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生育敘事中“沉默的產婦”

[摘" 要] 巴金的《家》與老舍的《駱駝祥子》中的生育敘事存在很多相似之處，端莊嫻靜的瑞玨和潑辣放蕩的虎妞在生產時都經歷了巨大的痛苦，并且最終都是因為難產而去世。在生育場面的描寫中，敘述的進行完全由身為異性的作家操控著，兩位產婦只是處于沉默的、失語的狀態，死亡也剝奪了她們出來言說自身感受的機會，生育敘事背后的話語權仍舊是由作家牢牢地掌控著。兩部小說分別通過產婦所經歷的生育痛苦揭示了作品主旨，因而兩部小說的生育敘事共同暴露的是作家無意識地給“女性生育”這一事件賦予的工具性內涵。生育事件給丈夫們帶來了心理上的變化，但產婦們的難產而死并不是丈夫們在后續情節中思想和行為發生徹底轉變的直接原因，而是只起到了促進故事情節發展的微弱作用。

[關鍵詞] 生育敘事" 《家》" 《駱駝祥子》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0-0031-04

生育敘事在文學文本中，既指涉及女性生產的“生育”書寫，即對生育場面及生育現象（包括順產、難產、流產及墮胎、不孕、非婚生等）的描述，又包括對生育現象背后折射出的文化、現實問題及生育主體（男性與女性）的關注，還可以涵蓋透過文本所反映的作家的生育觀[1]。

巴金的《家》和老舍的《駱駝祥子》是現代文學中的經典之作，兩部小說的取材和藝術特色等方面盡管千差萬別，但故事中都有對生育場面的描寫，經過對比可發現，兩部小說的生育敘事存在很多類似的地方。瑞玨和虎妞是兩個身份、性格截然不同的產婦，公館里的高家與大雜院里祥子虎妞的小家庭的經濟狀況自然也天差地別，但她們在小說中卻有著同樣的命運：難產而死。從女性的視角出發，將目光集中在瑞玨與虎妞生產一幕的描寫中，重新審視這兩個故事，就會發現其生育敘事背后的內涵。

在兩部小說的生育場面描寫中，作者讓兩位產婦經歷了生產的痛苦后馬上死去，不再有任何的機會出場表達自己的感受。這之后的敘述與議論，都由男性作家承擔，死去的產婦的價值或在于推動故事進一步發展，或幫助作者批判著什么，較多地扮演了工具人的角色。在整個生育敘事的進行中，產婦們總是處于“失語”的狀態。

一、沉默的產婦們

即使從客觀上就故事情節的安排而言，死去的人是沒有機會再出來訴說自己感受的，但如果對文本進行細致的分析，在分娩這一本應以產婦為主角的場景中，作者或是敘述者也顯然沒有給產婦以足夠的、全面的刻畫。

在巴金的《家》中，高老太爺去世不久，覺新的妻子瑞玨即將臨盆。陳姨太以高老太爺剛剛去世，瑞玨的生產會導致家中發生“血光之災”為由，逼迫覺新將瑞玨送到城外等待生產。逆來順受的覺新夫婦平和地接受了這一荒唐的決定，瑞玨獨自搬到了“矮小的紙窗戶，沒有地板的土地，陽光很少的房間，潮濕頗重的墻壁”[2]的惡劣環境下待產。這個屋子盡管環境糟糕，但滿足了陳姨太等人的“要出城”“要過橋”的要求。搬到城外這所破屋之后約有四天，瑞玨臨盆了。生產時的她凄厲地慘叫著“我痛啊”，除這一句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描寫。之后，她終于生下一個孩子，由卻淑華一句“她的手冷了”[2]宣告了她的死亡結局。

在瑞玨生產直到去世的過程中，她始終沒和覺新見上面：由于迷信的說法，覺新被嚴格禁止進入產房，夫妻二人被一道冰冷的門所隔絕。在這里，生育的場面很明顯地存在兩個空間：門內厲聲喊疼的瑞玨與門外焦急、緊張痛苦的覺新。而敘述者是緊緊地和門外的覺新站在一起，并時刻描寫著他的神態、心理等。在瑞玨痛苦的叫喊中，作者始終把敘述的重點放在了覺新身上，讀者的關注點時刻聚焦著的是：經此一事，覺新到底會不會終于醒悟，勇敢地站起來反抗家庭？無論是敘述者還是讀者對于死去的產婦，都不再關心。瑞玨在經歷了巨大的痛苦后，很快就死去了，至于她的死亡所帶來的警示、教訓與啟蒙作用，要由后面的男性角色來上演完成。作者終于用瑞玨的沉默死去讓覺新醒悟并意識到，“奪去了他的妻子的是整個制度，整個禮教，整個迷信”。[2]

孕婦難產的情節也出現在小說《駱駝祥子》中，按照作者所敘述的，虎妞的死由于“虎妞的歲數”“缺乏運動、貪吃油膩”，并且“胎很大”。[3]由此敘述，奠定了讀者心中的初印象：虎妞由于自身的懶惰、貪婪和愚昧，必然會遭遇難產，這也是她自食其果。

虎妞難產而死這一幕悲劇正式開場后，悲劇的主角成了祥子，配角是小福子，接生婆和陳二奶奶則成了關鍵的丑角。原本應當作為主角的虎妞，嗓子早已啞掉，只低聲喚著“媽喲！媽喲！”[3]到了這幕悲劇的下半場，作者已經不再給予虎妞以任何神態、語言、動作和心理活動的描寫，只用了不足十個字交代了她的結局：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老舍簡單地給虎妞的結局下了這樣一句判詞：她的優越正是她的禍患。[3]如果不加以思考分析的話，讀者很容易順著敘述者的思路在腦海里留下這樣的印象：虎妞難產的原因在于她自己，是她貪吃、懶惰、愛慕虛榮而擺闊的下場，這也是老舍在敘述中不止一次強調過的。貪婪和懶惰成了虎妞的原罪，身上背負著這樣的原罪，命運（也可以說是敘述者）便注定要用難產去懲罰她。

沉默的產婦們似乎在向讀者表明：害死瑞玨的是罪惡的封建禮教，奪走虎妞性命的是她的優越感，兩位作者在敘述中不約而同地對此結論反復進行強調。瑞玨和虎妞在受盡痛苦之后無聲無息地死去了，作者沒有留給她們任何訴說自己感受的機會。這些承受著只屬于女性的苦難的女人，在男性作家筆下只是沉默的死者。生育的女性，或者女性的生育，可以是批判封建的工具，也可以是批判迷信的工具，甚至還可以是其他任何原理的工具，在此，作家賦予生育這一事件、產婦身體的工具性暴露無遺。[4]

二、生育之苦與批判目的

敘述者借由產婦的身體這一工具，通過產婦生產時的痛苦，傳達著各自作品中想要傳達的主旨。《家》與《駱駝祥子》中的生育敘事都旨在完成小說主題中的批判目的。

瑞玨和虎妞在生育時都經歷了肉體上的殘酷折磨。瑞玨凄厲的叫聲在覺新聽來無法相信，他不相信這是平日溫婉、端莊的瑞玨會發出的聲音，“這不會是她的聲音，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大的聲音”“幾乎不像是人的叫聲”[2]。在瑞玨難產的敘述中，作者也穿插了一段夫妻倆第一個孩子海臣出生時的故事。在這段描寫中，瑞玨的生育痛苦被敘述者完全忽略了，留給讀者的只有孩子出生后，瑞玨那“蒼白的、疲倦的臉”，但同時又“閃耀著喜悅的光輝”[2]。

高老太爺已死，但代表封建舊制度的陳姨太還活著，因她的迷信說法，瑞玨不能夠在家中生產。為了滿足產房位置“要出城”“要過橋”的要求，時間緊迫之下，覺新只能夠找到這一間無比簡陋的、陰暗潮濕的屋子。由敘述者看來，瑞玨在第二次生產過程中受到的痛苦更多是這個陌生的環境所導致的，是這間簡陋的屋子加重了她的痛苦，并最終難產致死。分娩時的痛苦是無可避免的，假設瑞玨留在公館里生產，她的生育之苦就可以被緩解或消失了嗎？我們無從得知。但從作者對瑞玨第一次生產時的描寫可以看出，如果能夠留在公館里生產，她分娩時的痛苦一定是會被敘述者忽略掉而只保留喜悅之情的。通過瑞玨的痛苦與慘死，敘述者實現了對封建制度的批判，這似乎也是整篇小說最重要的主旨。至于是否寫出了女性的真實感受，相比之下也就顯得有些缺失了。

在《駱駝祥子》的敘述中，也可以感受到這種將產婦的痛苦之軀視為作者表達思想的工具的寫法。關于《駱駝祥子》的主旨，近年來的研究成果多指向對城市文明病的批判。虎妞與祥子并非因愛情而結合，婚后生活也并不幸福。究其原因，祥子來自鄉下，有著鄉下人的實誠、勤勞、能吃苦，在各個方面能夠約束自己，想做個清清白白的好男人；而虎妞則生于城市，自幼在魚龍混雜的人和車廠長大，經濟條件尚可但文化修養全無，是個市儈的典型，她懶惰、放蕩，同時也有優越感、愛擺闊。虎妞與祥子理想中的妻子差得太遠了，祥子想要娶的是“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做”且要“一清二白”的姑娘，而虎妞如果“當個娘們看，她丑，老，厲害，不要臉！”[3]祥子與虎妞的不合拍、祥子對虎妞的厭惡，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鄉土文明與城市文明的對抗。在老舍的敘述中，在城市文明影響之下的虎妞，背負著貪婪、懶惰和放蕩的原罪，最終受盡了生育帶來的痛苦而一命嗚呼。難產奪走了虎妞的性命，也宣告了作者本人對于城市文明的反思和抗拒。用產婦痛苦的身體，實現了批判的目的，產婦身體的工具性也又一次得以體現。

分娩時的痛苦原本是女性的正常生理狀況，在這兩部作品中，這種正常的生理狀況被作者視為批判的工具加以渲染和強調。在作者筆下，瑞玨的生育之苦是封建制度害的，目的是要批判封建制度；虎妞的生育之苦是她自作自受，是城市文明病的癥狀，目的是要批判城市文明病。女性的形象被男性作家賦予著種種意義和價值，屬于她們自我的聲音無疑是被抹煞和壓制的，從而造成了女性自我不可避免的空洞化。[5]

三、女性的生育與男性心路歷程

產婦的痛苦之軀成了工具，而這個工具的重要與否同樣也是值得探討的。瑞玨和虎妞的難產而死同樣地發生在故事的高潮，兩位產婦死后不久小說即迎來了大結局。

前文提到，兩部作品的生育敘事存在著很多相似的地方：生育一事對于丈夫而言面臨著身份的“升級”，因而總是以丈夫們無比的期待、喜悅開頭，而最終卻以悲劇收尾。迎接第一個孩子的覺新“帶著感激與愛憐去吻那張紅紅的小臉，在心里宣誓要愛那個嬰兒，要為嬰兒犧牲一切，因為他已經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那個初生孩子的身上了”[2]。而祥子盡管厭惡著虎妞，更厭惡和她組成的家庭帶給自己生活的改變，卻也在期待和喜悅中等著虎妞的生產，“生命的延續不過是生兒養女，祥子心里不由得有點喜歡……那個將來到自己身上，最簡單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鐵心的人也得要閉上眼想一想，無論怎么想，這個字總是動心的……一想到這個奇妙的字，他忽然覺出自己的尊貴，仿佛沒有什么也沒關系，只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會是個空的。”[3]自己血脈的延續和由此帶來的新的父親身份讓覺新與祥子都充滿了對生活的極度向往，然而妻子們的難產而死讓這份向往很快落空。

瑞玨去世后，覺新在痛苦中的確意識到了，“是整個制度，整個禮教，整個迷信……給他奪去了青春，奪去了幸福，奪去了前途，奪去了他所最愛的兩個女人。”[2]但當覺慧堅決地提出出走計劃時，覺新卻再度軟弱了。他說，家族長輩一定不會同意；且高老太爺的靈柩還沒有開奠、安葬，反復哀求著覺慧“先不要走”，抑或“等兩年”再走，待覺慧的計劃正式遭到了家族長輩的反對之時，他又提出了“明年春天漲水時候走”。直到覺慧反反復復地強調自己一定要走、一定要馬上走，甚至“捏緊拳頭在桌子上猛一擊”、質問大哥“我們家里頭哪一個明禮”并幾乎要撕爛高老太爺的訃聞樣本，覺新才終于同意覺慧的出走，他“抬起頭癡癡地望著覺慧……用他平日少有的堅決的語調說，‘我說過要幫忙你，我現在一定幫忙你’”[2]由此可見，瑞玨的死亡也并未讓覺新真正醒悟并勇敢反抗家庭，他還是那個逆來順受的覺新。只有在覺慧一遍又一遍的強烈控訴之下，覺新才最終動搖，并勉強同意了他的出走。

再將目光轉向《駱駝祥子》。虎妞死后，祥子“耳朵發聾，楞楞磕磕的隨著大家亂轉，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么”[3]。處理完虎妞喪事的祥子回到家，想起“車，車，車是自己的飯碗。買，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像個鬼影，永遠抓不住，而空受那些辛苦與委屈。沒了，什么都沒了，連個老婆也沒了！”[3]由這段心理活動描寫也不難看出，虎妞的死這個事件本身帶給祥子的痛苦只是次要的，是由于要為虎妞發喪，祥子再一次賣掉了視為生命的車，經濟狀況再度惡化，最終才導致祥子此時想哭哭不出來、行尸走肉般的狀態。虎妞的死只不過是個導火索，并非祥子徹底墮落、變壞的直接原因，壓死祥子這匹“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絕不是虎妞的死。

染上了賭錢、吸煙、酗酒、“偷娘們”等惡習的祥子偶遇了劉四爺，他拒絕告知劉四爺虎妞的死因及下葬的具體位置，從而自認為在精神上戰勝了劉四爺，靠著這種變態的精神勝利，祥子又一次短暫地振作起來。他去找了曹先生，曹先生也同意祥子繼續為他拉車，甚至答允將小福子一起帶過來生活。然而祥子此次的振作不過是回光返照，靠打壓別人得來的快樂不足以成為信念，更無法支撐他長久地走下去。在得知小福子已經上吊自盡之后，祥子最后的希望也轟然垮塌，徹底變成了那個“喪膽游魂”一樣的人。“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3]

由此也可以看出，虎妞的難產而死在祥子最終完全墮落的過程中，發揮的作用其實是非常小的，祥子是由于遭受接二連三的打擊才徹底墮落。覺新的最終醒悟也還是靠著覺慧，作家將女性的生育視為了工具，但這個工具的重要性卻并不是那么的強，究竟能發揮多大的作用，還是依靠敘述者的安排。

四、結語

《家》中的瑞玨和《駱駝祥子》中的虎妞人物形象盡管千差萬別，但兩部小說的生育敘事卻存在很多相似之處，溫婉沉靜的瑞玨和放蕩潑辣的虎妞都難逃難產而死的命運。兩部小說的生育敘事和背后的產婦形象、作用及男性心理，都是很相似的。在男性作家筆下生育敘事的整個過程中，我們可見的是沉默的、受苦的、被忽視的、被抹煞的扁平的女性形象，以及喜悅的、做主角的、享受著充分的描寫的、形象發生著轉變的立體的男性角色。巴金與老舍身為男性作家，也不可避免地用男性的價值刻度或眼光表現生活、刻畫女性形象，由此他們的文學作品在這些方面難免帶有固定的傳統角色內容和程式。

參考文獻

[1] 武琳.論蕭紅和蘇青的生育敘事[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5.

[2] 巴金.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3] 老舍.老舍全集： 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4] 姜瑀.“五四”新文化知識分子的生育敘事[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

[5] 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的樊籬：文學中男權意識的批判[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