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王鐸書法題跋中關于“勢”的論述

關鍵詞：筆勢；體勢；渾厚；題跋

作為明末清初富有創造力的書家，王鐸在題跋中常常談到其對書法之“勢”的認識。就“勢”的本義而言，甘中流先生在《中國書法批評史》一書中認為：“‘勢’本質上體現為一種力，是帶有一定方向的運動，或是在靜態的形中體現動態的趨向。”[1]一般來說，“勢”有勢力、趨勢、形勢及姿態之意。就書法而言，“勢”有筆勢、字勢、行勢之義，三者共同構成作品的氣勢。王鐸在題跋中常用“勢”來評價作品，力在“勢”中，表明其注重對力感的表達。“勢”常常與“氣”并用，即所謂“氣勢”，在書法作品中往往體現為整體章法之勢，指向作品的氣韻、格調。通過梳理，我們發現王鐸對“勢”的評述分為筆勢、體勢兩方面。

一、筆勢

王鐸常以“筆勢”一詞來評價書法作品。“筆勢”主要指用筆的風格，在作品中則表現為筆畫間的趨向。筆勢的差異常常昭示著書家個性氣質、書法風格的差異。欣賞者常常通過字間筆勢引發各種聯想，從而獲得某種審美感受。焦紅樂在《筆勢、形態與風格——論書法中的身體意蘊》一文中談道：“‘筆勢’它不單是一種跡化的運動趨勢，是一種書家筆力的彰顯……是通過筆的提按、頓挫、轉折、起伏等方式，使字態上呈現為肥瘦、逆側、疏密、方圓等不同樣式。”[2]也就是說，“筆勢”是筆力的直觀呈現，與用筆技巧、筆鋒狀態關系密切。

《跋董其昌書冊》：

筆勢矯矯不群，似巨鹿之戰，諸侯觀之氣懾，□敢輕眡。庚寅十月，王鐸題。[3]1172

《跋米仲詔卷》：

觀仲詔公所書卷，法力正，鴻厐（龐）沉厚，黃離麗中，根萭二王，正紳端笏，必者在，己（以）群物之兼包，有飛天仙人揮斥八極之勢。有所經指，發所聚，而能如是通解乎？夫書家多萎弱，過乎物得此儀毫，失良，為振起鐘張，皇索之脈不斷，渾渾噩噩，信震旦第一瑰麗也！[4]318-319

《朝房與張玄洗屈鵬洲譚古帖》：

伯英墨精勢楚楚，母龍撇浪饞螭舞。[3]85

王鐸評董其昌書法“筆勢矯矯不群”，所謂“矯矯”，即筆勢飛動，“筆勢矯矯不群”指董其昌的書法筆勢飛動，與眾不同，極具氣勢，似巨鹿之戰，諸侯皆被其震懾。這里不僅指用筆，也指結字層面的飛動之勢。我們看董其昌的作品（圖1），其用筆凝練，線條勁道、干凈，書寫迅疾，王鐸因之評其“筆勢矯矯不群”。

王鐸評米萬鐘書法“法力正，鴻厐沉厚”，形容其書法體積雄偉；“正紳端笏”本指著裝端正，態度恭謹，有儒家氣度，正如子夏所云“望之儼然，即之也溫”；“飛天仙人揮斥八極之勢”，指米萬鐘書法有像仙山一樣的意象，虛無縹緲，這是道家之美；“正紳端笏”“飛天仙人”“經指”三者打通了，其聚合產生的能量，才有可能達到米（萬鐘）書的高度，達到通解的境界，使其書法呈現“渾渾噩噩”，也就是渾茫一片的氣象。這是就筆畫特質而言的，實質上仍屬用筆范疇。王鐸盛贊米萬鐘能接續鐘繇、張芝、皇象、索靖衣缽，大要在于米萬鐘能做到用筆渾厚。從米萬鐘書法（圖2）來看，其線條秾纖折中，得魏晉遺韻，比董其昌的書法線條更為圓勁、厚實，筆勢更為沉著。王鐸以“鴻厐沉厚”概括米萬鐘書法，這正是形成“正紳端笏”意象的根本，也是王鐸稱米萬鐘字勢“兼包群物”“有飛天仙人揮斥八極之勢”的原因。這些都是用生動的意象來揭示書法之勢，其根本則與用筆息息相關。具體來說，王鐸所云“鴻厐沉厚”（《跋米仲詔卷》），正是米與董書風不同的關鍵所在：董其昌書法以筆勢飛動（“筆勢矯矯”）見長，而米萬鐘書法則以渾厚（“鴻厐沉厚”）為本。王鐸本人的書法創作則筆勢飛動與渾厚兼而有之，就王鐸存世行草條幅（圖3）來看，其線條既饒飛動之勢，又具渾厚之格，二者融合無間。正如王鐸在《文丹》中所言：“文要有骨，要沉著。”[4]658作文如此，作書亦然，體現了王鐸崇尚渾厚的美學主張。

在《朝房與張玄洗屈鵬洲譚古帖》詩中，王鐸盛贊張芝書法筆精墨妙，其“勢楚楚”，其勢清晰，氣象闊大。“撇”“舞”二字更是生動點明其作品強烈的動勢，具體到張芝草書中，則表現出一種筆勢驟然翻轉的跌宕感和起伏感。從張芝《冠軍帖》來看，其筆勢利落、流暢，字形結構緊密，正如王鐸所評，其“勢楚楚”。

《論書語》：

草書由篆，大草必如危峰之石，側懸矗插，變勢奇突，與小草異。丙戌春偶識。王鐸。[3]939

《為張文光跋所藏跋米友仁帖》：

米敷文法海岳書，得其豪邁之勢，披觀紙故墨勞乎，猶足動人。海岳手跡墨濡者不可覯矣，觀者當以之為虎賁可也。[3]918

《跋曹溶藏黃庭堅為張大同書韓愈贈孟郊序后記卷》：

春日煦融，過秋岳齋，獲覯山谷行書，鍔劌力勇，有猊撼樹、蛟抶石之勢。[3]918

王鐸談到大草與小草的一個重要區別便是“勢”的變化奇崛，不主故常，章法縱橫爭折，所謂“側懸矗插，變勢奇突”[3]939。這里說的“勢”主要指由作品中具體的筆畫位置關系所引起的動態的趨向，也就是筆勢。所謂動態的趨向，指在行筆過程中注意提按技巧的運用，使筆畫間呼應、顧盼，從而引起視覺上動態趨向的感受，最主要的是在把握基本技巧的同時，適時而變，那么作品中“變勢奇突”的章法也就形成了。

又如王鐸評米友仁書法“得其（父）豪邁之勢”“以為虎賁可也”，與黃庭堅評米芾書法如出一轍：“余嘗評米元章書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書家筆勢亦窮于此，然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黃庭堅《山谷集》卷二十九《跋米元章書》）“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都是對暢快之勢的生動形容。黃庭堅還明言“書家筆勢窮于此”，正與王鐸評米友仁“豪邁之勢”相仿佛，而“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又與“以為虎賁可也”相同，都是有勇無謀之意，在書法上則是“少理”，不夠含蓄，所謂理不足、勇有余。孔子曾云“勇而無禮則亂”（《論語·泰伯篇》），此處之“禮”與書法之“理”意義相當。由此可見，王鐸雖評米友仁書法有“豪邁之勢”，富含筆勢，就是筆力遒勁、字形挺拔，而要獲得這種藝術效果，其行筆必須肯定迅捷，動態的趨向（筆勢）才能躍然紙上，然終究少“理”而如“虎賁之士”，其書易“亂”，也就是理性的成分不夠。就王鐸自身的書寫實踐來看，雖然其多次聲稱取法“二王”，但其字勢、結構更多是從米芾行書脫化而來，而在用墨上更重濃淡、枯濕對比，用筆方面中鋒行筆的成分更多，比米芾書法更顯含蓄。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書法作品鋒芒畢露帶來的銳利、凌亂感。

王鐸評黃庭堅書法“有猊撼樹、蛟抶石之勢”，“撼”“抶”兩字表明了王鐸對黃庭堅書法的理解：撼即搖動之意，抶即鞭打之意，兩者都需要在實施動作的瞬間積聚一定的力量。王鐸認為黃庭堅書法有“撼”“抶”之勢，即是說其書法行筆發力明顯，筆勢飽滿。就黃庭堅的代表作《松風閣帖》來看，其筆畫渾厚，用筆一波三折，提按幅度較大，整體跌宕起伏，筆勢翩翩，加上內緊外松的輻射式結體，使得其書具有一種極大的張力，極具剛勁之勢，真有“猊撼樹、蛟抶石之勢”。此外，王鐸評黃庭堅書法“有猊撼樹、蛟抶石之勢”與《唐書·徐浩本傳》論徐浩書法“怒猊抉石，渴驥奔泉”近乎同一意象，而之所以有類似評論，主要還在于黃庭堅書法取法了徐浩筆勢暢達、字形挺拔的特點。

總的來說，王鐸題跋中談到的“筆勢”主要基于用筆，具體而言，就是線條圓勁厚實，整體利落流暢，同時還注意提按技巧的運用，適時而變，使筆畫間呼應、顧盼，進而營造出“變勢奇突”的視覺效果。

二、體勢

王鐸在題跋中常用“體勢”一詞來評價書法作品。“體勢”即“字勢”，既有字形結構之法，也含章法之勢。用筆生結構，其實“字勢”也是由用筆派生出來的。

《致戴明說》云：

鐸奉巖老戴公閣下。佳書甚有體勢，漸入老成，須堅定不可移易，本二王，縱橫于諸家，足下優為之。[3]946

《為陰潤題其父手札冊（題陰太公家書）》：

書凡若干卷，闇然陰太公……字如小乘，體勢遒逸，有魯公《爭坐位》遺意，娓娓皆居室處世語，文不點竄，大略諄然以孤鯁立朝，顧朝廷不顧身家。……蓋國家儡亮淳固之氣，即此可覘昔之君子。[3]1062

王鐸評好友戴明說書法“佳書甚有體勢，漸入老成”[3]946，這里的“體勢”指戴明說書法字勢可觀，逐漸老到了。從戴明說行書條幅來看，不論是用筆還是結體都與王鐸書法很接近，整體氣息與王鐸神似。而兩人平日往來密切，王鐸最擅行草書，無疑對戴明說書法風格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王鐸還給出其學書建議：“須堅定不可移易，本二王，縱橫于諸家。”王鐸一方面表明對“體勢”（字勢）的重視，另一方面也提出其學書思路：以“二王”為宗，兼取諸家。在《為陰潤題其父手札冊》中，王鐸評陰太公書法“體勢遒逸，有魯公《爭坐位》遺意”，有“國家儡亮淳固之氣”。意即字形結構雄健飄逸，氣息近于顏真卿《爭座位帖》，盛贊其“以孤鯁立朝”的氣節，敦厚堅毅如顏真卿，令人敬佩。

王鐸題跋中的“勢”還包含章法之勢，實際上就是指作品整體的氣勢，具體有結構和章法之勢。

《自畫紅梅跋》：

予在蘇竹塢天池，溪山韶秀，紅白梅艷冷相雜，樹干年深，崖勢屼，奇崛異常……[3]1008

他以“崖勢屼，奇崛異常”自評其畫，形容高險且山禿的樣子，這是說山勢奇特，體現了王鐸對險勢的欣賞與追求。事實上，王鐸在書寫行草作品時，常常通過增大單字內部、字間及行間的輕重、疏密對比，正斜、開合對比來營造險勢，從而使作品整體跌宕搖曳，氣勢奇崛。具體來說，王鐸條幅作品（圖3）第一列前十個字漸次向右下斜，到“倚”字突然向左邊錯開，后面的“杖”“寒”二字接續這種擺動，從而使行勢發生了變動，營造了跌宕搖曳的氣勢；再如第三列“洎真”“吾事”二組字分別左錯、右錯，與右下角“倚”字之后的擺動形成呼應之勢，強化了作品整體章法的動勢。同樣的處理方法還可以從王鐸另一幅作品《憶過中條山詩軸》中看到，第一列“條至”二字的極度左斜與“河”字中心的右斜將作品擺動的行勢拉開了極大的對比，從而形成一種強烈的視覺張力，將作品突出的險勢表現出來了。

《與戴明說札（索觀戴氏新得紹興米帖橘形大字）》：

今日張炬始歸來，昨濡管未能鏃鏃出新……聞足下新得紹興一本米芾橘形大字，為此心中盤踞，未遑就寐，足下即刻檢發，仆取床頭酒咀嚼其味，就炬觀之。范宣見戴逵賦圖，稱為有益，字學亦爾爾。善取云龍骙骙之勢，以補未盡清歡。[3]930

在《與戴明說札》中，王鐸自言“昨濡管未能鏃鏃出新”，索觀戴氏新得《紹興米帖》橘形大字。觀帖之余，王鐸自言其“善取云龍骙骙之勢，以補未盡清歡”。“骙骙”本是形容馬強壯，“云龍骙骙”即云龍威武。“善取云龍骙骙之勢”中的“勢”，既指技法層面的“筆勢”“字勢”，也指章法之勢，即作品整體的氣勢。

以上都是從“筆勢”“體勢”等書法形式層面而言的。在這里，“勢”的營求往往和用筆、結體相聯系，可見王鐸眼中的“勢”離不開用筆、結構等基本技巧的支撐。“從心所欲不逾矩”固然是每個學書人的畢生追求，但“不逾矩”的前提是必須得熟練地掌握用筆、結字、章法等形而下層面的技巧，唯有技法高度成熟，才能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追求“氣”“勢”“神”乃至“道”等形而上層面的境界，從而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書寫境界。王鐸“本二王”“縱橫于諸家”的學書思路無疑是其重視技法的最好體現。

無論是筆勢還是體勢，其實質都突出體現為一種“力”。王鐸在題跋中常以“勢”來評價書法作品，正體現了其一以貫之的美學主張：“文要深心大力，如海中神鰲。”作文如此，作書亦然。“深心大力”的審美訴求初看是指向“二王”傳統，但從王鐸行草書作來看，更多的是取法米芾。前面提到黃庭堅評米芾書法“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與王鐸評米友仁書法似“虎賁”如出一轍，二者皆含大力之意。在王鐸書作中，也處處體現了這種“力”。

由此可見，在對“力”這一審美特質的表現上，王鐸的書法理論與實踐保持了一致。在這里，“力”是“勢”的直觀呈現，書法中的“力”其實就是一種“動勢”。行筆過程就像農民鋤地，在鋤頭將發未發那一刻，積聚了極大的“動勢”，最后在向前行筆時，積聚筆頭的勢能噴涌而出，從而形成飽滿的筆勢，進而生出字勢及章法之勢。縱觀王鐸書法，其圓勁的線條、奇險的結體和跌宕的章法無不展示出其撼人心神的氣勢及力感。可以說，王鐸在題跋中多次談到書法之“勢”，正體現了其對書法中“氣”“勢”“力”等美感的追求。事實上，王鐸在書寫實踐中也都時刻注意對“筆勢”“字勢”的充分表達，或許這正是王鐸行草條幅氣勢充沛的原因。

王鐸之所以如此重視“勢”的表現，很重要的一點是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王鐸身處明清鼎革之際，此時資本主義經濟正在南方悄然興起，隨之而來的建筑環境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前的低矮瓦房一躍而變成現在的高堂大屋，書寫環境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這就需要大尺幅書法作品懸掛客堂以作裝飾之用，從小字變成大字，以前那種精雕細琢的用筆便不敷使用。王鐸敏銳地把握住時代機遇，緊緊抓住書法之“勢”這一關捩，在書寫中以長鋒羊毫書寫大幅行草，關鍵是中鋒用筆，輔以漲墨法，頓時使書法作品氣勢充沛，從而與高堂大屋相互映襯，徹底解決了傳統行草放大書寫時表現力不足等問題。時至展廳書法盛行的今日，一談到大幅行草創作，基本都脫不開王鐸所崇尚的“勢”論思想的影響。王鐸宣揚并付諸實踐的巨幅行草書法更是歷久彌新，成為當下行草書家繞不開的書法實踐課題。

策劃、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