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9·11”之后,美國人在經歷了這場大災難之后,為安撫人們對精神安慰的文化產品的渴望,文學市場上有關這一恐怖事件的文學作品呈井噴式增長。唐·德里羅的作品《墜落的人》就是一個例子。作品以細致的手法,再現了“9·11”中紐約民眾的心靈震撼和惶恐,作品的主題是“9·11”后美國家庭的生存狀態,反映了美國民眾在重大歷史事件中的心理創傷。文章以《墜落的人》為案例,探討了美國作家德里羅在“9·11”后的文學創作中,見證了歷史,表現了創傷,并由此探討了文學在參與公眾回憶、治療心理創傷、傾注道德關懷等方面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 《墜落的人》" “9·11”文學" 創傷書寫" 唐·德里羅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0-0067-04
“雙子塔”事件對美國社會造成了深遠的影響,在政治、經濟及文化等多個領域引發了不同的反響。近十年間,“9·11”恐怖襲擊事件的反思成為國際社會,特別成為美國學術界持續關注的焦點。文學創作方面,與“9·11”相關的詩歌、戲劇、小說及其他藝術形式的作品大量涌現。值得注意的是,相較于其他文學體裁,以“9·11”為主題的小說問世相對較遲。據朱莉婭·格拉斯所述,首部深刻探討“9·11”事件的“嚴肅小說”直至2004年才面世。自此之后,每年都有此類題材的小說問世。盡管作者們也采用了后現代寫作手法,但他們的作品更側重于反映現實世界的真貌。有評論者認為,這類作品的作者表現出更為保守的態度,對“9·11”后人們內心世界的描繪尤為重視。
在眾多記錄“9·11”事件的作家中,1936年出生的唐·德里羅是一個不可忽略的人物。作為當代美國四大杰出小說家之一,與托馬斯·品欽、科馬克·麥卡錫及菲利普·羅斯齊名,德里羅以其15部長篇小說展現了其在文學領域的卓越成就。在中國的學術研究中,德里羅通常被視為后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他的《白噪音》《天秤座》《地下世界》《宇宙都市》等小說深入探討了美國工業化的影響,特別強調了美國社會商品化和主體客體化的趨勢。1997年,德里羅在《地下世界》中編造了一個恐怖場景,那就是世貿中心遭到恐怖襲擊,德里羅在讀者眼中仿佛看到了一段歷史。有人甚至稱,沒有哪位美國作家能比德里羅更好地描寫“9·11”事件。德里羅發表過一篇題為《未來的廢墟》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作者應該寫的是“9·11”事。一些讀者得出結論,德里羅會繼續“恐怖”主題。六年后,德里羅在其作品《墜落的人》中進行了回應。故事聚焦于39歲的律師基思,他在“9·11”事件中奇跡般地從世貿中心逃出,并返回到與他分居的妻子莉安家中。在此過程中,基思遇到了弗洛倫斯,兩人之間發生了一段短暫的交集,起因是弗洛倫斯誤拿了基思的行李箱。盡管基思與其妻嘗試修復他們之間的關系,但他始終未能從“9·11”事件的陰影中完全走出,最終選擇前往拉斯維加斯,成為一名半專業的賭徒,在撲克牌桌上尋求慰藉,以此逃避內心的脆弱。德里羅曾公開表示,他的創作動機在于“探索個人內在的真實自我,思考重大歷史事件如何影響日常生活的細微之處”。該小說一經發布便獲得了廣泛的好評。本研究旨在通過分析德里羅在《墜落的人》中展現的創傷敘述及其歷史背景,深入探討作品的文化意義,評估其在構建公共記憶、促進創傷治愈及體現道德關懷等方面的實際價值。
一、《墜落的人》中的歷史敘述
六年后,德里羅通過《墜落的人》這部作品給予了回應。在面對類似“9·11”這樣的重大歷史事件時,人們的討論往往集中在事實和證據上,回顧事件發生的經過,統計傷亡人數和經濟損失等。這類討論傾向于采用更為客觀的表述方式。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爾布瓦赫指出,盡管某一事件的客觀歷史唯一,但圍繞它的集體記憶卻是多元的。歷史研究不僅旨在用文字記錄下實際發生的事情,還致力于傳達這些事件背后的意義。在諸如“9·11”這樣的恐怖襲擊事件中,文學作品通過刻畫死亡、創傷和痛苦,將其納入集體記憶之中,《墜落的人》正是這一過程中的重要例證。
《墜落的人》描述的故事始于2011年9月11日,描繪了一個被廢墟覆蓋的城市景象——那里不再是簡單的街道,而是變成了一個灰燼漫天、黑夜籠罩的世界。主人公基思斯穿過滿是瓦礫和泥濘的道路向北行進,周圍的人們用毛巾遮住口鼻或用夾克蓋住頭部匆匆而過[1]。此場景與弗洛伊德對創傷的描述不謀而合,即一個人雖從一場災難中幸存下來,表面上看似未受傷害,但在隨后的日子里,其心理狀態和行為模式會發生顯著變化。卡魯斯利用此類案例闡述了創傷理論的核心觀點,即在遭遇突發性或災難性事件后,人們可能會經歷延遲性的心理反應,主要表現為幻覺或反復出現的強迫性思維,這些都是大腦試圖處理那些突如其來的、難以承受的經歷[2]。
小說中直接或間接遭受災難的主要人物都受到了精神創傷。這些都是之后的日子和現在的歲月:無數個沉重的夢、被困者、僵硬的身體、無法動彈的夢境、急促呼吸的人、令人窒息的夢、充滿無力感的夜[1]。她醒著,夜深人靜,雙眼緊閉,思緒萬千,她感覺到時間在逼近,威脅在逼近,一種跳動在她的腦海中[1]。精神創傷就像一場噩夢,讓人無法分辨真實的時空,很多普通的場景和事件都會被傷者回憶起來,刺激他們回憶起痛苦的記憶。莉安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掛在母親臥室墻上的靜物畫,散落一地的玻璃瓶,莉安從這些描述中辨認出雙塔的輪廓。此外,小說多次提及一位行為藝術家給莉安帶來的強烈震撼。行為藝術家經常出現在紐約的公共場合,他倒立著,一動不動,就像“9·11”事件中墜機的人一樣,這一幕讓莉安想起了倒塌的雙子塔;莉安不知道隔壁房間的音樂是什么,但獨特的異域風格讓她想起了恐怖分子。受到創傷的人往往會在創傷后的記憶中封閉自己。而實際上,這種情緒是失控的,甚至是暴力的。莉安對鄰居的瘋狂咆哮,基思在商場與他人的爭執,體現了被壓抑情緒在現實生活中的爆發,是這類情感釋放的典型案例。
作家們經常對給兒童造成心理創傷的重大歷史事件表示高度關注。““9·11””事件后,這一主題引起了喬納森·薩弗蘭·福爾和弗雷德里克·貝格貝德等眾多作家的關注,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對此進行了書寫。在這些作家的作品中,父母的關愛幫助孩子們克服了“9·11”事件的陰影,從這些作品中,讀者亦能窺見希望與未來的曙光。在《墜落的人》中,德里羅通過描繪7歲的小男孩賈斯汀的形象,展現了兒童在經歷創傷后的心理狀態。“9·11”事件后,賈斯汀變得異常固執、言語簡短且過度警惕,這些都是受創兒童的典型表現。賈斯汀常常與好友一起使用望遠鏡觀察天空,這一行為暗示了他內心深處的創傷記憶。創傷研究顯示,遭受創傷的兒童往往會重復進行與創傷經歷相關的游戲活動,以此作為表達自己內心真實感受的一種方式。賈斯汀曾對父母說:“他(本·拉登)講了一些只有我和我的朋友才能懂的話。”這句話反映出賈斯汀難以接受雙子塔倒塌的現實,所以他和他的朋友們相信雙子塔還在那里。他們認為恐怖分子遲早會來,雙子塔一定會被摧毀。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看到“9·11”事件對人類的影響仍在繼續,對未來的擔憂和憂慮充斥著人們的生活。
二、《墜落的人》中的創傷治愈
“9·11”事件發生后,社會對創傷管理的認識顯著提高,旨在減輕恐懼,并將其作為一個相關的社會問題加以解決。創傷不僅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政治和文化議題,也是一個深刻的心理問題,其研究跨越了多個學科領域。文學在創傷療愈中的作用,主要體現在通過敘事手段將創傷經歷轉化為可以被講述的記憶[3]。
心理學家珍妮特·皮埃爾指出,創傷的本質在于對心理傷害的回憶。在日常生活里,人們在沒有意識到具體情境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將熟悉和期待的體驗結合在一起。這種回憶被稱為敘事回憶。相比之下,在創傷記憶中,受創傷者往往會失去對創傷事件的主觀判斷,導致受創傷者雖然記得一些細節,但并沒有完全將其融入已有的認知結構中。創傷者傾向于以邏輯和整體的方式表達創傷記憶。為了將創傷記憶轉變為敘事記憶,受創者需要將創傷經歷外化,重新掌握自己的記憶,以便能夠進行反思、理解與評價。敘事記憶指的是按時間順序組織、具備情節連貫性的記憶。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詩人在講述故事時應確保故事有明確的開頭和結尾,并依據邏輯或必然性安排情節,從而使故事成為一個連貫的整體。
德里羅在書中向讀者呈現了兩種敘述故事的形式:口頭敘述與書面敘述。這兩種方式不僅豐富了文本的表現力,也為探討創傷記憶的轉化提供了不同的視角。弗洛倫斯從創傷中恢復過來,就是從她對基思的口述開始的:
電話響起時,我正坐在書桌旁,心中并無特別的預期,只想坐下平靜一下心情,隨后接聽了電話。我們開始了交談,對方問候道:“你好,我是唐娜。”這是我的朋友唐娜,我問道:“你聽到我說話了嗎?”她是從費城家中打來的,告知我她打算來訪,我再次確認:“你能聽見我嗎?”[1]
在回憶“9·11”事件時,敘述者弗洛倫斯顯然經歷了極大的心理沖擊,時間線的混亂反映出她難以區分現實與創傷時刻。她的語氣顯得緊張且簡短,缺乏邏輯連貫性。這種敘述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連貫故事,而是創傷記憶的零散片段。這些記憶片段難以整合進一個連貫的敘述框架中。由于處于創傷狀態,弗洛倫斯既無法掌控自己的記憶,也無法用清晰的語言表達所經歷的事情。然而,恢復敘事記憶的關鍵在于找到適當的語言,將經歷的事件連貫地敘述出來,同時在混亂的經歷中引入敘事語言的邏輯嚴謹性。而具有相同創傷經歷的人更有可能成為故事的講述者。因此,同樣親身經歷過“9·11”事件的基思是最好的傾聽者。在弗洛倫斯向基思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她逐漸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當她與基思分享自己的創傷經歷時,她用非常自信的語氣說:“我就是這個故事。”這句話表明,弗洛倫斯已能夠將個人的創傷經歷轉化為一個可講述的故事,并表達了她想要分享這段經歷的愿望。她對基思說:“是你救了我的命。” 對弗洛倫斯而言,逃離大樓僅僅意味著身體上的幸存,而她的心靈仍深陷于過去的陰影中。通過這樣的講述與傾聽過程,弗洛倫斯逐漸克服了內心的痛苦,找到了繼續前行的勇氣。
利用個人視角撰寫故事,是治療創傷的有效途徑之一。例如,莉安作為社區養老院的志愿者,指導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年人回憶并記錄自己的生活經歷。在這個過程中,老人們的情緒得到了舒緩,思維變得更加開放。通過講述與聆聽,莉安與老人們建立了深厚的情感紐帶。莉安不需要全盤接受老人們的過往,但在傾聽的同時,她展現了對老人們的認可與尊重,促進了彼此間的理解與連接。這一過程類似于拉康提出的“情感轉移”,即通過關注和共鳴他人的創傷體驗來實現情感交流。因此,莉安不斷回顧自己的創傷記憶,包括父親自殺的場景以及“9·11”事件中基思滿身鮮血站在她面前的畫面。在為期兩年半的寫作課程中,莉安始終扮演著忠實聽眾的角色。“難道我不欠他們一個故事嗎?”最終,莉安應老人們的要求分享了自己的故事,講述了“9·11”事件后基思和賈斯汀的經歷。在不斷地回憶中,莉安萌生了講述自己創傷故事的愿望,“向他們傾訴她想要他們聽到的一切。”莉安講述故事的沖動與心理學家奈杰爾·亨德森的觀點相契合,即人類天生擅長講故事,而講故事本身便是一種需求。通過講述,個體能夠在敘事、自我認知與身份認同之間建立起聯系,有助于創傷者在社會環境中重建自我與身份。小說的結尾處,莉安反思了自己的身份與地位,決定在“9·11”事件后獨立撫養孩子。莉安之所以能夠以這種方式面對過去與未來,是因為她成功地將創傷記憶轉化為了敘事記憶[4]。
《墜落的人》巧妙地將作家自身的創傷體驗、他人的創傷故事以及文學中的創傷主題相結合,通過多維度的文學表達,將“9·11”事件的集體記憶以獨樹一幟的文學形式展現出來,有效地構建了人物間復雜的人際網絡。
三、《墜落的人》對創傷文學的影響
在文學世界里,創傷找到了見證人,通過敘事藝術,創傷找到了治愈之路。作家對創傷的感知更為敏感。有學者甚至認為,在一個滿是創傷的社會里,作家可以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尋求真理,調和人際關系。“9·11”事件發生后,德里羅等作者通過其作品深入剖析社會現象,展現了對“和諧”倫理關系的文學探索。
“9·11”事件不僅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悲痛,也促使人們反思:為何此類事件會在美國發生?對于直接受創者而言,他們往往從受害者的立場出發,傾向于將責任全部歸咎于引發創傷的始作俑者;或是由于自身直接卷入其中,對暴力事件的認識較為局限。莉安的母親妮娜及歐洲人士馬丁均表達了各自對“9·11”恐怖襲擊的不同見解。妮娜將這種現象歸結為不同文化間的緊張局勢,認為東方社會相對封閉,擁有獨特的歷史背景,但卻缺乏創新的動力;莉安同樣提到,“我們”代表的是西方、白種人以及無宗教信仰者。妮娜的看法反映了多數美國人對“9·11”事件的基本認識。相比之下,馬丁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他認為,一邊是資本、勞動力、科技、軍事力量及體制,另一邊則是失去權力的群體。在馬丁看來,“9·11”事件不僅僅是文化間的對抗,更是政治與經濟利益的碰撞。美國在全球范圍內實施的霸權策略,引發了其他國家和人民對其主導地位的質疑,這導致了針對美國的極端恐怖行動。馬丁的話語似乎揭示了即便強大如美國,也存在其脆弱性和易受攻擊的一面。同時,他的言論激發了公眾對美國外交、政治及經濟政策的深刻質疑。在《在未來的廢墟上》一書中,德里羅提出了相似的觀點,指出美國人正生活在危機與不滿之中。德里羅能夠獨立展示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引導讀者從全球視角審視“9·11”事件,探討美國與他國之間的沖突,揭露“9·11”后美國作家內心的矛盾。這本書深刻揭示了包括德里羅在內的美國作家在“9·11”之后所持有的“世俗心態”。批評家約翰·杜瓦爾指出,《墜落的人》延續了德里羅一貫關注的主題,即藝術家在現代社會中的角色定位。
四、結語
災難是一個永恒的主題,它貫穿于人類歷史,伴隨著人類走過整個歷史。“9·11”恐怖襲擊事件是一場人為的災難,它標志著21世紀的開始。有災難就有災難文學,因此美國關于“9·11”的災難文學既是美國的一部分,也是世界災難文學的一部分。
災難固然有其悲劇性的一面,但也潛藏著給人們帶來希望的可能。災難是一種“災難”,它面對并影響著“此在”中的個體。作為唯一有意識的“存在”,人類有能力質疑自己在這個“此在”中的存在,并打開理解其他“存在”的大門。雖然在這場災難中可能存在救贖的機會,但仍有一線希望。自人類誕生以來,災難就一直存在。海德格爾將這個時代稱為“貧困時代”,它對人類在這個星球上的詩意生存構成了重大威脅。為了詩意地生活,人類必須對災難有一個理性的認識,并努力將災難對“存在”(世間萬物)各個方面的影響降到最低。
參考文獻
[1] 唐·德里羅.墜落的人[M].嚴忠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2] 卡魯斯.無人認領的經歷:創傷、敘述和歷史[M].巴爾的摩市: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2016.
[3] 樸玉.從唐·德里羅《墜落的人》看美國后“9·11”文學中的創傷書寫[J].當代外國文學,2011(2).
[4] 孟川,王興芹.《墜落的人》中女性人物形象塑造[J].黑河學院學報,2016(7).
(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