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與“意”：張旭草書于北宋之影響

關鍵詞：張旭；草書和酒；北宋草書；禪宗

張旭，字伯高，蘇州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唐代書法家。初仕常熟縣尉，后官至左率府長史，世稱“張長史”。喜書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蛞灶^濡墨而書”[1]，世人謔稱“張顛”。在唐代大部分書家還在遵循前代流傳下的書寫規則與制度時，張旭“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韓愈《送高閑上人序》），以一種獨立、創新、冒險的精神，追求個性抒發。

一、張旭草書之變：對唐代“法”的超越

張旭處在一個兼容并包的時代。盛唐時期，國家經濟繁榮昌盛，文化呈現出了較之前完全不同的開放性和包容性，絲綢之路促進了西域與中原之間的交流。唐代詩歌的興盛、西域歌舞的流入、佛教禪宗的興起……這些都促使唐代書家打破傳統的藝術思維，在“尚法”的法度下有所探索與變化。

張旭的草書之變并不是偶然形成的，而是時勢發展使然。

楷書在追求“尚法”的盛唐達到頂峰，而同時求變聲音也開始出現。中唐時期，竇臮《述書賦》云：“河南專精，克儉克勤。伏膺告誓，銳思猗文?？譄o成于畫虎，將有類于效顰?！碇в?，疏薄不逮。少保師褚，菁華卻倍。超石鼠之效能，愧隋珠之掩類?！Ъ堃活悾蛔秩f同?！盵2]從竇臮的論述中可以看到其對初唐書家一成不變做出的批評和反思（例如他提到褚遂良“類于效顰”，而陸柬之仿效虞世南、薛稷效仿褚遂良但都不得其神采），也能感受竇臮對書家不囿于成法、敢于突破、恣意揮灑性情的期待。

張旭就處在這樣的時代中，而他對草書的變革讓唐代出現了楷、草兩極鼎立的局面。唐蔡希綜在《法書論》中評道：“邇來率府長史張旭，……意象之奇，不能不全其古制，就王（王羲之）之內彌更減省，……雄逸氣象，是為天縱?！盵3]蔡希綜對張旭草書變革持欣賞態度。他稱贊張旭飲酒之后“或施于壁，或札于屏，則群象自形，有若飛動”，形容其草書如蛟龍盤旋之意態，更是將其與“二王”并稱，描述其為“小王之再出也”。

不同于唐之前的章草、今草形態，張旭草書打破了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規整排列，字的結構被打散，不再拘泥于傳統的字形與空間疏密安排。筆畫的流動性與空間的融貫性結合，這是一場張旭帶來的自由書寫的游戲。在經歷了盛唐“顛張醉素”超越法度的自由書寫帶來的審美沖擊之后，后代書家一改前代書家對“法”的建構和完善，轉為探索書寫意趣及個人性情的恣意表達。

二、張旭“狂飆突進”時代之后的北宋草書

社會風氣和政策法令的丕變，使北宋初期的書壇愁云慘淡。在唐代，科舉制度和吏部銓選制度讓唐代更多的文人志士執筆作書，蘇軾在提到唐代時就說“唐人以身言書判取士，故人人能書”（蘇軾《東坡題跋》）。但到了宋朝，科舉不以書取仕及吏部銓選取消、科舉中謄錄制度的形成并發展“趨時貴書”，這使得北宋初期書法沒了社會制度、條件等支持，書法氛圍并不濃厚。同時，有唐一代在張旭、鄔彤、懷素、顏真卿等人后，其他草書家皆有只模仿其形而未得其神的通病，這也使得北宋初期書法發展十分萎靡。

北宋中期，歐陽修對日益衰弱的書法發展現狀產生了強烈的憂患意識并開始呼吁書法的“改革與創新”。歐陽修在編撰《集古錄》時曾經悲嘆“獨字書之法寂寞不振，未能比蹤唐室，余每以為恨”（歐陽修《六一題跋》），在《集古錄跋尾·唐安公美政頌》中感慨“然余常與蔡君謨論書，以謂書之盛莫盛于唐，書之廢莫廢于今”（歐陽修《集古錄跋尾》）。

北宋后期，對人格修養、精神生活的追求引起了書法風潮的轉變，“尚意”書風是時代的革命。“尚意”理論的開山之祖蘇軾選擇顏真卿作為他的主要取法對象。這是受到歐陽修“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蘇軾《評楊氏所藏歐蔡帖》）的影響，同時也贊賞顏真卿“變法出新意”（蘇軾《孫莘老求墨妙亭詩》）。關于“尚意”，蘇軾提倡“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張旭作為唐代“草圣”，是蘇軾于行草用功以達到信手書寫不可回避的取法對象。

蘇軾對張旭草書的認同源自張旭對楷書法度的把握。在蘇軾觀點中，“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蘇軾《論書》）。在蘇軾看來，“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蘇軾《論書》）。對于張旭的楷書《郎官石柱記》，蘇軾有言贊曰：“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自足，號稱神逸?！保ㄌK軾《論書》）“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保ㄌK軾《東坡題跋》）宋人董逌也說“及《郎官記》則備盡楷法，隱約深嚴，筋脈結密，毫發不失。……夫守法度者至嚴，則能出乎法度者至縱而不可拘矣”[4]108，由此評價也可見當時書家對楷與草、嚴與縱之間辯證關系的看法。

張旭的草書有法、有力，楷書端莊謹嚴、古意盎然，規避了蘇軾所謂“真書患不放，草書苦無法”的弊端。有趣的是，蘇軾對張旭草書的評價前后呈現出了截然相反的現象，出現這一現象的原因或與蘇軾的酒量變化有關。從蘇軾“有如市娼抹青紅”到“仆亦未免此事”（蘇軾《書張長史草書》）的表述，可見其亦感受到酒對草書創作的影響。

張旭的草書與黃庭堅奇崛的審美十分契合。黃庭堅草書字形欹側，他所要追求的是不因循守舊，進行創新。關于草書線質，黃庭堅在《跋張長史千字文》中云：“僧懷素草工瘦而長史草工肥，瘦硬易作，肥勁難得也?！保S庭堅《山谷題跋》）黃庭堅采取與張彥遠《法書要錄》中關于胡昭和鐘繇的描述，將懷素與張旭的草書也以“瘦”與“肥”相較，并且明確提出“瘦硬易作，肥勁難得”來稱贊張旭的草書高妙之處。在《跋張長史草書》中，黃庭堅曾云：“張長史作草，乃有超軼絕塵處。以意想作之，殊不能得其仿佛[5]65?！?/p>

黃庭堅對張旭草書的推崇還因其取法高古。黃庭堅在《跋張長史草書》中說“張長史觀古鐘鼎銘、科斗篆，而草圣不愧右軍父子”[6]，提出張旭草書也許取法古代青銅器上的銘文。

蘇軾與黃庭堅師徒二人受到張旭草書的影響，逐漸挖掘草書的藝術性，挖掘書家心中的真實意趣，力矯唐人“尚法”以來刻板規矩的弊端，重新發揚被理性主義扼殺的藝術創造性與生命感。

到了北宋后期，對張旭草書的看法發生了改變。與蘇、黃不同，米芾深刻地認為晉人所作的草書才能稱為傳統的草書，唐代的法度與書風完全違背了魏晉風度，認為張旭草書缺少古意，“不入晉人格”。米芾在《論草書帖》中如是寫道：“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輒徒成下品。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高閑而下，但可懸之酒肆。辯光尤可憎惡也?！盵7]在米芾“卑唐”的觀點中，隨著時間的推移，書家對王羲之的學習離所謂的“理想化經典”漸行漸遠。米芾認為，從楷書來看，歐陽詢和褚遂良的作品雖然書風并不相同，卻都是從王羲之的“經典”中發展而來的；但歐褚之后的柳公權，其楷書結構受到顏真卿的影響。正如米芾在《書史》中所云：“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無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顏柳挑踢，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無遺矣?！盵8]米芾認為，和王羲之的“經典”相比，顏柳作品過分強化了其中的“骨肉”，過于矯揉造作。因此，在好友薛紹彭重金購買王羲之書作時，米芾有詩寄之并評價張旭“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9]。在《海岳名言》中，米芾說：“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10]從這里或能窺探米芾不喜張旭草書的緣由：以米芾“卑唐”的立場，他認為張旭的草書以法度為上，刻意安排，缺少了個人意趣的表達。

從宋代“尚意”書風及米芾“卑唐”的角度去看，米芾的觀點也許更好理解。用講究“自然”的晉人風韻來衡量崇尚“法度”的唐人書風，這二者自然是相悖的。在尚韻的魏晉時代，法度正在形成的過程中；到了唐代，法度形成，結構嚴謹；北宋早期，歐陽修及蘇、黃二人極力推動書法的革命與創新，提倡最真實的書寫。到了米芾，更是將宋代“尚意”的追求放在比唐代“尚法”更高一等的位置，甚至出現了“卑唐”理論，其中似乎失之偏頗。不可否認，張旭在草書上的變革對宋代的“尚意”書風產生巨大影響，但北宋個人主義的局限性使得北宋后期草書發展注定走向沒落。

三、北宋“酒神”文化的式微：禪宗下的意造

“張旭三杯草圣傳”，張旭、酒、草書三者似乎緊密聯系而不可分割。歷史上，有無數文人借用酒這一“催化劑”，激發靈感的火花進行自由的藝術創作。

張旭善書也好酒，每每飲酒后作草，其草書突破唐代常法，抑或與酒有一定關系。張旭愛酒并不是秘事，書法史上關于張旭酒后作書的記載數不勝數。在史書及其友人賀知章、杜甫的詩中都能窺見關于張旭愛酒、酒后作書之情態：“時有吳郡張旭，亦與知章相善。旭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為張顛?！盵11]“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保ǘ鸥Α讹嬛邪讼筛琛罚?/p>

張旭愛酒并非唐代的個別現象，而是當時的社會背景所致。唐代吟詩誦文盛行，加之題壁書屏的表演性，酒似乎成了其中的催化劑，使文人在怡然自得的狀態下回歸自我，表達自我。

有唐一代，人們有書壁的習慣。在當時，書壁是一個十分突出的現象，尤其針對草書這一書體，用書壁的方式更能展現翰墨淋漓的氣勢，張旭也不例外。在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能夠讀到關于張旭書壁的記錄：“盧氏舊宅……西壁有韋旻郎中畫散馬七匹，東壁有張長史草書數行?！盵12]遺憾的是，這些書壁作品并未留存下來，若書壁之作得以形成拓本留存至今，那么困擾當下多時的張旭草書書作、書風真偽問題或許能夠得到更好的解決。

書法史上“以酒發書”并不是個例?！疤煜碌谝恍袝薄短m亭序》的誕生并不是王羲之刻意安排，而是其與友人在會稽山陰蘭亭游玩時，飲至微醺之時乘興而作的。他在醒后曾嘗試多次書寫，卻始終沒有第一稿的神韻，直言“更書數十本， 終不及”（吳高增《蘭亭志》）。懷素飲酒后揮草是常事，其在《題張僧繇醉僧圖》中言道：“人人送酒不曾沽，終日松間掛一壺?！痹诰频拇呋拢瑤熞斯佟⒗畎?、杜甫、賀知章等人的藝術創作擺脫了束縛，情感在紙、筆、墨的碰撞中得到釋放。

事實上，并不是只有東方的藝術家依靠酒的催化更自由地表達心中的藝術，西方哲學家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也提到了酒與藝術。尼采在對藝術的本體分析中提到了“酒神精神”。在尼采看來，人類的藝術均可以由日神與酒神來概括：日神代表的是幻想的、美好的、朦朧的藝術，而酒神則代表了原始的、沖動的、本能的藝術。在尼采看來， 酒神精神更加接近于藝術的本質，換言之，在酒的催化作用下，藝術是藝術家真實的自我表達。

關于張旭酒后作書的描述并不在少數，“解衣盤礴”或能很好地概括張旭酒后作書的情態。多個關于張旭酒后作書的論述都提到，酒后作書的張旭常大聲喊叫，“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1]，“旭飲酒輒草書，揮筆而大叫”，“旭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11]。酒后作草，張旭并不拘泥于書寫的工具，有時甚至“以頭濡墨而書”（宋祁、歐陽修《新唐書》），“以頭揾水墨中而書之”（李肇《唐國史補》）。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也有關于其“解衣盤礴”創作形態的描述——“脫帽露頂王公前”。酒精的作用幫助張旭在作草的過程中流露出真實的自我，尋找創作的推動力和靈感。“草圣本須因酒發”，楊凝式在《題懷素酒狂帖后》如是提到。

張旭愛酒并不只因為酒能幫助他更好地表達自我，更進一步來說，張旭愛酒及酒后的草書創作與道有緊密的聯系。美國學者彼得·石慢（Peter Sturman）在文章中也曾討論草書法與酒的聯系，并通過草書與酒的關系來理解草書的發展。石慢提出酒與自然景觀是張旭草書靈感的來源，張旭愛酒與他受到的道家傳統思想緊密相關。道家認為酒是圣人理想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在道教的觀念中，醉酒后的狀態是人最自然的狀態，是人“離形去知”后最純凈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作書，能夠消除在筆墨中混雜的其他雜念，是道家“任自然”思想的體現，是所謂“天才的自由表達”。

北宋善草書、愛草書之人達不到張旭醉酒之情態，那么酒與草書、酒帶來的情緒抒發與草書的關系又以何種方式表現在草書創作中呢？熊秉明先生在他的書中提出他的看法：人們可以通過純粹的冥想，通過禪悟，或通過醉。

黃庭堅等宋人選擇通過禪悟通往“酒神”。禪宗思想要求人以虛靜之心觀物，在自然山水中領悟禪意，同時禪宗思想認為人的喜怒哀樂與得失都來自心靈，心靈的自由解放即是人自由精神的解放，因此需要修習內心以獲得精神上的自由。石慢先生認為是禪宗之學打通了人與天地的界限，成為黃庭堅創作的內在源泉。事實上，在更早的時候蘇軾就提出過與禪宗相關的論述：“心忘其手手忘筆，筆自落紙非我使?！比缤叶〗馀?，莊子認為庖丁在解牛中未見全牛，他與牛的對立就消解了。

黃庭堅延續了其中思想并將其與禪宗結合，提出“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這是黃庭堅對禪宗與藝術關系最巧妙的總結。黃庭堅提出藝術應“得妙于心后”，實指心不牽于外物。這里的外物不再局限于手、筆、紙等，是藝術家的坐忘，更是對藝術家虛靜之心的要求。這種虛靜之心要求藝術家拋棄世俗塵囂，祛除欲望，不讓知識性的見解對心做干擾。欲得妙于筆，當得妙于心。區別于張旭的醉，這是黃庭堅通過禪學走向“酒神”之路的趣靈之所在，而黃庭堅草書相較于張旭總是多了一分理智而少了一分恣意揮灑?；蛟S，這也是石慢先生所說的“北宋個人主義的局限性”中的一點局限。

結語

張旭帶來的藝術思考，是楷書嚴謹秩序和草書熱情疏放的兩極呈現，是“酒神”文化的藝術化形式，是在“法”中戴著鐐銬抒發自身“意”的表達，更是書法規范性與革命性兩方面的沖突、融合與共存。也正是在他超越法度的自由書寫帶來審美沖擊之后，后代書家一改前代書家對“法”的建構和完善，轉為探索書寫“意趣”及個人性情的恣意表達。

蘇軾與黃庭堅二人受到張旭草書的影響，力矯唐人“尚法”以來刻板規矩的弊端，重新發揚被理性主義扼殺的藝術創造性與生命感，這是北宋書法的革命與反叛，是禪宗心悟的藝術化呈現，是藝術家掙脫界格桎梏的吶喊。這是藝術家對個體性的追求，是禪宗所謂“解衣盤礴，此真得畫家之法”[13]，是張旭“脫帽露頂王公前”，更是黃庭堅“耳熱眼花，忽然龍蛇入筆”[5]115。但米芾以崇古而卑唐的立場對唐代藝術進行全盤否定，個人主義的局限性使得北宋后期草書發展受到限制。

張旭的草書之于北宋，是跳蕩的、超逸的，更是思考的、發人深省的。時代的鴻溝讓觀念產生變化，但我們不能否認不同時代的藝術在歷史的任一時刻“猶有凜然可敬之風采”[5]119。

策劃、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