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窗”的意象分析

[摘" 要] 窗戶作為城市建筑的元素，是隔離建筑內外世界的構成部分，也是溝通其內外的重要通道，還是美學意義上建筑物的重要裝飾。文學作品中的窗突破了傳統觀念中實際建筑物的窗。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對現實的、異形的和虛幻的窗給予了反復關注，分析小說中“窗”的意象，可以方便讀者形成對小說構建的當時美國社會的認識，也可加深讀者對小說主題內涵的理解。

[關鍵詞] 菲茨杰拉德" 了不起的蓋茨比" “窗”意象分析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0-0071-04

《了不起的蓋茨比》是美國著名作家F.S.菲茨杰拉德最杰出的代表作品，自1924年問世以來，100年中小說被一版再版，成為英文小說中的經典，并被5次改編為電影風靡世界。從各個視角對它的評論始終沒有停歇，對其贊譽也從未停止。“它已被公認為美國現代小說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其作者菲茲杰拉德也被冠為美國20世紀20年代即‘爵士時代’的‘桂冠詩人’‘編年史家’。”[1]該小說自1983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巫寧坤的中文譯本以來，在我國逐步傳播開來，特別是進入21世紀后，“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促進了文學和文化的繁榮，外國文學研究進入蓬勃發展的時期，《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譯本多達三四十個”[2]，顯示了該小說在我國的全面傳播與接受。小說展示了20世紀20年代紐約為背景的社會鏡像，作者以他精細的觀察、細膩的描述，通過對諸多事物的隱喻，展示了一個時代的宏大畫卷，也蘊含了這個悲劇的深刻主題。窗戶作為城市建筑的元素隔開但也聯通了建筑內外兩個世界，同時也是城市建筑的重要裝飾。作者對這一城市建筑元素給予了反復關注，充分理解這一元素的內涵，有助于全面深刻解讀小說的主題，推動小說的進一步傳播。

“窗戶本身是建筑上一個空間到另一空間的截面……窗戶也是外部的視覺集合全部相交于一個固定位置的地方，還在于它反映出室內與室外、運動與靜止、公共與私密、危險與安全。”[3]基于此，窗除了實際的建筑元素，還是畫家的取景框，也因此文學作品中作者刻意展示的畫框可以被視為異形的窗，甚至作者通過作品人物精神世界幻化出來的看世界的媒介亦可視為“虛幻的窗”，其蘊含的意象需要仔細關注分析。

一、現實的窗

“窗的英文單詞為window，可追溯至古挪威語vindauga一詞，由分別表示風的vindr和表示眼睛的auga兩個單詞組合而成。最初的窗戶，主要是人們為了改善室內通風、采光取暖而在建筑外墻上簡單開鑿的開口，與視覺并無直接關聯。到了文藝復興時期，窗戶的位置降低至人眼的水平處。自此，窗戶又多了一個功能，即看的介質——目光透過窗戶，可以隨時看到窗內外的景致。”[4]

小說中提到湯姆和黛西在東埃格超出尼克想象的精美別墅，說它紅白相間，令人賞心悅目，英王喬治殖民統治時期的建筑風格，面朝大海，俯瞰海灣，草地從海灘通到別墅門前，長達四分之一英里，越過日晷、磚道和鮮花怒放的花圃，最后與綠油油的沿著墻一路向上、飄然而起、勢不可擋的青藤相接。這么氣勢恢宏的豪宅，正面是一排法式落地長窗，尼克看時正反射出閃爍的金光，敞開著迎著午后的暖風。它的敞亮的、玫瑰色的大廳兩端也都是法式的落地窗，并巧妙地連接著主樓。窗外還有湯姆的意大利式花園、半畝地的玫瑰園，還有停泊在海邊的游艇。所有的一切都彰顯了豪宅原來主人石油商人德梅因和現在主人湯姆的巨富與奢華。開著的窗迎接風，也迎接尼克這個客人。穿堂的微風吹進來，窗簾像白色的旗幟隨風飛舞，卷曲上升，飛向天花板，從而將觀察者的視線帶至天花板浪漫的像婚禮蛋糕似的裝飾圖案，以及其落下時拂過的絳色的地面。兩個身著白色裙子、仙子般的年輕女子，也像漂浮在一個被系住的大氣球上，繞房子浪漫飄浮。微風吹拂的仙境般的室內情景，在湯姆·布坎南關上窗子后一切似幻境般被打破，微風停息，仙子般的女子也慢慢落地，一切歸于現實，只是長沙發上坐著兩個年輕女子。不止于此的是，尼克看到的現實是黛西和喬丹的矯揉做作、漫無目標、空虛無聊，喬丹的無禮插話、非禮偷聽、胡亂八卦，湯姆的粗暴霸道、男盜女娼和“高談闊論”。一“窗”隔了兩個世界，窗外的奢華氣派、美好與微風吹拂的窗內浪漫幻境融合呼應，然而，一旦窗戶關上，一切歸于現實，窗內的現實世界則完全不同。

還是這些窗戶，蓋茨比在經過豪擲千金、用盡心思，再次獲取黛西芳心后進入過其內部，“黛西和喬丹躺在一張巨大的沙發上，好像兩尊銀像壓住自己的白色衣裙，不讓電扇的風把衣裙吹舞起來。”[5]蓋茨應黛西的邀請進入她的家，可以看作是蓋茨比向黛西精神和現實世界的無限接近，他看到的還是一如心中既往的白衣仙子一樣的黛西，但同時他也看到了她真正生活的世界，以及她和湯姆婚姻的現實結果——他們的女兒帕咪，她在丈夫轉身出去取冷飲的空檔，毫不顧忌地當著喬丹和尼克的面，勇敢地表演和表白她對蓋茨比的“愛”。“他（注：湯姆）又離開屋子以后，她（注：黛西）站起身來，走到蓋茨比面前，扳下他的臉，親吻他的嘴。‘你知道我愛你，’她喃喃地說。”[5]蓋茨比在這樣現實的世界中頓悟了“她話音里充滿了金錢”[5]的叮當聲。然而很快，他就在攤牌后被黛西帶離了這個本不屬于他的“世界”，在“廣場飯店”蓋茨比和湯姆的沖突白熱化，在湯姆對他的身份和財富的無情揭露與反擊下敗退回來，破碎了“杰伊·蓋茨比”的形象與夢想，并為之丟了性命。

這些窗戶幾乎又是黛西再次背叛與嫁禍蓋茨比的見證。從“廣場飯店”返回的途中，黛西駕車撞死了梅特爾·威爾遜，蓋茨比已經決定為她承擔一切，還擔心因為下午在飯店的攤牌她會受到湯姆的為難，與她約好在這些窗下守望著，如果湯姆有什么野蠻舉動，她就關掉燈再打開。然而，他苦苦守望的女神早已背棄了他，和自己的丈夫達成了和解，并一同策劃了“陰謀”。這一切又借助尼克的雙眼窺視而來。“我看看那座房子，樓下有兩三扇窗戶亮著燈，二樓黛西的房間里透出粉紅色的燈光。”[5]此時的尼克，也因為選擇站在了蓋茨比一邊而成了只能從窗戶偷窺的“外人”，窗簾拉開的客廳是空的，食品間的燈光被拉下的百葉窗遮擋住的，尼克只能在窗臺上找個縫隙，窺視里面的場景：黛西和湯姆隔桌而坐，雖然沒有碰桌子上的冷盤炸雞和啤酒，但是相談熱切，湯姆的手蓋住黛西的手，她時時抬頭看他，并點頭表示同意。用尼克的評價說“這幅圖畫清清楚楚表現出一種很自然的親密氣氛，任何人也都會說他們倆在一同陰謀策劃。”[5]這個陰謀非常明確就是湯姆誘導威爾遜說的肇事的黃色的車不是他的，而最終威爾遜的確被成功誤導尋仇到蓋茨比家，并把他槍殺在了他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使用的游泳池中。陰謀策劃的同時，蓋茨比卻生怕湯姆為難黛西而在樓下守望著她的窗戶一夜，直到凌晨四點，黛西走到窗前，望了望窗下滅了燈。蓋茨比的夢幻，確切地說，一如那窗口滅掉的燈，徹底地破滅了。

黛西、蓋茨比和湯姆就他們之間的關系攤牌的“廣場飯店”，同樣對情節的推進及人物命運的解鎖起到了暗示作用。就像在黛西家里已經點燃的矛盾一樣，下午四點的“廣場飯店”的大房間雖然開著窗吹進來的依然是令人煩躁不安的熱風，當黛西命令“再打開一扇窗戶”[5]的時候，得到的回復是非常簡潔而明確的“沒有窗戶可開了”[5]。這暗示著他們三人之間的沖突已經點燃，沒有其他選擇了，事實是她最終選擇了再次背棄蓋茨比，退回到與湯姆的千瘡百孔的婚姻中去，然而極具諷刺性的是，從樓下傳來的門德爾松的華美莊嚴的《婚禮進行曲》。

二、異形的窗

“繪畫的空間想象是無限的，其邊界線象征著構圖的邊界線，而不是象征著所要表現的空間的邊界線。這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一幅畫的框架才被稱之為窗口。”[6]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們在觀看一幅畫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觀看一個窗口，菲茨杰拉德對“繪畫”這一異形的“窗”反復關注，借它展示了觀察者的內心世界。

小說中提到尼克的身世的時候，說卡拉韋家族門第顯赫、殷實富裕，還是蘇格蘭貴族布克婁奇公爵的后裔，而他們族系的締造者是他的伯祖父。尼克刻意描述了掛在他父親辦公室的這位伯祖父的畫像，并特別強調自己跟他十分相像。他伯祖父五十一歲來到美洲，開辟了一番天地；而他也要循著先祖的步伐，離開那個他認為已經不再是世界溫馨中心的中西部，用他自己的話說更像是宇宙的邊緣，破敗凋零；他決定去東部，去追求自己的夢想，“我想也許有來無回了。”[5]然而，這個決心在蓋茨比死后，很快就像蓋茨比的所有夢想一樣破滅了，他追求財富的夢想破滅了，他頓悟到湯姆和蓋茨比、黛西、喬丹和他都是西部人，具有某種共同的缺陷使得他們難以適應東部的生活，他結束了與喬丹·貝克的戀愛，被對方“一點兒也不在乎”地甩了，于是在“等到焚燒枯葉的藍煙飄浮在空中，寒風把晾在繩上的濕衣服吹得僵硬的時候，我就決定回家來了”[5]。通過這個畫框的視界，展示了尼克想象先祖一樣追求偉大夢想的破滅，一如他回家前去看的蓋茨比的龐大而雜亂、象征著失敗的房子，曾經徹夜笙歌的豪宅一度象征了成功、財富、繁華與夢想，似乎也隨著蓋茨比的死去，頹廢破敗，甚至被人在白色大理石臺階上用磚頭涂了一個“臟”字。在尼克看來，其實也是菲茨杰拉德的視角，這就不是他個人夢想的破滅，而是“人類最后的也是最偉大的夢想”[5]——美國夢破滅了。

梅特爾與湯姆在紐約第一百五十八號街公寓頂層的租房內，墻上唯一的裝飾畫是麥基先生給她母親放得特大的那張照片，看上去像一只母雞蹲在一塊模糊不清的巖石上，從遠處看母雞變成了帽子，戴在一個健壯的老太太的帽子上，容光煥發，面帶微笑。就是這么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掛在墻上像個飄動的幽靈。事實上，她的母親的確也已經去世了，在她向麥基太太炫耀的購物清單上還有要給她母親的墓買的一個花環。似乎那間狹小的租房里除了梅特爾膨脹的自我和個人欲望，同時也縈繞著一絲死亡的氣息，梅特爾也是在那個狹小的房間里，構筑了對湯姆的期待和對擺脫當下生活進入所謂上等社會生活的夢想。然而，也是在這個地方，他的夢想給湯姆的暴戾與不屑撞擊的粉碎，也為后面梅特爾因為自己的錯誤選擇而丟掉性命埋下伏筆。

三、虛幻的窗

小說中，灰土堆上方，那個巨幅廣告上，T. J. 艾克爾伯格醫生碩大無比的藍眼睛，光瞳孔就有一碼高，被作者反復提到，也受到評論家們的諸多關注。從尼克的視角，那雙眼睛竟然不是從什么人的臉往外看，而是從一副巨大的黃色眼鏡下往外看。戶外雖然黯淡無光，但是一直若有所思地守望著、凝視著那片陰沉沉的灰土堆。戶外廣告本身也許算不上城市建筑，但是一定是現代城市建筑的重要元素，有的其實本身就以窗口的形式融入現代城市建筑之中。這幅在風雨中斑駁了的廣告本身或許都被廣告人自己遺忘了，但是在威爾遜先生的視界里它成了上帝的眼睛，巨大的藍色眼睛，一旦被觀察者賦予了含義，它就不再僅僅是一幅廣告，而是虛幻的窗口，與現實的窗口呼應，借以凝視浮世，窺視心靈。

湯姆開著蓋茨比的車帶著尼克一行在威爾遜的汽車修理鋪加油時，尼克就心神不安地注意到灰土堆上艾克爾伯格醫生的巨眼守望，而同時，威爾遜汽車修理鋪上面一扇窗戶的后面，梅特爾·威爾遜也略微拉開窗簾，窺視著湯姆開來加油的蓋茨比的那輛車，她同時將充滿妒火和驚恐的眼睛盯在了喬丹的身上。一扇窗戶，梅特爾從里向外窺視，卻不知她看到的現象是假象，那車不是湯姆的車，回來的時候也不是湯姆再開那輛車了，車上當時帶的喬丹也不是湯姆的妻子，這一如他沒有看透湯姆和她之間也永遠不可能“長相守”一樣。梅特爾向外窺視的同時沒想到自己同時也在被尼克和T. J.艾克爾伯格醫生虛幻的眼關注著；用威爾遜先生的話說，“上帝看見一切”。梅特爾透過車行窗戶窺視的假象為梅特爾的死埋下了伏筆，同時也為蓋茨比的死埋下了伏筆，也是整個小說悲劇的伏筆；而這一切都是在尼克的見證下發生的，也是在T. J.艾克爾伯格醫生的巨眼下發生的。梅特爾被撞死的那個晚上，威爾遜向陪他守靈的米凱利斯訴說了他發現了他老婆梅特爾的事兒，他把她帶到窗口告訴她，她也許可以騙他，但是她騙不了上帝，上帝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她絕對騙不了上帝；而他在向米凱利斯夢囈般的訴說時又走到窗前，臉貼著窗戶向外望，米凱利斯從背后順著他的方向吃驚地看到他盯著看的正是T. J.艾克爾伯格醫生的眼睛，他強調式地又說了一遍“上帝看見一切”，完全沒有理會米凱利斯告訴他的“那是一幅廣告”。這個都不屬于任何教堂也已經自結婚以來十幾年不去教堂的人，突然又想起了上帝，相信了上帝看見了一切，他把T. J.艾克爾伯格醫生的眼睛幻化為了上帝的眼睛，他相信他在這雙眼睛的指引下頓悟的一切：“只要我弄明白一件事，我錯不了。就是開那輛車的那個男人。她跑過去想跟他說話，但是他不肯停下來。”[5]顯然，湯姆說的那黃色的車不是他的，他的是藍色小轎車，讓威爾遜深信不疑。威爾遜認定的真相撇清了湯姆不是駕車人的事實，但是掩蓋了湯姆自己是梅特爾情婦的事實，也掩蓋了肇事時開車人是黛西而不是蓋茨比的事實，同時把梅特爾情夫印象成功轉嫁給了車主蓋茨比。威爾遜先生沒有從那個窗口看到的上帝的眼神里獲得真相的指引。他認定了肇事車是黃色的，男車主即他妻子梅特爾的出軌對象，是他沒理睬梅特爾的攔車并撞死了她；他最終就是按照這個想法去一路尋到蓋茨比家，槍殺了蓋茨比，報了奪妻、殺妻之仇。從這個角度看，上帝已死或是只能從T. J.艾克爾伯格醫生的眼睛這虛幻的窗無奈、冷漠地看著一切荒誕地發生。T. J.艾克爾伯格醫生的眼睛“剛剛從消散的夜色中顯現出來，黯淡無光，大而無神”[5]。它立在灰土堆之上，就像一個窗口，俯瞰著工業化帶來的繁華，凝視著工業化造成的荒原和人們精神世界的荒蕪，見證著這荒原上蕓蕓眾生的浮華與悲劇以及他們夢想的破滅。菲茨杰拉德借這虛幻的窗與現實的窗的對視，讓尼克，也讓讀者從這浮世的偉大悲劇中獲得反思與救贖。

四、結語

恰如尼克在梅特爾的出租屋里想到的紐約的城市上空的那些亮著黃色燈光的窗戶，可能給在暮色蒼茫的街道上行走的人增添的幾個人間隱私的故事一樣，他看到一位窺視者，正在仰頭觀望、思忖。用尼克自己的話說：“我現在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對生活的變幻無窮和多姿多彩，既感到陶醉又感到厭惡”。而菲茨杰拉德于蓋茨比的整個的故事而言又何嘗不是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呢？透過這形形色色的“窗”，窺見蓋茨比的“了不起”的故事和他的夢想挽歌，又何嘗不是作者身處的那個時代的滾滾洪流和人們宏大的夢想與幻滅。

參考文獻

[1] 姚乃強.曲終人不見 余音猶繞梁──論菲茲杰拉德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成就[J].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4）.

[2] 李立叢.譯介視角下《了不起的蓋茨比》在中國的接受[J].漯河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21（2）.

[3] 樊高旗.“窗”在具象繪畫中的隱喻表現——以懷斯、巴爾蒂斯和哈莫修依為例[D].昆明：云南藝術學院，2021.

[4] 杜莉莉.《我腦袋里的怪東西》中“窗”的隱喻與城市書寫[J].外國文學研究，2022（2）.

[5] F. 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M].姚乃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6] 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M].滕守堯，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