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地”上的眾生相

[摘" 要] 劉慶邦的長篇小說《黃泥地》深刻描繪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北方一個名叫房戶營的村莊的生活圖景，通過一系列典型人物的塑造，展現了北方平原獨特的自然環境和人文風情。本文通過對主要人物的深入解讀，揭示小說如何通過人物塑造來呈現北方平原獨特的自然環境和人文風情，以及在社會變革的大背景下，個體如何與命運抗爭，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

[關鍵詞] 劉慶邦" 《黃泥地》" 人物形象" 鄉土中國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0-0027-04

《黃泥地》講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北方一個名叫房戶營的村莊的故事，這個時期正是中國經歷社會變革和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農村地區經歷了從集體化向個人化、市場化的轉變，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農村社會結構和價值觀念也發生著變化。這一時期的農村，既有著傳統的遺留，又面臨著現代化的沖擊，這種雙重性構成了小說的社會背景。文化語境上《黃泥地》反映了鄉土中國的文化傳統和現代沖突。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體現了北方平原獨特的自然環境和人文風情。同時，小說也直面了鄉村社會的精神生態問題，包括鄉村權力斗爭、道德倫理的混亂、個體與集體的矛盾等，展現了鄉土中國的生存狀態和疏離性、瓦解性力量。書名“黃土地”本身就是一個隱喻，讓人聯想到中國文化反思中的“黃土地”并思考國民性問題，尤其是對國民性中“泥性”的揭示，下面本文通過幾個重點人物進行分析。

一、房國春：現代鄉紳的困境與掙扎

鄉紳是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一般認為鄉紳是那些在鄉村社會中具有特殊身份和地位、參與鄉村事務，能夠在政府和民間社會之間發揮媒介作用的人物[1]。房國春在房戶營里就充當著這樣的角色，他雖然沒有一定的官職，也不具備任何有形的權力，但是他有著一定的人脈也就是他的學生，如書中提到的現任呂店鄉黨委書記的楊才俊，這變成了一種無形的權力，而這份權力也使他擁有一定的話語權。但是也正是這一無形的權力，讓他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作為《黃泥地》中的核心人物，他的形象復雜而立體，他的形象復雜性首先體現在他的身份上，他是一名鄉村教師，也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道德修養，在村民中享有較高的威望。他身上既有傳統鄉紳的某些特質如對鄉土的依戀、對家族榮耀的維護，又有現代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和改革精神。但是，他在追求個人理想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與現實發生沖突，這種沖突既有源自他內心的掙扎，也有來自外部環境的壓力，而他的困境也正在于此。

在小說中，房國春被描述為一個心懷鄉村的人，他不滿村里的腐敗現象，被村民推舉出來反抗不公正的村支書，他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他對鄉土的責任感和正義的追求，但他在抗爭過程中，逐漸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編制的陰謀之中，從被村民哄抬出來挑戰村支書的一家，而后演變成自己的訴求上訪，又被別的上訪戶鼓動，他的后半生都是在不斷上訪和抗爭中度過的。從歷史淵源來看，上訪現象中的自下而上的模式，帶有中國古代權力結構的歷史痕跡，反映的是民眾對公平世界的一種愿望，但最終問題的解決必須依靠低一級的權力機構，房國春看不到這一點，他的失敗不可避免。但他的失敗令人心痛，因為他從始至終都被人算計和利用。但他是被動掉入這一“圈套”嗎？筆者認為不然。

當房守現與高子明商量如何請房國春出面時，高子明是這樣評價他的，“他這個人虛榮心很強，喜歡別人恭維他，恭維他的人越多，他就越來勁”，所以就有了后來“抬他”的辦法，那么這是不是也恰恰說明了房國春存在弱點，有點類似于我們常說的“打腫臉充胖子”，他不太會拒絕，這在后文中他幫著馬蘭生帶領的上訪團隊寫上訪資料中也得以體現。還有一點我們也要認識到，讓房國春最終行動起來去找楊才俊的導火索并不是房守現等人所謂的“抬”而是房守本父子挖地燒磚，并且在那里挖地很可能會影響自家的風水。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來，作為知識分子的房國春骨子里還是浸透著一些封建思想，還有就是他對于自己身份的看重，這也體現在另一導火索上，那就是新任支書房光民對他的蔑視，房光民所說的“我拜他干什么，敬他是神，不敬他他就是泥胎”[2]被房國春視為一種挑戰，這種難聽話正常人也未必能承受，而長期被眾星捧月的房國春當然也受不得。但從中我們更能發現，房國春身上的優越感，比如去找他的學生楊才俊，是以一種極度強硬的口吻，哪怕是別人在開會，也要立刻見到，雖然過后仍有推辭之說“你正在開會，那我改天再來”“知道你很忙，能不打擾你盡量不打擾你”，但學生給他的特權與專享仍讓他受用。在生活上，他對他的妻子也一直是居高臨下的態度，從沒進過灶屋，飯必須由妻子端進堂屋，也從未干過農活。即使擁有這樣一位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女性的妻性美和母性美的妻子，他也從未給過她愛和自身獨立性認可，可能他也在骨子里認為這位女性配不上自己，他仍保持著那份優越。

房國春的困境是主客觀雙重因素造成的，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他一直在掙扎，就如同他從未停止過上訪，但是他的結局未免太慘烈，在監獄里遭受慘絕人寰的虐待，失去行動能力，家破人亡，他所為之付出一切的四項要求至死也沒有得到解決。房國春的掙扎不僅體現在他個人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沖突，更體現在傳統鄉村文化與現代化浪潮之間的碰撞。他的失敗，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傳統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困境和無力感。為什么房國春留下的那本書里沒有寫他這一路的斗爭、他的困境、他的心路歷程，而是房戶營村的村史，也沒有什么精彩情節，只是一個轉述者的概括性描述，這是他在懷念那個鄉紳是鄉土社會脊梁，承載著人們對鄉土世界美好的想象的時代。通過房國春的形象，作者表達了對鄉村社會的深切關懷，和對現代化進程中，鄉土中國文化命運的深刻思考。他期望鄉村能夠在現代化的浪潮中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和價值傳統，同時也希望能夠解決鄉村社會面臨的腐敗問題和權利斗爭，實現鄉村的和諧發展。

二、房守本和房光民：權力的世襲和腐敗

房守本是村里的前支書，他的形象具有一定的復雜性，在小說中，他曾經是村里的領導者，有著一定的權威和影響力，然而，隨著故事的發展，他的形象逐漸展現出更多的陰暗面。他利用自己的權力和影響力，對主人公房國春進行一系列的打擊報復，直至他家破人亡。房守本的行為揭示了在權力斗爭中人性的扭曲和墮落。他的笑容背后隱藏著人性陰暗的一面，讓人生畏，表面上的和善掩蓋不了他內心的狡詐與殘忍。

在小說中接替父親成為新的村支書的房光民，其形象更多地體現了農村改革中出現的問題，如腐敗和權力的濫用。例如他上任后不久就將村里的良田賣給磚廠燒磚，這一行為引發了村民的不滿和抗議，反映了農村改革中一些人為了個人利益而犧牲集體利益的現象，包括對于房國春的不尊敬，卸任之后要將其開除村籍，他的私生活也非常混亂，與村民委員會主任房光和的妻子（所謂的他二嫂）不正當的肉體關系……他的這些行為不僅僅是個人道德的淪喪，更是對農村社會公正和法治的挑釁。

總的來說，房守本和房光民這兩個人物形象在《黃泥地》中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他們的行為和命運反映了中國農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矛盾和沖突，以及人性在金錢和權力面前的脆弱和復雜。通過對這兩個人的描繪，劉慶邦探討了農村社會的精神生態問題，以及在社會變革中個體如何面對現實語境并安置自身的問題；展現了農村社會中權力的更迭、利益的爭奪以及人性自私與善良之間的斗爭，揭示了農村改革進程中的人心善惡和社會復雜性。

三、黃甫金蘭、張春霞、宋建英：三類不同鄉村女性共同的命運悲劇

1.賢妻良母女性：黃甫金蘭

黃甫金蘭在小說里扮演著多重角色：她是女兒、妻子、母親、嫂嫂、奶奶，她為家庭付出一切，卻唯獨沒有為自己考慮。她的善良和忍耐是她的美德，但也是她的悲劇所在。在丈夫房國春遭遇困難和挫折時，她始終默默承受，忍受著來自丈夫和社會的壓力。然而她的付出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和回報，在絕望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自殺是對丈夫、對社會、對一切無望的無聲抗爭。她的悲劇命運反映了鄉村女性社會的困境和無奈，和那默不作聲的“忍”字哲學，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只配做丈夫“床上”的工具，只因覺得自己配不上他。這種自卑貫穿了她的一生，所以當她面對宋建英無底線的辱罵時，她從未選擇過反擊而是默不作聲，認為自己理所應當為丈夫承擔著一切。這種無底線的退讓也讓宋建英的手段升級，甚至直接掰斷了她的手指。然而更痛苦的在于，她所視為親愛的丈夫也不是第一時間關注自己妻子的狀態，或為妻子報仇，而是將這一根斷指作為自己上訪、討公道的證據。直到生命的盡頭，黃甫金蘭也從未為自己發聲，這讓人聯想到了90年代興起的女性文學所提出的“女性失語”的問題，最悲哀的是，這樣被剝奪了話語權的女性自己，將這種沉默無語內化，奉為“道德”加以頌揚。

2.男權下的反倫理女性：張春霞（織女）

織女在小說中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形象，她甚至被貼上了不守婦道、不貞潔的標簽。但與劉慶邦筆下其他的失貞女性不同，織女身上展現出了正義和勇敢的人性光輝。在房國春遭遇宋建英的辱罵，希望兒子房守良為自己助陣遭到拒絕時，是織女敢于上前阻止，她的這些行為在一群有意識、有預謀的看客中顯得尤為珍貴。然而，織女的一生仍舊是一曲悲歌，她是一個被男權文化所利用的女性。盡管她在某些時刻展現出了勇敢和正義，但她的生活仍充滿了不幸和遺憾。她希望房守現去看看她的愿望沒有實現，她要求死后把她穿紡織服的照片放在棺材里，但她的家人沒有放，這反映了她在家庭中地位邊緣化和被忽視。織女的形象是作者對鄉土中國女性命運的深刻關注和同情的體現，同時也揭示了鄉村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性別不平等和女性地位低下的問題。

3.權力爭奪的替罪羊：宋建英

在小說中，宋建英是村支書房守本的妻子，她的形象非常具有特色，被描述為一個有著權力支撐的潑婦，她的性格可以用“潑辣”和“直率”來形容。她的語言和行為常常帶有攻擊性，這種攻擊性不僅是對個人的，也是對整個鄉村秩序的挑釁。小說中給讀者印象最深的就是罵街，她的罵街行為不僅是權力的示威，而且還是權力真正掌控者的策略替代性出擊。她的語言暴力巧妙地撕裂了權力的溫情假面，暗示了權力的殺傷力，正如筆者的前文總結所言，我們初讀小說時，對于這個女性，可謂是恨之入骨，尤其是在她蠻不講理地對房國春一家進行辱罵，甚至掰斷了皇甫金蘭的小手指頭，我們認為這個女性是無可救藥的。但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宋建英何嘗不是一個可憐人，她的罵街并不是因為別人欺辱了她，而是她想“捍衛”自己村支書家屬的身份，究其根本，她在幫著自己家人，先是丈夫后是兒子，維持他們的官位，她沒有自己的判斷，是男權下的附屬品，更是所謂體面人的房氏父子所扔出去的不體面的“武器”，宋建英的辱罵行為僅僅只是房國春悲劇的催化劑，宋建英的形象反映了鄉土中國的一種生存狀態，她的行為揭示了鄉村權力斗爭的殘酷性，她的存在不僅僅是一個個體的描寫，更是對當時鄉村社會精神狀態的一種反映。宋建英的形象還被用來展示鄉村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泥性，以及這種特性在集體行動中可能導致無意識的人性惡的爆發。

四、房守現、高子明、房光東：黃泥地上的看客

看客形象是中國鄉土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旁觀者心態的描繪，我們可以追溯到魯迅作品中的看客意識。看客們通常在沖突和糾紛中保持沉默，不愿或不敢介入，他們的冷漠和自私反映了一種深層的社會和文化現象。

房守現作為小說中最早出現的人物，他是一個典型的看客形象，他表面上支持告倒房光民，在去請房國春出面時最為積極，實則是希望借此機會讓自己的兒子上位。同時，他內心更是一個狡詐、卑鄙、無恥的小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不惜犧牲自己的“相好”織女的色相施展“美人計”去打倒房守本。他在高子明的幫助下步步設局，最終把一個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浪蕩子扶上了村支書的寶座，成了名副其實的房戶營村“第一爹”，他的行為揭示了看客心理背后的自私與算計，反映了一種明哲保身的生存生態。

高子明則是一個鄉村知識分子形象，他曾是縣城中學的學生，因被打成右派而被遣返回村，盡管他的知識和智慧并未喪失，但這些并沒有轉化為正面的力量，而是變成了一種自我保護的精明，有時甚至為他人提供計謀。其實對于他的精明一定是具有很強的自我保護意識，甚至在他后期的做法中，可以感到其內心“報復”的快感。高子明在鄉村權力斗爭中的角色頗為微妙，正如他的姓氏與房戶營村格格不入一樣，他并沒有直接參與斗爭，而是在背后出謀劃策，推動事件的發展。他支持告倒房光民，并非出于正義感，而是因為其個人利益受損——房光民沒有批準他的宅基地申請。后來他支持房守現的兒子當支書，也是因為房守現承諾給他一大片土地。他的行為反映了知識分子在鄉村的復雜地位和作用，他們可能因為個人利益介入鄉村事務，但并不總是站在道德的一邊，同時也反映了看客心理在個人利益面前的脆弱性。

房光東作為從房戶營村走出的《農村日報》的記者，他的身上承載著作者對于知識分子的深刻反思。他代表了當時一些知識分子在面對是非時的抉擇：中庸、自保和逃避[3]。在房光東私下跟家里兄弟姐妹說話時，他們都認可房國春是有正義感的人，是敢說敢為的人，但他們對于房國春一點都不同情，因為在他們眼里房國春連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懂，這固然與他們兒時的那場記憶相關，同時在這些新一代知識分子的眼里，規則比真理更為重要。房光東象征著這樣一類人的形象，他代表著那些在現代化進程中迷失方向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知識并沒有轉化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反而成了他們在現實面前妥協的工具，同時這一形象也揭示了看客心理在面對權力結構時的無力感和掙扎。房光東的悲劇在于他無法突破自己的局限性，也無法擺脫時代的束縛。

五、結語

在劉慶邦的長篇小說《黃泥地》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北方平原上獨特的自然環境和人文風情，更通過一系列典型人物的塑造，深刻感受到了社會變革大背景下個體命運的波折與掙扎。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無論是現代鄉紳的困境、權力的世襲與腐敗、不同女性的悲劇命運，還是黃泥地上的看客，都深刻反映了鄉土中國的文化傳統和現代沖突。這些人物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復雜的社會圖景，讓我們看到在現代化進程中，鄉土中國所面臨的挑戰和困境，同時，也讓我們更好地思考國民性問題，以及在現代化進程中，如何應對和解決這些問題。

參考文獻

[1] 楊國勇，朱海倫.“新鄉紳”主政與農村民主政治建設[J].社會科學戰線，2006（6）.

[2] 劉慶邦.黃泥地[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

[3] 舒晉瑜.劉慶邦：我們的國民性中有一種泥性[N].中華讀書報，2015-07-08（011）.

（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