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憲法宣誓制度是憲法制度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所具有的歷時性特點影響著公眾對憲法宣誓制度的認知。狹義的憲法宣誓制度起源于英國,形成了“國王優于法律”的英國模式,并演化出“憲法法律至上”的美國模式和“廣泛宣誓主體”的法國模式,這三種模式深刻影響著18至19世紀各國憲法宣誓制度的確立。北洋政府時期中國憲法宣誓雛形初現,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逐漸制度化,但始終浮于表面,草草了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宣誓誓詞深受中國共產黨入黨宣誓誓詞的啟迪和影響,至1982年憲法頒布后,理論界和實務界紛紛開始了“就職宣誓”和“憲法宣誓”的探索。2015年《關于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決定》出臺,我國憲法宣誓制度正式建立,并在2018年修憲時寫入憲法,憲法宣誓制度作為一項正式的憲法制度規定于當代中國的憲法制度體系中。
關鍵詞:憲法宣誓制度;歷史變遷;法治教育;憲法教育
一、憲法宣誓制度的歷史起源及域外主要模式
宣誓起源于古代社會人類對大自然的崇拜,在古埃及、古希臘時期都有體現宗教和政治色彩的制度性宣誓,中世紀以后,這種來自古典時期的宣誓傳統以效忠宣誓的形式廣泛存在于封建領主的主從關系之間。隨著時代的發展,宣誓制度受到近現代法律制度的影響,在各國法律體系中得以邁入規范化的軌道,表現為國家公職人員就職宣誓、公民宣誓、證人宣誓等不同類型[1]。就職宣誓往往在憲法或憲法性文件中得以體現,而公民宣誓和證人宣誓較少規定在一國憲法中①。之后,就職宣誓逐漸演變為廣義上理解的憲法宣誓制度,即無論憲法、法律是否明文規定憲法宣誓制度,只要國家公職人員舉行宣誓效忠于憲法和法律的就職儀式,就屬于憲法宣誓。而狹義的憲法宣誓制度是指在一國的憲法和法律中明確規定憲法宣誓制度的規程和行動準則,法定宣誓者依據憲法規范,在與之對應的要求下向國家、憲法、法律、國民等宣誓效忠,竭力履行法定職責的一種承諾儀式[2]。廣義上的憲法宣誓制度意涵寬泛,所有政治性宣誓均屬此列,本文著眼于狹義的憲法宣誓制度展開研究。
(一)英國模式:憲法宣誓制度的濫觴
1215年英國《自由大憲章》是憲法宣誓制度的開端。《自由大憲章》第六十三條首次將憲法宣誓制度通過憲法性文件以法律條文的形式予以確定1,規定了“國王”“伯爵”兩類主體的宣誓要求,即“國家元首”“國家公職人員”兩類宣誓主體構成要素,拉開了憲法宣誓制度秩序化的帷幕。英國的憲法宣誓制度有三個重要的歷史節點,分別是1215年《自由大憲章》、1534年《至尊法案》和1689年《權利法案》的頒布,歷經這三個歷史時期后基本確立了英國“王在法下”的憲法宣誓制度,即“法律優先于國王”的英國模式。
首先,《自由大憲章》中,英王作為公權力的代表,以宣誓的方式表示將忠誠善意地遵守各條款對國王權力的限制,基本確立了王權有限和個人自由的精神。接著,《至尊法案》的頒布,強化了國王權力的唯一性和最高性,君主限制、掠奪臣民權利的行為試圖通過法律正當化,此時的憲法宣誓制度與《自由大憲章》的基本精神已經背道而馳了。最后,《權利法案》以及與之配套的《加冕宣誓法》《王位繼承法》將英國的憲法宣誓制度予以固定,即在君主立憲制度下以法律優先于國王為核心的英國模式。《權利法案》《加冕宣誓法》對君主宣誓的程序和誓詞作了詳細規定2,《王位繼承法》進一步明確了英國君主宣誓制度的穩定傳承3,英國憲法宣誓制度中的宗教因素、民眾責任的強制性不斷淡化,彰顯了更多“國家獨立”“民族國家”的理念,在保留宗教傳統的同時凸顯民族國家時期對民眾義務責任的明確,以及對君主權力的限制。
(二)美國模式:憲法法律至上
誕生于英國的憲法宣誓制度經過一系列變化最終成型。作為美國前身的北美殖民地,其憲法及其宣誓制度,也在部分來自英國的法律傳統和部分源自本土的社會建構需求的雙重影響下,逐漸走出全新的路徑。由此,憲法宣誓制度在人類歷史上首次被正式納入成文憲法體系中。
美國的憲法宣誓制度起初受到英國殖民地的影響,后來在逐漸擺脫英殖民統治的過程中,結合本土社會需求探索出了一條獨特的制度路徑。美國憲法宣誓制度的確立有兩個重要的歷史節點,分別是1620年《“五月花”號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和1787年《美國聯邦憲法》(以下簡稱《美國憲法》)的頒布[3]。
殖民地時期,英國的部分清教徒乘坐“五月花”號船只來到了北美大陸,在“五月花”號上,他們就抵達美洲后可能面臨的法律、組織、宗教等問題通過契約的形式進行初步的安排,訂立了《公約》。《公約》中的宣誓內容大致分為宗教性宣誓和政治性宣誓,即前部分的“以上帝的名義”和后部分的“共同在上帝面前立誓簽約”4。這種政治性宣誓抽離了英國憲法宣誓制度中隱含的妥協與服從因素,而呈現出一種各方地位平等的態度,在基礎理念上的差異也決定了今后《美國憲法》確立的憲法宣誓制度將與英國模式漸行漸遠。殖民地的自治模式招致了英國本土的不滿,之后殖民地建設過程中,他們同步發展出了宣誓效忠英王的誓詞版本,但同時也在探索政治領域的自治制度,期間不斷有殖民地反抗英國模式的宣誓制度,君主符號在北美殖民地逐漸被剔除。至1776年《獨立宣言》通過,北美13個殖民地宣布獨立,明確了主權在民的政治體制思想,美國憲法宣誓制度與英國模式的不同特質凸顯。在經歷了“州和聯邦分權對抗的背景下官員如何進行宣誓”“宣誓誓詞是否涉及宗教內容”兩個主要問題的激烈論戰后,美國憲法宣誓制度得以統一,《美國憲法》在第二條和第六條規定了憲法宣誓的內容1。美國憲法宣誓制度的構建,明確宣誓主體的擁護對象是憲法,意味著美國在“宗教”因素上對傳統宣誓制度的清洗,改變了世界對宣誓模式的常規認識,標志著憲法宣誓制度美國模式的誕生。
(三)法國模式:廣泛的宣誓主體
緊隨美國獨立而爆發的法國大革命催生了整個歐洲的第一部成文憲法,憲法宣誓制度以一種適應法國社會的形式被納入憲法制度中。
法國動蕩的革命歷程深刻影響著法國憲法的制定和修改,法國憲法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都在不斷制定和廢止之間往復。從1789年法國大革命至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建立,法國的憲法宣誓制度歷經多次更替,以政體的類別劃分宣誓制度,主要有君主立憲時期的宣誓、法蘭西共和國時期的宣誓與法蘭西帝國時期的宣誓[4]。其中,法蘭西共和國、法蘭西帝國兩個時期的憲法宣誓模式分別與美國模式、英國模式類似,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最終確立的憲法宣誓模式基本以美國模式為基準。但是,在君主立憲時期制定的1791年法國憲法則非常特殊,開創了有廣泛宣誓主體的“法國模式”。
1791年《法國憲法》第二篇第五條2、第三篇第一章第五節第四條3、第三篇第二章第一節第四和五條4、第三篇第二章第二節第十二和十四條5、第七篇第七條6分別規定了法國公民的宣誓要求、立法議會代表的宣誓要求、國王的宣誓要求、攝政者的宣誓要求、修憲會議成員的宣誓要求等。法國這一制度設計下的廣泛的憲法宣誓主體可以概括為主權者的人民與掌權者的公職人員的雙重宣誓模式,其中的“法國公民的資格獲取”要求第一次宣誓成為“積極公民”,而“積極公民”身份是擔任國家公職的必要條件,憲法宣誓制度對掌權者的限制實際上由“公民資格宣誓+就職宣誓”的雙重結構組成。盡管這種憲法宣誓制度最終未被法蘭西共和國沿用,但是該“法國模式”依舊在臨近地區得到了延續。
二、域外憲法宣誓制度的繼受發展及舊中國的嘗試
17世紀至18世紀英美法三國分別確立的英國模式、美國模式、法國模式三種憲法宣誓制度模式,深刻影響著同一時期及后一時期世界各國建立和發展憲法宣誓制度。而隨著世界范圍內不斷擴張的立憲潮,憲法宣誓制度也開始出現在亞非地區等地,同時西方的一些思想理念也傳入舊中國,成為中華民族初步嘗試憲法宣誓制度的契機。
(一)英美法憲法宣誓制度的繼受發展
英國模式是在君主立憲制度的影響下,以“法律優先于國王”為基本原則,將宣誓制度與國王加冕相融合。美國模式首先明確憲法的至高地位,以憲法制約公權力的行使,抽離了宗教因素,強制要求掌權者就職宣誓。法國模式以廣泛的憲法宣誓主體為特點,實現了對公民與公職人員的全覆蓋。
1.英國模式的發展
英國模式恰能適配資產階級革命背景下專制君主制國家法律制度轉型的需求,在18世紀中后期至19世紀前中期深刻影響著歐洲國家、英屬殖民地等地區[5]。
首先是歐洲大陸國家,歐洲18世紀晚期爆發的資產階級革命沖擊著傳統君主專制制度,多數歐洲君主制國家接受立憲,這些君主立憲國沿用英國憲法宣誓制度模式,并以成文憲法的方式固定英國的憲法宣誓制度,如1814年《挪威王國憲法》、1830年《比利時憲法》、1848年《普魯士憲法》等。其次,英國模式的憲法宣誓制度被植入到英屬殖民地,加拿大、新西蘭等殖民地直接通過憲法將英國模式確定為本地宣誓模式,如1867年《加拿大憲法》;也有部分英屬殖民地本土居民排斥這一制度,宣誓僅及于殖民地少數統治階級。最后,隨著英國的衰落及對殖民地控制的削弱,英國模式的發展陷入低谷,君主立憲國逐漸減少,民主政權影響日益加深,英國模式不再占據主流地位。
2.美國模式的發展
美國模式在19世紀中后期深刻影響著美洲、歐亞大陸、非洲等地區,美國模式探索出了一條不同于英國的道路,以成文憲法限制權力的行使者,對歐洲、拉丁美洲的革命運動有著深遠影響,并成為英國模式衰落后的主流參考模式[6]。
首先,拉美殖民地獨立運動助推了美國模式的傳播,獨立后的拉美國家整體上效仿美國的憲法宣誓制度模式,僅僅在細節上作了本土化的調整。如1829年《烏拉圭憲法》、1857年《墨西哥憲法》、1897年《厄瓜多爾憲法》等。接著,美國模式從美洲地區迅速傳播開,蔓延至歐亞大陸和非洲地區,取代英國模式成為主流的憲法宣誓制度模式。一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戰過程中部分君主立憲國家終結,轉向共和制,憲法宣誓制度模式也由英國模式轉向美國模式,如1919年《德意志共和國憲法》。另一方面,一戰中部分帝國解體建立新共和國,也參考美國模式確立憲法宣誓制度,如1920年《奧地利聯邦憲法》。最后,在一戰、二戰的影響下,亞非殖民地紛紛進入革命時期,沖擊殖民地區秩序。部分地區開始了民主共和的制度嘗試,并將美國模式的憲法宣誓制度引入亞非地區,如中華民國制憲。二戰結束以后,亞洲涌現大批民族國家,控權意味濃厚的美國模式成為這些國家確立憲法宣誓制度的主要參考對象。
3.法國模式的發展
1791年《法國憲法》確立的法國模式雖然最終未在后續的法國憲法中得到固定和沿用,但是法國模式依舊影響了部分國家和地區。
首先,法國模式在臨近地區的大陸法系國家小范圍傳播,德意志地區有部分加盟國選擇效仿法國模式建立憲法宣誓制度,規定廣泛的憲法宣誓主體,并且由于地區相鄰的原因,文化歷史傳統類似,法國模式的傳播和發展并沒有過多的本土化調整,形態更為穩定。如1818年《巴伐利亞憲法》、1831年《薩克森憲法》、1879年《漢堡憲法》。接著,隨著美國模式的不斷擴張,以及法國模式本身與歐洲大陸舊有歷史文化傳統緊密相連的特點,法國模式日漸式微。基本沒有新興國家選擇以法國模式為基礎建立憲法宣誓制度,即便意圖涉及廣泛的宣誓主體,也會將公民宣誓和掌權者宣誓作出區分,逐漸轉向公民政治宣誓和公職人員憲法宣誓并行的新雙重模式。法國模式的憲法宣誓制度深受法國大革命的影響,這也導致了其并不具備大范圍傳播的特質,僅在周邊歷史背景高度契合的地區有過短期延續。
(二)舊中國憲法宣誓制度的嘗試
近代以來,西方思想文化傳入中國,域外宣誓儀式也隨著革命浪潮一同傳入,清末民初《外交報》《時事旬刊》等多家報紙刊登了國外宣誓典禮,這種國家君王加冕、元首就職時向憲法、全體國民的宣誓,與中國傳統盟誓文化大有不同,沖擊著中國本土的宣誓傳統,滲透著民主共和精神的儀式文化。
1.北洋政府時期
1912年1月,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在就職典禮上舉行了宣誓儀式,開啟了民國政治宣誓實踐的先河。當時正式約法尚未通過,臨時政府組織方法依照《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組織大綱》,自無憲法宣誓一說,但其影響頗為深遠。1912年3月,南京參議院接受袁世凱在北京就職臨時大總統并要求袁世凱宣誓效忠共和,袁世凱在臨時大總統誓詞中明確表達“謹守憲法”。隨后,1913年10月《大總統選舉法》中正式明確了憲法宣誓制度,規定宣誓誓詞1,這是民國時期最早規定憲法宣誓制度的法律文件。《天壇憲草》雖繼承了誓詞,但并未生效。1914年5月,《袁記約法》頒布并未規定憲法宣誓制度,同年10月修訂的《大總統選舉法》則繼承了之前的憲法宣誓制度。至此,憲法宣誓在我國雛形初現,但始終未有正式生效的“憲法”文件規定該制度。
而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之后,國內地方自治思潮盛行,各省紛紛宣布獨立,建立政權,并出現了“聯省自治”運動。一些省軍政府制定的“省憲法”“聯省憲法”規定了宣誓制度。如1922年8月張君勱草擬的“聯省憲法”草案。至1923年10月,曹錕操縱國會制定《中華民國憲法》(賄選憲法),正式規定了憲法宣誓制度方面的內容,將大總統就職宣誓寫入憲法1。但賄選憲法本身就是企圖用虛偽的民主自由形式掩蓋軍閥統治的本質,憲法宣誓制度的中國實踐仍未踏上正軌。
2.南京國民政府時期
1930年5月,國民政府頒布了《宣誓條例》,使當時的政治宣誓制度走上了一條正規化、制度化的道路。《宣誓條例》規定了文官、軍官、教職員等不同主體應在宣誓后才能任職,并規定了誓詞、儀式。隨后,1931年《國民會議組織法》也規定了宣誓制度,至1936年5月《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也稱“五五憲草”)增加了總統宣誓的規定,但未經國民大會決定并通過,1936年5月《國民大會組織法》采納了“五五憲草”關于宣誓制度的規定。1947年《中華民國憲法》正式頒布,規定總統應于就職時進行憲法宣誓2。
可以發現,我國的憲法宣誓制度在北洋政府時期開始初步嘗試,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逐漸有了制度化的呈現。但是,這一時期憲法精神并未普及,憲法的權威也沒有真正樹立,動蕩的局勢不斷擾亂著政治秩序和法律秩序,憲法宣誓制度只是浮于表面。
三、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宣誓制度的產生及發展歷程
(一)入黨宣誓中的“永不叛黨”與憲法宣誓中的“忠誠”要義
革命先輩對中國共產黨入黨宣誓誓詞的探索,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宣誓誓詞的影響頗深。有觀點認為,我國當前憲法宣誓誓詞中“忠于祖國、忠于人民”所體現的“忠誠”要義,即是受入黨宣誓誓詞中“永不叛黨”的啟迪與影響3。
1927年10月,毛澤東主席在湖南炎陵縣水口鎮葉家祠主持了6名黨員的入黨宣誓儀式,毛澤東帶著6名黨員第一次宣讀了他親自撰寫的24字入黨誓詞:“犧牲個人、努力革命、階級斗爭、服從組織、嚴守秘密、永不叛黨”,成為中共黨史上最早記載且比較規范的誓詞。中國共產黨從1921年誕生后,入黨誓詞幾經變遷,大致經歷了土地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等多個歷史時期。但無論哪個時期的版本,誓詞核心內容都離不開“永不叛黨”,“永不叛黨”成為對黨員的基本要求,也是每一名共產黨員最大的責任和義務,并一直沿用至今。
而憲法宣誓誓詞中“忠于祖國、忠于人民”所體現的“忠誠”要義,與入黨誓詞有異曲同工之處,二者實質上目的相同。依法治國要堅持黨的領導、黨的領導依靠社會主義法治,黨的領導與依法治國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缺一不可。黨在憲法法律范圍內活動,推進依法治國、依憲治國,黨領導立法、保證執法、支持司法、帶頭守法,推進和保證憲法、法律的實施。憲法作為根本大法,是黨的主張、國家意志、人民意愿的高度統一,確立憲法宣誓制度,集中體現了黨和人民的意志。憲法宣誓的“忠誠”要義與“永不叛黨”連接緊密,中國共產黨的懲戒體系對于憲法宣誓制度的完善、違背憲法宣誓誓言的懲處措施的落實極具借鑒意義。可見,中國共產黨入黨宣誓制度的探索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宣誓制度的設立影響深遠。
(二)憲法宣誓制度的理論和實務探索
從1949年《共同綱領》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1954年、1975年、1978年、1982年四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及1988年、1993年、1999年和2004年四部憲法修正案,均沒有將憲法宣誓制度作為關注對象,我國也并未專門立法,憲法宣誓制度一直未能建立。但實際上,八二憲法頒布后一段時間就有學者提議借鑒國外憲法宣誓制度的經驗構建我國的憲法宣誓制度。1989年有學者建議設立“就職宣誓制度”,強調公職人員就職時的宣誓行為對于法治現代化的重要意義[7];2000年有學者提議我國應在憲法層面引入宣誓制度,從就職宣誓轉向憲法宣誓[8]。至此,在當代中國建立憲法宣誓制度的討論正式拉開帷幕,憲法宣誓制度的覆蓋領域及功能作用顯著拓寬,并引發更為廣泛的社會關注。
實務界關于宣誓制度的探索可以分為地方探索和國家機關探索兩個方面。
一是地方探索。2002年8月,原人事部組織新上崗的中央和國家機關公務員進行就職宣誓,并將這一宣誓活動固化為公務員培訓制度中的必要環節。隨著就職前宣誓環節獲得越來越多的社會認可,各地方積極探索宣誓實踐,我國的宣誓實踐進入第一輪活躍期。例如,2003年河南滎陽市和2004年黑龍江哈爾濱市分別自行組織了政府公職人員的就職宣誓;2004年江蘇省組織省級機關新錄用公務員就職宣誓;2005年四川省制定了省公務員宣誓制度規定;2008年湖南張家界市永定區人大常委會選舉產生的地方領導人和任命的政府組成部門負責人身著正裝,手持憲法,由該區區長領讀就職誓詞;2009年北京市海淀區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對任命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實行就職宣誓的決定》;2011年河南省人大常委會通過《任免地方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辦法》規定了就職宣誓。而不同于大陸大部分地區的早期摸索階段,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較早將適用于本區域內的宣誓制度按照憲法宣誓制度的標準進行了規范。《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和《澳門特別行政區基本法》都明文規定了憲法宣誓制度,分別見于《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第一百零四條和《澳門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第一百零一、一百零二條1,在基本法相關規定之外,兩地還分別制定了具體的宣誓制度實施辦法,保障宣誓制度的順利實施。
二是國家機關探索。國家機關關于宣誓制度的探索主要見于檢察官和法官的宣誓制度。2010年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制定并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檢察官宣誓規定(試行)》,規定初任檢察官、檢察官晉升時應當宣誓。2012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制定并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宣誓規定(試行)》,要求初任或重新擔任法官職務的人員應當宣誓。理論界的深入研究和實務界的充分探索,為國家建立憲法宣誓制度提供了重要參考。
(三)憲法宣誓制度的初步建立與完善
2014年10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2014年《決定》),提出“建立憲法宣誓制度,凡經人大及其常委會選舉或者決定任命的國家工作人員正式就職時公開向憲法宣誓,樹立憲法權威”。建立憲法宣誓制度的表述首次出現在黨的重要文件中。2015年7月,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通過《關于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決定》(以下簡稱2015年《決定》),對我國憲法宣誓的主體、誓詞、組織者、程序等內容進行了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行使重大事項決定權在全國范圍內確立了憲法宣誓制度。在此之后,2016年1月15日,時任福建省長于偉國登上宣誓臺,左手按撫宣誓臺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右手舉拳,宣讀誓詞,成為全國首個面向憲法宣誓就職的省長;2月26日,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首次舉行憲法宣誓儀式,張德江委員長主持并宣誓。
2015年《決定》包括第一段“說明語”和10條內容,規定較為詳細。第一條規定了應當履行憲法宣誓程序的主體,最大限度地將立法、司法、行政、國家主席、軍職人員等國家工作人員納入宣誓主體之中,表明我國憲法宣誓主體的廣泛性和多樣性2。第二條規定了宣誓誓詞,以宣誓人員效忠于憲法為首要價值3。第三條到第七條規定了宣誓的組織形式,包括在就職之時應當履行憲法宣誓程序的相關國家機關組成部門的重要公職人員,以及主持憲法宣誓儀式的主體。第八條規定了宣誓儀式、場所和對組織機關的授權。第九條規定了地方應該履行憲法宣誓程序的主體及地方組織辦法和備案要求。第十條規定了施行日期。面對龐大而復雜的國家體系結構,此種規定較為符合實際情況,自此全國人大常委會以立法性決定的形式在中央層面正式確立了憲法宣誓制度。
2018年2月,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三次會議修訂了2015年《決定》,修改后的《關于實行憲法宣誓制度的決定》(以下簡稱2018年《決定》)開始施行。在此之后,2018年3月,十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第五次全體會議,習近平當選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并進行了憲法宣誓。11月,國務院在中南海舉行憲法宣誓儀式,國務院總理李克強監誓,國務委員兼國務院秘書長肖捷宣布憲法宣誓儀式開始。全體起立,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隨后,領誓人手撫憲法,領誦誓詞,其他宣誓人在后方列隊站立,跟誦誓詞。
2018年《決定》也有10條,體例結構并未作出變化,內容上則更為充實。第一,擴大宣誓主體。根據監察體制改革需要,在第一、三、六、七、九條相應位置增加了監察委員會相關主體,為各級監察委公職人員履行憲法宣誓程序提供法律依據。第二,修改宣誓誓詞。將宣誓誓詞最后一句改為“為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努力奮斗!”。第三,完善宣誓儀式。增加了“宣誓儀式應當奏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規定,與2017年9月《國旗法》的規定相呼應1。這次修改契合了監察體制改革的時代背景,回應了《國歌法》頒行的情勢需要,進一步完善了我國憲法宣誓制度。
(四)憲法宣誓制度寫入憲法
2018年3月,八二憲法進行第五次修改,十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了憲法修正案,國家工作人員就職時進行憲法宣誓的內容寫入憲法第二十七條第三款,憲法宣誓制度順利入憲并作為當代中國的憲法制度體系中的重要一環。
2015年《決定》的公布指引各地方陸續制定本區域憲法宣誓制度的實施辦法,全國絕大部分省級行政區都在2015年通過了本地的憲法宣誓制度實施辦法,截至2016年1月1日憲法宣誓制度實現了國內絕大部分地區的覆蓋。隨著2018年《決定》的修改和憲法宣誓制度入憲,全國各地參照2015年《決定》制定的憲法宣誓制度實施辦法也紛紛作出修改,使之與憲法、2018年《決定》保持一致。近年來,各地方仍在對憲法宣誓制度的實施進行探索創新,如安徽省的變通規定“對因特殊原因未能參加憲法宣誓的人員,另行組織宣誓”;廣西壯族自治區的宣誓場所要求“懸掛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和國徽”等。這些實踐不斷推動我國憲法宣誓制度的發展與進步,促進憲法實施、樹立憲法權威,維護國家共同價值觀,助力社會主義法治文化建設。
四、憲法宣誓制度的法治教育價值
2014年《決定》不僅提出要建立憲法宣誓制度,還明確指出要“把法治教育納入國民教育體系”,我國的“法育”概念從傳統的“普法宣傳教育”“法制宣傳教育”正式邁入“法治宣傳教育”的新階段[9]。而對于法治教育而言,憲法教育是其中的核心內容,“憲法宣傳教育是法治建設的一項基礎性工作”[10],法治宣傳教育工作應以憲法為核心展開,作為憲法實施重要方面的憲法宣誓制度則是促進憲法宣傳教育的關鍵,對于法治教育的落實具有重要意義。
(一)實現依憲治國,深化憲法宣傳教育
憲法宣誓制度的建立與實施能夠在全社會傳播憲法理念,樹立全社會的法治信仰,實現依憲治國。
憲法宣誓制度是普及憲法教育,以憲法凝聚社會共識的有效手段。首先,宣誓儀式本身就是一次良好的憲法教育。宣誓儀式可以使宣誓者本人和民眾同時從莊嚴的儀式中獲得神圣的體驗,有助于聚合群體、彌合分化、傳導影響。宣誓儀式的流程能夠培育和塑造憲法文化,使全社會尊重、熱愛、信仰憲法,更有助于民眾更好地認知憲法,從內心深處產生對憲法的情感寄托,使尊重和維護憲法權威成為民眾的心理基礎。其次,憲法宣誓具備道德約束的屬性。宣誓行為本身隨著社會的實踐已經成為一項公共道德評判領域的事物,憲法宣誓制度設計過程中將道德層面的制約因素植入了憲法的強制性規定中,直接體現在宣誓誓詞的內容上,本質上是在法律規范的直接懲戒效力之外尋求第二種規制力量,以確保宣誓制度的落實。宣誓主體在因“宣誓行為”受到法律強制約束的同時,也因“宣誓承諾”而激活了屬于社會道德評價體系中良好德行范疇的“踐行承諾”意識。最后,憲法宣誓是實施憲法的重要方式之一。憲法宣誓制度強化了憲法權威、提高了憲法意識,完善了實現依憲治國的具體制度支撐體系。
(二)增強法治自覺,強化領導干部依法履職
憲法宣誓制度有效抓住了“領導干部”這一關鍵少數,增強其法治自覺,強化領導干部依法履職,做尊法學法守法用法的典范。
領導干部的憲法意識、法治觀念深刻影響著法治教育的推行,人民群眾首先會向領導干部看齊:其是否尊崇法治、敬畏法律;是否了解法律、掌握法律;是否遵紀守法、捍衛法治;是否厲行法治、依法辦事——這些都是領導干部法治素養的體現。只有從國家領導人到普通領導干部都樹立了尊重法律、尊重憲法的理念,才能更好地落實政策,在全社會形成尊重規則、依規則辦事的氛圍。憲法宣誓制度要求經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選舉或任命的國家工作人員在莊嚴的就職儀式上向選民或代表機關宣誓,對國家法律和權力賦予者鄭重作出承諾,有助于國家工作人員樹立忠于憲法、遵守憲法、維護憲法的自覺意識。
(三)塑造國家認同,凝聚社會共識
憲法宣誓制度能夠有效實現國家認同、凝聚社會價值共識。憲法本身具有價值紐帶功能,憲法教育需要具備認同統合作用的價值命題來具體展開,這些價值命題恰能通過憲法宣誓制度所表達。
憲法宣誓制度具有一種重要的傳導效力,能夠激活情感、深化認知、明確指向,將宣誓所蘊含的要旨傳導至全社會并成為宣誓者和公眾共同遵守的規則。首先,宣誓儀式能夠激活人的共同情感。通過憲法宣誓儀式可激活宣誓者和公眾一致認可的“憲法至上”的情感,憲法約束公權力、保障公民基本權利,不論任何身份都要遵守憲法,無一特例。這種特殊意義能逐漸擴散至全社會并固化為全社會敬畏憲法的共同情感,塑造“法治中國”國家認同的基本情感。其次,宣誓儀式能夠深化人的共同認知,將某種行為賦予特別的意義。程序化的宣誓儀式行為已經逐漸超越了日常的行為活動,被賦予了更莊嚴的意涵,即該行為意味著宣誓者宣示遵守憲法、維護憲法、運用憲法,依法履職并接受監督,并逐漸內生成社會公眾的共同認知。最后,憲法宣誓儀式能引領人們的同向行為。憲法宣誓儀式的固定動作表達出該行為被賦予的宣誓人承諾必須對憲法忠誠的意義,承諾作出之際既有對宣誓者“踐行承諾”的強制約束意味,并逐漸形成憲法宣誓附加的“言出必行”的價值觀。故而憲法宣誓承諾所構建的宣誓主體的自我約束也將在社會傳遞,形成宣誓者和社會公眾同向的行為模式。
憲法宣誓制度深受宗教傳統與憲法文化的影響。西方早期憲法宣誓制度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以英國模式為代表的憲法宣誓制度將宗教理論作為理論基礎,宣誓與宗教聯系密切,法律與宗教并未完全分離,隨后逐漸在制度實踐中脫離了宗教影響。以美國模式、法國模式為代表的憲法宣誓制度雖表面看起來處處體現著理性主義思想,有顯著的民主法治觀念,但仍受到宗教因素的影響。而在我國,憲法宣誓制度與社會主義法治文化相融合,迸發出實現全面依法治國的新目標面向,并與法治宣傳教育工作相交織,一同融入中國法治建設的方方面面,落實到中國法治運行的全過程。憲法宣誓制度具有強大的儀式、監督、約束效用,正是這些功能賦予其強大的生命力,在現代國家的憲法制度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影響著憲法法律的制度設計和改革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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