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立法后評估是我國從“數量型立法”轉向“質量型立法”的重要制度安排,但是評估方法的欠缺嚴重阻滯了這一制度功效的發揮。當前以指標評價法為核心的評估方法,采取的是一種結構化評估模式,但其具有難以克服的內生缺陷,加之實踐中的操作不當,致使其既無法提供高精度的評估數值,亦難以深入拓展評估結論。為扭轉這一局面,應當轉換視角,采取反向評估模式,以法律實施效果中反映的問題為評估原點,逐步探究其影響因素,在此基礎上反思立法質量。這種分階段的評估模式,要求針對不同的評估問題采取差異化的評估方法,尤其是合理運用規范分析與實證分析、定量方法與定性方法,以此適用于不同的評估需求,挖掘更多的評估信息。
關鍵詞:立法后評估;反向評估;結構化評估;指標評價法;評估方法
一、引言
立法后評估是我國從“數量型立法”轉向“質量型立法”的有效途徑,具有其他臨時性立法監督檢查不可比擬的優勢作用[1]。立法后評估在我國已有30余年的發展歷史,從中央到地方都開展了大量的立法后評估實踐。2015年立法法將“立法后評估”作為一項正式法律制度予以明確。但是,依據現有的立法后評估模式和方法得出的評估結果,其可為立法的修改、調整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甚至大多數立法后評估實踐未能有效推動修法[2]。這嚴重阻滯了立法后評估這一法律制度的長效發展,亦會損害其權威性和規范性。作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本土概念,立法后評估本質上與西方的立法成本效益評估、法律影響評估、規制評估以及法治評估有顯著的差異。遺憾的是,立法法并未對立法后評估的概念、評估內容、評估方法等作出詳細規定,國家層面也未出臺其他專門的法律制度予以解釋。早期的學者認為,立法后評估就是對法律實施效果的評估。譬如,汪全勝教授指出,立法后評估就是對法律實施的過程、實施效果等進行有步驟的“化驗”,發現立法差距與不足,從而提高立法的質量[3]。周旺生教授也認為,立法評價是法律實施后對法律的功能作用、實施效果的評論估價和在此基礎上對整個立法質量的評價[4]。此外,20世紀末、21世紀初,安徽、重慶、上海等地方人大圍繞地方性法規展開的“立法回頭看”、跟蹤問效評估,當時評估的重點就是地方立法的實施效果。
在這種實證主義觀點的影響下,當時理論界極力倡導借鑒西方的法經濟學分析方法,運用成本效益模型評價立法的實施績效。但這一方法因其自身存在無法克服的缺陷以及我國法治環境的配套支撐不足,始終沒有真正得以落地實施。近年來,國內對立法后評估內涵有了新的理解,將評估內容劃分為立法質量和實施效果兩大維度的做法逐漸成為主流共識1。如此,適用于復雜評估對象的多指標綜合評價方法(下文簡稱“指標評價法”)得以被廣泛應用于立法后評估領域。該方法契合了立法后評估對多維要素進行系統評估的需求,同時,其量化模型的設計亦可為立法后評估的客觀性、科學性提供有力的支撐。但是,在實際操作中,指標評價法的優越性受到了極大的挑戰。一方面,指標評價法固有的內生缺陷無法完全滿足立法后評估的需求。例如,該方法無法識別指標間的因果關系,客觀數值簡化了立法本身的豐富性,部分評估內容無法進行指標化處理,等等。另一方面,法學界對評估方法尤其是定量方法的認知局限,引致了諸多規范性問題,弱化了該方法的實際效用。譬如,經驗知識主導評估過程,主觀判斷替代客觀測量,混淆基本的算術法則應用場景以及數據收集錯誤[5]。
上述問題導致立法后評估既無法為立法者提供高精度的量化分析數據,也無法擴展解釋評估結果,指標評價法更像是“只有指標、沒有評價”。這不禁引人反思,立法后評估方法的未來在哪里?盡管學界試圖完善現有的評估方法,但是,指標評價法的結構化模式固化了人們的思維,已有的討論只停留在對指標評價法本身的修修補補,而其內生缺陷正如當初的成本效益分析法一樣,實際上難以克服。為此,我們試圖回到立法后評估的初衷本質,也即良法的目的在于善治,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而立法后評估的最終目標也在于提升法律的實施效果,立法質量亦應服務于實施效果,前者是實現后者的重要途徑。故而,我們認為可以以此為立論的原點,通過審視法律的實施效果,追問立法質量的優劣。如前文所述,這一思路實際上在立法后評估發展的早期就已初具雛形,只是,當時受限于成本效益分析單一范式,在該方法破產以后,這一評估思路也沉寂起來。但我們認為,評估方法始終服務于評估目的,成本效益分析法并不是這一評估思路的唯一方法。我們應跳出現有的指標評價方法思維,以立法后評估的本質要求為出發點,轉變評估思路和模式,重構新的評估方法。
二、結構化評估模式的思維固化與方法阻滯
我國立法后評估方法大致經歷了從成本效益分析到多指標綜合評價的發展歷程。前者曾在我國短暫盛行,但受到諸多主客觀因素的影響,僅停留在表面形式意義上,徒有其名而無其實[6]。即使地方立法評估實踐屢次嘗試,但終究未得成本效益分析之實質和真法[7]。近年來,以綜合評價為核心思想的指標評價法在立法后評估領域得以廣泛應用。雖然這一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立法后評估的規范化,但其結構化的評估范式,以及宏大卻不精準、量化卻又簡化等固有局限,亦阻礙了立法后評估的科學化發展。
(一)結構化評估模式及其方法
“結構”是指通過一種特定的方式將事物的各要素聯結起來,以此形成一種穩固的形態。據此,結構化評估模式便是指事先建構一種標準化的評估體系,并可將其運用于不同場景的方式方法。在這一模式中,評估要素的連接關系、排列次序、數量比例等已經較為穩定甚至固化,在實際適用過程中,只需代入評估對象的具體指征,即可獲得標準化的評估結果。在立法后評估領域,目前流行的多指標綜合評價法便是一種典型的結構化評估模式。從內涵上來看,指標評價法是指將評估對象劃分為若干個評估要素,即構建評估指標體系,然后賦予每個指標一定的權重,再對每個指標進行評估打分,最后運用數理模型計算綜合評估分值。這意味著,只要建立起標準化的評估指標體系,便可以將其運用于立法后評估項目中。在我國法學領域,這一方法最早被運用于法治評估。例如,2006年,法學學者錢弘道提出要制定法治評估指標體系和測評法治指數,并推動我國內地第一個法治指數——余杭法治指數的實驗[8]。此后,朱景文等學者系統論述了法治評估的指標體系和考評標準[9]。根據不同的評估指標構建方式,我國分別形成了余杭體系、昆明體系、上海體系、北京體系、江蘇體系等多個法治量化評估模式[10]。
不知是巧合還是受此啟發,指標評價法在立法后評估中也很快被接納并得到了廣泛的推廣應用。我國理論界和實務界紛紛圍繞評估指標、指標權重、指標計算模型等進行了諸多有益探索。具體而言,主要開展了如下工作。
首先,構建評估指標。正如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國家法室原主任許安標所言,“立法后評估,確定科學合理的評價指標是關鍵”[11]。在這一觀點的指引下,理論界就立法后評估指標體系進行了廣泛的討論。其一,關于評估指標的結構,學界提出將立法后評估分為一般性指標和具體性指標[12]。其二,關于評估指標的內容,盡管觀點不一,但基本上涵蓋了合法性、合理性、技術性、可行性(可操作性、執行性)、實效性等指標。總言之,從法理、價值、實踐和技術等多個維度劃分指標體系成為通識準則。
其次,探索指標權重的分配及其方法。一是討論了實施效果與立法質量兩大維度及其指標的比重配置。有學者認為實效性維度應當高于立法質量維度,二者應分別占比45%和55%,具體指標的權重也應進行差異化配置[13]。但也有學者認為這兩個維度的權重比例應當平均分配,具體指標的權重則要有所差異[14]。二是討論了指標賦權方法。目前權重賦予方式基本上采用的都是直接賦權法,但這一方法具有極大的主觀色彩。
最后,運用數據分析模型計算綜合評價分值。對此,學界提出了加權平均、模糊綜合評價和要素量化等方法,并有部分學者將其運用于具體的評估實踐,實際操作了這一模型。例如,田時中運用模糊綜合評價法評估了《農村土地承包經營糾紛調解仲裁法》[15];張大偉運用要素量化和加權平均法計算環境與資源法評估結果,但其也只是將評估要素進行分解,再通過專家咨詢收集評估信息,去掉最低分和最高分,再加權計算出平均分,而這實際上只是最為初級的統計模型,客觀性和科學性明顯不足。
(二)結構化評估模式及其方法的局限
作為一種標準化、建構式的評估范式,指標評價法雖然能夠推動立法后評估的規范化,但是,該方法對評估框架的事先設定,往往會約束評估的靈活性和多元性,難以探究評估指標體系之外的信息。此外,評估指標的設定過于依賴評估者的經驗知識,主觀成分容易被介入,其本身的科學性難以得到保障。總之,這種根據事先錨定的評估指標按部就班開展評估的方式,會極大限縮評估者可獲得的有效信息。
第一,無法識別指標間的因果關系。依據指標評價法,評估內容及其各項指標是相互獨立的,即每項指標的評價結果都不會影響對其他指標的評價。但是,立法后評估中的兩大評估內容——立法質量和實施效果并不是完全割裂的,尤其是前者對后者往往有著重要的影響作用,前者亦需要通過后者來評判其質量的優劣。但是,指標評價法只能通過比較立法質量和實施效果的評估分值,識別二者的共變關系,而無法運用數理模型推斷它們的因果關系。
第二,主觀成分容易被介入。指標評價法雖然強調量化方法的使用,但其設計上的固有局限為評估者主觀成分的侵入留下了空間。首先,評估內容和評估指標的選取容易受評估者的主觀影響,加上在實踐中,評估者對量化方法認識不足,容易出現以主觀判斷替代客觀工具的現象:既沒有使用定量方法篩選出相關性較高的指標,亦沒有檢驗指標的信度和效度,從而可能導致重復測量、錯誤測量等。其次,在指標權重的確定中亦是如此,主觀賦值法占據主導,評估者的經驗知識成為分配指標權重的唯一依據。最后,在綜合評價的測量中,數理分析模型往往被簡單的統計分析或經驗描述替代,也即,要么對評估指標進行簡單的加權,要么依據評估者的主觀判斷作出概括性的總結,而沒有運用嚴謹的數理模型計算綜合評價分值。上述現象的出現,固然有評估者對量化方法認知不足等因素的影響,但是指標評價法對主觀方法的過度包容,為評估者注入主觀成分提供了土壤。
第三,部分評估指標可能無法被量化。依據指標評價法,每一項評估內容都應當指標化。但是,公平、正義等法律價值,無法對其進行指標化處理,亦很難進行量化打分。此外,諸如“合法性”本身只具有“非法”和“合法”兩類評價結果,再對“合法”的“程度”進行量化似乎并無必要[16]。還有學者建議設置“一票否決”指標,例如“立法必要性和可行性”“合法性”等作為法律法規當立不當立的前提與基礎,如若其得分在其分值的50%以下,則認定其立法質量不合格,因為前提與基礎不牢,則無立法質量可言[17]。可見,立法后評估指標性質之復雜,意味著其無法像經濟評估一樣,可以通過量化方法控制其信效度。也正因如此,評估者在設置評估指標時掌握了過大的靈活度。更有甚者,為了便于測量,部分評估指標可能會被舍棄,不將其納入評估指標體系。這無疑會使立法后評估結論失之偏頗,甚至會為立法者或評估委托者留下尋租空間。
第四,評估結果的信息價值有限。指標評價法最大的優勢在于可以量化評估結果,形成客觀數值。但是,評估數值本身可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尤其是對立法質量的評估,一項立法的合法性、合理性、可操作性和協調性等問題,并非是一個簡單的數值可以解釋清楚的。正如法治評估一樣,其實際是用線性、同質的數字取代了非連續性的現實,法治的狀況被簡化成高度抽象的數字,這看似精確,但其中的社會與心理意義則被完全抽空[18]。借用米爾斯的話來說,法治指數是一種“偽精確”[19]。同樣,對于立法質量評估而言,指標評價法亦是將復雜的規范性問題簡化為了抽象的數值,評估者很難從中解讀出豐富的內涵。對于實施效果評估而言,雖然量化數值可以提供一些重要的參考信息,但是指標評價法無法將經濟社會等其他因素考慮進來,難以區分實施效果到底是受立法的影響而產生的,還是由當時客觀存在的經濟社會等因素造成的。如此,同樣會陷入如法治評估一樣的陷阱:如果只單獨對法治進行測評,不考慮社會經濟因素的變動及其對法治的影響,所得出的結論會過于表面化、簡單化[20]。
三、反向評估:立法后評估的新視角
鑒于結構化的指標評價法存在諸多難以克服的內生缺陷,當務之急是要從理念上轉變評估思路。從立法后評估的本質內涵來看,其要求對立法質量和實施效果兩大維度進行評估,但這二者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甚至互相影響。指標評價法只能從靜態上滿足對二者同時進行評估的需求,但無法進一步測量二者的關系,甚至從二者關系中解讀出更多的評估信息。實際上,在立法后評估發展的早期,理論界就極力強調通過發現實施過程中的問題,反向考察立法的質量。這一思路與王紅霞教授提出的“法治實施反向評價”不謀而合。但其所稱“反向評價”指向的是法治評估領域,故而在借鑒其基本理論框架的基礎上,需要對立法后評估的反向評估再作新的闡釋。
(一)反向評估的內涵與特點
根據王紅霞教授對“反向評價”的定義[21],我們認為,立法后評估中的反向評估,是指不采取傳統的建構性進路,不以演繹邏輯來建構有關立法后評估的指標體系,而是以問題為導向,通過歸納形成法律實施中存在的“問題清單”,進一步分析法律實施效果的影響因素并在此基礎上形成對立法質量的評價。上述評估模式雖然不是首創,但仍有必要進一步闡釋其理由:法律的運行是一個從創制、實施到實現的過程。從法律實效的角度研究法律,可以幫助我們從更廣泛的空間和時間上去觀察法律,進而更充分地發揮法律的社會功能[22]。如博登海默所言:“如果包含在法律規定部分中的‘應當是這樣’的內容仍停留在紙上,而不影響人的行為,那么法律只是一種神話,而非現實。”[23]“如果法的規定不能在人們和他們的組織的活動中、在社會關系中得到實現的話,那法就什么都不是。”[24]我國進入“后法律體系”時代以后,法律實施對于已經制定的法律是有效地檢視和反饋機制[25],法律實施中呈現出來的問題也可以為今后的修法與立法提供實踐性素材[26],從而更有利于為科學的立法決策提供參考。在評估學科領域中,政策評估已率先運用準實驗法等因果推斷方法開展了大量的研究,但是相關研究或只從宏觀維度檢驗了法律與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或只評估了執法等單一要素與事實之間的關系,而在得出實證結果后,往往對政策本身的規范反思過于粗淺。隨著新公共管理運動的發展,近年來的研究也開始關注政策執行、政策設計等問題[27]。這為立法后評估提供了一種警示。總言之,反向評估模式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反向評估的價值導向與功能定位不同,其對立法的評判更加強調法律是否在實施中實現其預期的目標。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衡量良法的根本準則在于其是否能夠實現善治。盡管結構化的指標評價法也要求對實施效果展開評價,但其與立法質量的評估各自獨立。在實踐中,由于評估者定量知識的欠缺,運用指標評價法開展的實施效果評估往往被簡單的統計分析和經驗描述代替,其在評估中所占的篇幅、比例非常小,甚至面臨著被邊緣化的趨向。反向評估從一開始就強調將法律實施效果作為評判立法的根本準則,通過發現法律實施與立法目標之間的差距來判斷立法的優劣。也即,如若法律實施效果良好,則認為立法質量較高;反之,則認為立法沒有實現預期的目標,需要進一步考察立法本身的不足。
第二,反向評估的核心不是建構立法后評估指標體系,而是形成法律實施中的問題清單。既往結構化的指標評價法認為,在立法后評估之初便要圍繞立法質量和實施效果構建指標體系,這是其開展評估的前提和基石。但是反向評估并不提前預設評估指標,而是通過考察法律實施中出現的問題,在此基礎上形成評估的理論模型。需要說明的是,盡管對法律實施效果開展評估,同樣需要有所謂的“指標”,但是這一指標往往以“變量”的形式出現,且變量的選擇需要遵循更為科學嚴謹的程序,并盡可能避免主觀因素的過度介入。
第三,反向評估的前提預設不是完美的立法而是不完美的立法。結構化評估構建評估指標時,其預設是完美的立法是什么樣的,以此作為基準,對比當前的立法及其實施是否符合預期。而反向評估的前提預設是法律的實施一定是不完美的,并試圖找出一切可能存在的問題,其目的是讓法律最大限度地趨近于立法目標。因此,反向評估的立場促使其始終以尋找立法后存在的問題為根本準則。
(二)反向評估的優越性
相較于結構化的指標評價法,反向評估更加關注法律實踐運行情況,能更好地回應法律實施問題,同時,就技術層面而言,也更能保證評估的客觀性和科學性。
其一,反向評估具有更強的現實回應性。立法的本質在于為經濟社會提供一種規范,促使其健康有序發展。評判立法的好壞,雖然要從靜態的立法質量和動態的實施效果兩方面展開,但是,受到主客觀因素的影響,既往的指標評價法容易淡化對實施效果的評估,最后局限于對立法文本的規范分析,這種評估停留于對立法技術層面的評價,不利于對現實問題的回應。而反向評估首要解決的便是發現法律在實踐運行中出現的問題,這種問題導向使得其能夠快速抓住理想中的立法與現實中的立法之間的差異,從而促使立法能夠更好地“落地”,為經濟社會發展服務。
其二,反向評估具有更高的靈活性。依據結構化的指標評價法,開展立法后評估之前,需要設計一套評估指標體系。但實際是,在高位階立法缺失以及評估對象紛繁復雜的情況下,很難設計出一套標準化的立法后評估指標體系,這就導致實踐中的評估指標及其權重紛繁復雜甚至異常混亂。而這意味著,對于同一評估對象,運用不同的評估指標體系可能會得出截然不同的評估結論。這一現象的出現,其根源在于指標評價法的內生缺陷,即過于依賴一套科學的評估指標體系,往往容易束縛評估的差異化開展。相反,反向評估并不強調評估指標的事先構建,而是在對法律實施效果作出一般性解釋的基礎上,根據評估對象及其立法目標的特征,運用一定的分析工具,形成實施效果評估的“變量”,并據此采取不同的評估方法。
其三,反向評估能更好地保障評估的科學性。指標評價法的主要優勢在于可以將所評估的內容全部納入指標體系,并借助數理模型得出一個相對客觀的評估結論。但是,由于該方法操作程序的寬容度較大,加之當前法學界對量化方法的認知和掌握有限,指標評價法往往徒有量化的外表,而不具備量化的實質,據此得出的評估結論也是看似全面但不夠精準。反向評估對量化方法有更高的要求,因為其首要步驟是對實施效果進行評估,而如果只是簡單地對實施效果進行定性描述,顯然難以為后續的立法質量評估提供可靠的參考依據。因此,反向評估模式意味著定量方法的運用是一種必然選項,且往往需要采取準實驗法等計量方法,以此精準識別立法與實施效果之間的因果關系。
四、反向評估的技術路徑和方法選擇
反向評估是開展立法后評估的一種思路和模式,如何將其運用于具體的評估實踐,必須在技術和方法層面作出科學的回答。我們認為,反向評估的技術路徑是以考察立法的實施效果為原點,通過分析實施效果的影響因素,尤其是立法與實施效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最后反思立法質量。這意味著需要將上述目標劃分為多個獨立的研究問題,綜合運用規范分析和實證分析方法分階段展開評估,且每一階段的具體評估內容由上一階段的評估結果決定,每個階段的評估方法也依據評估內容而不斷調適。
首先,測量法律的實施效果。任何法律或法律制度都有其既定的立法目標,客觀測量法律目標的實現程度以及法律影響是進行后續評估的基礎。因此,法律實施效果評估應當秉持實證主義立場,以客觀呈現法律事實為目標,盡可能采用準實驗法等可以進行因果檢驗的定量方法,例如雙重差分法、斷點回歸法、工具變量法、匹配法以及合成控制法等[28]。但是,由于準實驗法要求同時具備實驗組和控制組,以便進行比較分析。而當一項新的法律制度出臺后,往往會引發新的法律現象或出現新的組織形式,此時可能無法找到可以進行比較的對象。這時,可以依據立法目標的差異,采取成本效益分析法、統計分析、主成分分析等綜合評價方法。此外,為了保障實施效果評估的可靠性和準確性,應當運用扎根理論、深度訪談等定性方法輔助開發實施效果的測量工具,同時,還可以將定性方法用于對定量結果的擴展解釋。
其次,考察法律實施效果的影響因素。從20世紀80年代初至今,解釋法律未能得到有效實施的表現和成因,一直是法律實施研究中的主線[29]。但是,法律實施是一個復雜系統,影響法律實施效果的因素是多元的。依據不同的理論,對于法律為何沒有得到良好的實施有著不同的理解。有學者認為,規則、主體、資源和條件四個要素的質量直接影響著法律是否以及能夠在怎樣的程度得到實施[30]。還有學者將其歸納為個人、體制、環境、法律本身等四個方面[31]。可見,理論是不斷發展、演變的,故而基于理論假設對法律實施影響因素進行探討似乎也是無窮無盡的。立法后評估不同于理論研究,其實踐特質要求著力解決規范與事實之間的鴻溝,發揮法律的實際功效。因此,在理論上構建一套通用的立法后評估影響因素模型似乎并不現實。而當無法確定測量工具時,可以運用定性方法進行探索性分析,即通過定性分析開發測量工具、識別變量,而不用局限于固有的理論[32]。因此,在該階段可以運用扎根理論、深度訪談、案例分析、文本分析等定性方法建立法律實施效果影響因素的理論模型,然后運用多元回歸分析、結構方程模型等定量方法進行檢驗,并討論在何種程度上可以推廣定性結果。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盡管運用定性方法開發測量工具時要求盡可能地拋卻理論預設,但是從立法后評估的理論范疇以及學界前期研究結果來看,法律的制度設計、制度實施、經濟社會環境以及個體差異等可能是影響法律實施效果的主要因素。當然,不同的評估對象具體的影響因素及影響程度可能不同,而這恰是需要經過定性與定量方法綜合運用后才能獲知。
再次,反思立法質量。依據上述階段的評估結果,法律實施效果可能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那么,本階段的目的是在綜合考察這些影響因素及影響程度的基礎上,從規范層面反思立法上的缺陷。評判立法的角度依然可以從合法性、合理性和可操作性等方面展開。只是,這一階段對立法質量進行的評估,不是一種建構性的、靜態的評價,而是依據實施效果及其影響因素反映出的問題,不斷進行調整的動態過程。除了要厘清立法與實施效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外,制度本身之外的執法、經濟社會環境和個體差異等其他因素,可能也與法律制度存在一定的關聯。譬如,執法不足的根源也可能在于法律制度設計的缺陷。因此,本階段的重點在于分析法律實施效果的影響因素中,哪些可以通過立法予以完善,哪些是超出立法權限和范圍334647168463736a607431e5f8aba88e需要從其他方面予以加強的。在梳理過程中,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明晰立法與實施效果之間的關系,也更有利于明確未來的修法方向。
最后,形成評估結論及評估建議。根據上述三階段的評估結果,從整體層面總結評估結論。然后,可以從立法、執法、普法等角度為提升法律的實施效果、立法質量提出一定的參考建議,本階段主要是一種定性描述,不需要再對評估結果進行量化評分。
由于上述評估方法對數據性質、研究設計和計量模型具有較高的要求,尤其是要求樣本具有一致性,故較為適用于對某一項或少數幾項性質相近的評估議題,綜合性或制度內容比較復雜的法律法規則不是很適用。以慈善法為例,其立法目的非常多元,法律內容更是繁雜,如要研究該法律是否促進了慈善事業的發展,則可能涉及慈善組織、慈善捐贈、慈善信托、志愿服務等,但是這些行為主體并不一致,所涉及的法律條文、執法機構均不相同,故而在評估中所需要設計的測量工具、變量以及調查對象也完全不同,在此情況下,顯然無法將上述議題納入同一個回歸分析的研究設計中去。但是當我們把研究目光置于微觀或中觀層面,以某一項法律制度作為評估對象,至少可以保證其評估范疇是一致的,如此便可以運用回歸分析等定量方法,對特定的評估對象進行因果關系的推斷。然而,這一評估設計也有不足,最主要的是評估范疇十分有限,往往需要將一部法律分割為幾項或多項法律制度,分別展開評估,而這意味著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經費,對評估數據的數量和質量要求也較高,對于未系統接受過定量方法訓練的評估者而言亦有一定的難度。
五、結語
立法后評估是我國從數量型立法轉向質量型立法、從粗放式立法轉向精細化立法的一項重要的制度設計,而評估方法又是發揮這一制度功能的關鍵。但是,近年來,我國立法后評估進程緩慢,甚至有被執法檢查等立法監督手段替代的趨勢,主要原因在于評估模式及其方法的固化。因此,反向評估或可為其提供一種新的視角,這不僅體現在理念上的轉變,更是具體方法的重構。誠然,任何評估方法都不是完美無缺的。反向評估雖然可以提升評估方法的科學性,但其對數據性質、研究設計和計量模型具有較高的要求,尤其是要求樣本具有一致性,故較為適用于對某一項或少數幾項性質相近的評估議題,評估對象的范疇受到一定的限制。同時,若要大范圍地推廣這一評估模式,則需要建立起一定量級的評估數據庫,培養一批系統接受定量評估方法訓練的評估人員,并提供相應的經費支持,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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