神的主要供品是雞,一戶一只肥雞另加螃蟹、魚等海產若干。雞越肥越好,顏色越黃越漂亮。因為在接受神明的享用后,肥碩的、品相好的雞就有機會被掛上“冼太夫人”的金色小牌,相當于得到了一個開光護身符。
母親會準備好一只漂亮的供雞,家里重要的事一向都由母親操持。阿勇只是想知道今天的高潮什么時候來。過去的疫情三年,軍坡節的節慶停了三年,而且去年這時全家人都在醫院里,今年阿勇只想聽聽鑼鼓響,再從神轎下鉆過去祛除晦氣。
在振奮人心的鑼鼓聲和鞭炮聲中,神轎終于來了。久違的鑼鼓聲就像祛除瘟疫和晦氣的神恩圣水,還沒進村就受到了村民的熱烈歡迎。大人小孩爭相從高高抬起的神轎下鉆過,祈求憑借神力祛除災難和晦氣。母親抱著小希希來回鉆了五六次,阿勇也鉆了三次,排球場上人頭攢動,三年來小小的村子從沒聚集過這么多人。供桌上整齊地擺著黃澄澄肥碩的熟雞和海鮮,冼夫人的神像從黃花梨的轎子中被抬出端坐在供桌前。舞虎隊伍和裝軍隊伍開始表演,在喝彩聲中人們將一元、十元、百元的人民幣拋向演出人員。
這一年,主事的給每家每戶的雞頭上都掛了一塊“冼太夫人”的牌子。
(二)戀愛
阿勇談戀愛了。
母親央著大家給阿勇介紹對象,說阿勇的父親在去世前一直掛心這件事。“他太胖了!”母親在央求做媒的時候總這么說,“沒有女孩看得上他!”
的確,阿勇的塊頭別說在本村,就是附近幾個村子,也算是大的。一米八的身高,體重兩百多斤,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大塊頭。
阿勇:“誰看你胖瘦?看你有沒有錢!有沒有房子、車子!”
只有堂嫂阿萍真的給他牽線。阿萍在鎮衛生院工作,那里有幾個年輕的小護士,剛從職校畢業出來沒多久,有一個單身的,阿萍把她介紹給阿勇認識。
從那以后,阿勇晚上的活動就不僅是抱著手機打游戲。他在女孩下夜班的時候提著夜宵等在她的宿舍樓下,給她帶演海鎮最好吃的烤生蠔、白切雞、咸水鴨……把自己覺得好吃的都給她買一份。
阿勇覺得生活又有了盼頭,微信聊天列表第一欄是女孩的名字。雖然她總是讓阿勇不要送東西,但每次送的都會收下。最讓阿勇信心倍增的是,女孩告訴他生日的時間。為此阿勇找了姐姐出謀劃策,專門到商場里買了一支雅詩蘭黛的口紅。
他們是年底認識的,過年放假的時候阿勇把女孩送到車站,買了一條中華煙給她帶回去送給她爸爸。
母親知道后很不高興:“剛認識不到一個月就買幾百塊錢的煙,你真大方!”
阿勇心甘情愿,覺得這根本是小錢,雖然他每個月的工資才三千塊。
過年家族聚餐的時候,家里人都知道阿勇談戀愛的事,出謀劃策的多,也有看熱鬧的。自從父親去世后,阿勇家在這種場合就幾乎不說話了。原來阿勇的父親老王能干時,只要有老王在場的地方就會有人圍著他說話,問他蓋房子的預算、工期的安排等等,老王知無不言。
有人為阿勇找到對象高興,也有人說風涼話,說那個女孩應該看上阿勇的兩個堂弟,他們比肥胖的阿勇帥。
母親聽了生氣,但她現在不太敢在大家面前說話,唯恐別人的目光集中過來,失去丈夫的她就像一個失去話語權的人。
只有堂嫂阿萍說了一句:“人家就是看上了阿勇!”
阿勇敬佩起阿萍嫂,平時捕多了魚或者挖多了蛤蜊,都會給鎮上的阿萍嫂一家送去。
母親已經打聽好情況:女孩家是下面市縣的,家境不如阿勇,父母都很年輕,有一個上初中的弟弟。除了有一個還在上學的弟弟讓她覺得美中不足外,其他都讓人放心。而且女孩家那邊彩禮行情不高,母親覺得能拿出來。
然而春節假期,女孩就發生了微妙變化。阿勇給她發微信,常常很久才有一句寡淡的回復。一開始阿勇以為是忙著過節的原因,但連著幾天都是這樣,再也沒有主動給他發過信息。
假期結束,女孩又回到鎮衛生院上班,但兩人的關系沒有回到假期前的狀態。阿勇越發搞不明白,為什么假期會讓人判若兩人。
阿勇想過為什么女孩的心意會變。她不討厭也不排斥自己,甚至有點喜歡自己,為什么回了一趟家就變了呢?最可能的解釋就是受到家里人的影響。女孩借著阿萍嫂的借口來過阿勇家一次,見到了阿勇家的情況。
阿勇家是一棟兩層的洋房,是阿勇的父親親自設計蓋起來的,在村里算是最體面的房子。但村里的房子再好,也還是村里的房子。阿勇和母親一人一輛電動自行車,這就不能算車。或許女孩還知道了他在雞廠的流水線工作,一個月的工資用起來還不夠帶她到三亞玩幾天。
阿勇又回到了單身的狀態。
阿勇的戀愛失敗成了村子里一段時間的飯后談資。他們說那女孩的家境并不好,家里還住的是瓦房,她雖然在衛生院工作,其實工資也就兩千塊錢,而且人長得很矮小……
就這樣,也看不上阿勇。
母親很傷心,傷心兒子戀愛失敗,傷心兒子被人看不起,傷心丈夫的遺愿未能達成,傷心幾百塊的煙錢打了水漂。
好在阿勇沒心沒肺,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
(三)清明
軍坡節后馬上就是清明,清明掃墓是大事。
掃墓前會將進山的道路清理出來,方便當天祭掃。往年阿勇都不參與這項工作,因為家族祖墳分布在不同山頭,從清早出發要馬不停蹄地干到下午,炎炎高溫,對于阿勇這個胖子來說幾乎不能忍受。
但今年他主動報名參加,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今年是第一次給父親掃墓。阿勇覺得自己不算孝子,因為他沒有孝敬過父親,反而給父親添過不少煩惱。
姐姐是家里的優等生,從小就是三好學生,對父母來說是最省心的孩子,是他們的驕傲。
阿勇只比姐姐小兩歲,表現卻和姐姐截然不同。小學五年級就開始逃課跑網吧,初中因為打架轉了兩次學,畢業后就去了技校學美容美發。本來上技校每年都有國家補貼,上學花不了多少錢,但阿勇上技校,比去私立高中讀三年的花費還大。
三年技校終于畢業,阿勇去了發廊工作。剪頭發需要技術,阿勇剪不好,只能給顧客染發。給顧客染發的時候自己也染,那時候大概一兩個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頭發的顏色都不一樣。
父親老王是個很傳統的人,最看不慣染發紋身。他斥責阿勇,讓他不要把自己的頭發弄得像混混一樣。
“你懂什么?這是時尚!”
阿勇在理發行業干了三年,換了三家店,生活和身體都過得混亂了。發廊上午十點營業,晚上十點關門,關門后阿勇就去喝酒,喝到凌晨兩三點才回去睡覺,幾乎天天如此。他的身體吃不消了,和老板的矛盾也愈多,于是辭職。
辭職后的阿勇在家待了兩年,每天也不閑著,晚上去跟朋友們喝酒打臺球,白天在家睡大覺。打工的積蓄沒多久就花光了,接著就問父母要錢,母親堅決不給。阿勇要不到錢就在家大吵大鬧,最后貸了網貸。等到網貸的錢也花光了,就向朋友借,連朋友也借不出的時候,就在家里躺吃。
那兩年,阿勇成了村子里的反面教材,把父母的臉都丟光了。不過那時候的父親雖然痛心,但不至于感到無望,因為老王自己很能干,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小包工頭,方圓十幾里的村子幾乎都有老王蓋起的房子。
阿勇在議論聲中混吃了兩年,終于決定出去工作。找了三個月,在物流公司找了一份裝卸清點快遞的工作。只干了兩天就不想干了,因為覺得累。但最后還是堅持了下來,因為債主們逼上門。
網貸的電話打到父親那里,朋友的催債信息也接二連三。阿勇還想在附近的朋友圈混,就這樣在物流公司干了兩年,等欠朋友的債還清了又辭職。后來陸續換了幾份工作,最長的工作時間不到半年。不僅沒有給家里交過一分錢,反倒從父母那里拿了不少。
阿勇二十七歲那年,父親突然中風倒下。姐姐帶著父親去住院的時候,阿勇還在外面玩。他被叫去了醫院陪護。
陪護期間,阿勇和父親沒少鬧矛盾。一向好脾氣的父親在失去勞動力后變得敏感煩躁。阿勇也煩躁,兩個人吵起來的時候父親就叫阿勇滾回家,阿勇則跟父親對罵。好在姐姐常給父親打電話,父親最聽姐姐的話,阿勇很早就知道。
父親終于出院,阿勇的工作也沒了。他請假的時候老板說“要是請這么長的假干脆別干了”,阿勇就不干了。他狠狠休息了半個月,陪護瘦下的幾斤又長了回來。父親的情緒卻一直沒有緩過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的難過、不甘和怨恨。
在家里閑逛了兩個月,父親的低落和母親的絮叨第一次讓阿勇產生了一種想法:去工作比待在家里好。
阿勇又去了物流公司賣力氣,因為只有物流公司的應聘有結果。
父親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姐姐生了孩子,母親到城里帶外孫女,家里常年只有阿勇和父親。父親變得十分儉省,買菜砍價,也會吹牛了。他告訴鄰居,女婿給他弄了一個公司的什么法人代表,每個月什么都不用干就能領兩千塊錢。
阿勇還是早出晚歸,晚上下了班還要跟朋友玩到半夜才回來。父親勸不動,阿勇現在比他強壯、比他氣勢大,有時候父親竟然有些害怕。但無論阿勇多晚回來,父親都會給他留燈。
父親成了家里的重點保護對象,在春節來臨前住院了。住院期間疾病急劇惡化,阿勇又去陪護。
他偶爾還是會和父親鬧矛盾,原因是父親對病情的殷切關注,這讓阿勇不知如何應對。父親一下子老了,原來強健如山的父親現在時刻吸著氧,連下床也成了奢侈。化療的藥水通過泵不分日夜地打進父親的身體里,父親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蒼白、黧黑,最后連牙齒都是白的。
阿勇在醫生辦公室里發火,在給姐姐打電話時哭。姐姐掏空了積蓄,阿勇賣掉了那輛陪他到處浪蕩的車。他在醫院里陪護了一個多月,給父親端屎端尿擦拭身體,守著輸不完的液,聽著空氣凈化器的轟鳴聲,有時一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雖然有母親輪班,但父親一定要看到阿勇,他離不開,也不離開。
有一天父親看著他突然問“你是誰呀”,阿勇愣住,紅了眼眶,卻依舊用倔強的語氣反問“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啊”,但是很快就給出回答,“我是阿勇啊!你的兒子”。父親想了想,輕輕“呸”了自己一聲,“我真是沒用了,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
父親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走的,阿勇和姐姐在救護車上守著父親,將父親送回了家族祠堂。
父親的墳邊沒有雜草和刺樹,因為姐姐常來。父親安葬后,阿勇只有第一次來的時候哭,后面沒有再哭。他挖了許多草皮往父親的墳上堆放,這讓父親的墳看起來又高又盛。
父親停靈的那晚,家族里凡比父親輩分小的都來為他守靈。阿勇沒怎么哭,他在醫院里沒日沒夜地陪護了一個多月,身體也疲憊到了極限。看著父親在治療中遭受巨大的痛苦,阿勇也動過“不如讓他去了”的念頭。
看著安靜的父親,阿勇第一次思考“人生”的命題。他在悲慟中帶著對命運的怨恨,不知道生活的意義何在。一眼就能看完的村子、每天重復的瑣事、餓不死也過不好,難道就這樣等著,等到最后的痛苦到來然后離開?
四叔和父親的關系最好,父親的百天法事做好后,阿勇就在四叔家的老廚房里聊天。
“你爸把債都清了。”四叔說。
父親在中風前搭了一個大鐵皮棚子,專門給阿勇做車庫用。搭棚子賒了八千塊錢,這事只有四叔知道。中風出院后,父親一個人吃飯的時候都是粗茶淡飯,兒女給的零花錢都攢起來,兩年里竟然還了六千塊錢。
“你姐回來給了兩千塊,都拿去還了。”四叔告訴阿勇,“他把所有的債都還清了。”
四叔還說:“你和你姐,一個出力一個出錢,就對了。”
后來阿勇到父親賒賬的五金店買魚塘抽水用的水管,五金店的老板是父親的“御用供應商”,一下就認出了阿勇。
“阿勇,你爸這個人真可以!”
阿勇在父親的墳前擺上供品、插上清香,母親在一邊哭泣著燒紙錢。阿勇在母親的啜泣聲中小聲地對父親說話,他說自己有了新工作,欠的債都還清了,最后請父親保佑他能中個小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