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實踐中,合同雙方當事人時有利益對立的情形,當合同的繼續履行可能使一方利益受到損失,該方當事人將傾向于以違約責任取代合同的繼續履行。與此同時,利益未因合同履行受損的一方則傾向于繼續履約。訴求的相互背離必然造成合同僵局,使合同中的權利義務關系陷入停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規定,違約方可在特定條件下提起解除合同之訴。但是,該法條的司法適用仍存在一些瑕疵,如行使范圍有限、再交涉程序缺失、合同解除時間的認定不一等。為此,筆者認為,立法機構宜在未來的立法調整或司法解釋中予以完善和規范。
一、合同解除權問題的提出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規定,雙方當事人需按照嚴守原則履行合同,隨意解除合同是對該原則的僭越,必須滿足嚴格的條件才能行使解除權。違約方在理論上屬于過錯方,不應得到法律救濟。然而實踐中違約與守約雙方出現利益沖突時,一方不想繼續履行合同,另一方堅持繼續履行合同,繼而雙方僵持不下。《民法典》出臺之前,司法實踐主要根據相關司法解釋或司法原則處理此類僵局。此外,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也規定違約方能以提起訴訟的方式主張合同解除。雖然該法律文件的位階較低,但這說明違約方解除合同有著司法實踐的必要性和一定的法理依據。
進入《民法典》時代后,《合同法》階段的違約方享有合同解除權的規定被刪除,不過其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規定違約方可在滿足條件的情況下解除合同。很顯然,違約方仍實際享有合同解除權,不過權利的成立條件必須以司法審判機關的審查為前提。
二、合同解除權案例引入
(一)案情介紹
案例一:某地王邊村村委會與鴻發倉儲公司(以下簡稱鴻發公司)合同糾紛案。鴻發公司依法在其享有使用權的土地上開展建筑活動,王邊村村委會與鴻發公司簽訂土地使用權互換補償協議書,約定使用鴻發公司的地塊修建道路并向其進行補償。王邊村村委會按照合同約定向鴻發公司支付了補償款,但數月后,鴻發地塊被劃為自然保護區,無法按合同約定供給王邊村村委會使用。王邊村村委會遂起訴請求解除合同,訴請鴻發公司返還補償款。鴻發公司則反訴王邊村村委會,訴請繼續履行原協議并支付違約金。
案例二:寶安房地產公司與崔某商品房預售合同糾紛案。雙方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預售),崔某陸續支付數筆房款。在結清款項之前,崔某被查出患上惡性腫瘤,經濟狀況惡化,無力支付剩余房款,遂向法院起訴請求解除合同,并要求房地產公司返還已經支付的購房款。
(二)判決結果
對于案例一,一審法院認為應適用《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處理本案中的合同僵局,對涉案協議進行依法解除。且合同約定無法履行系因政策變更引起,故鴻發公司不應支付違約金;二審法院則認為王邊村村委會未積極履約,構成違約。形成合同僵局后,為了盡可能減少雙方的利益損失,應盡快解除合同,故支持合同解除的訴請,判令鴻發公司退還部分補償款。
對于案例二,一審法院認為繼續履行合同對于崔某而言明顯不公,案件符合《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規定的情形,違約方可依法解除合同。由于雙方就定金罰則達成一致,寶安房地產公司的損失已得到補償,故應將購房款退還崔某。二審法院認為合同僵局系因寶安房地產公司未履行催告義務所致,有違誠信原則,且崔某客觀上無力承擔剩余房款,若繼續履行合同,存在違背扶危助困的傳統美德之嫌,故維持原判。
(三)對案例的思考
一是違約方是否享有合同解除權。上述兩個違約方主張解除合同的案例表明不同地方的司法部門對違約方是否有權解除合同的認知和處理不一,既有堅持守約方才擁有合同解除權的,也有本著公平原則以及節約司法資源的目的,有條件地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這類“同案不同判”是立法未規定違約方擁有合同解除權所致。《民法典》生效后,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有了明確的法律依據,但在適用相關法律條文的過程中還是存在不少分歧,有待進行完善與調和。
二是對《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的理解與適用。《民法典》對合同解除權作出的新規定在學界和司法實務界都引起不少爭論,既有觀點肯定了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積極影響,也有觀點否定了該權利的存在意義。此外,不少觀點對違約方惡意違約的情形能否適用合同解除權、違約方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方式等事宜提出質疑。這些都是司法實踐中有很大概率出現的情形,亟待以充分的理論依據來支持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正確適用。
三、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行使困境
(一)行使范圍有限
《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規定,對違約方行使合同解除權有重要的決定作用。但是,其第一款的內容是合同標的為非金錢債務的情況下,違約方的抗辯權。上文已經論證金錢債務不會在事實或法律上無法履行,就不存在需要通過合同解除來尋求法律救濟的空間。因此,這條規定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但是,將非金錢債務作為適用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前提并不適合,畢竟立法明確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用意是使非惡意違約方掙脫合同僵局。但是,如果合同標的是金錢債務,不當履行此類債務同樣會造成合同僵局。如果排除了這一情形,實踐中的合同僵局問題還是不能在司法實踐中得到較為全面的解決。
(二)再交涉程序缺失
合同陷入僵局后,違約方針對合同的解除、違約責任的確定等問題與守約方進行交流溝通的過程,即為再交涉。然而,《民法典》并未針對違約方提出合同解除之訴前的再交涉程序作出規定。該規定的缺失將致使合同出現僵局后,急于掙脫僵局的違約方不得不直接訴諸法律。原本可以在非訴程序中畫上句號的合同解除事宜,卻因再交涉程序缺失而無端浪費寶貴的司法資源,顯然并不適宜。例如,江蘇省如皋市某英語培訓中心、嚴某教育培訓合同糾紛一案中,某培訓中心工作人員向嚴某主張調整上課時間,嚴某予以拒絕。后來,該工作人員再次主張調整上課時間,嚴某予以拒絕并要求退費。二審法院雖然在判決書中提到了“再交涉權利”,但實際上并未對其進行法律適用化。
(三)合同解除時間的認定不一
對于不具有溯及力的合同的解除來說,解除時間對當事雙方的利益有直接影響。畢竟,合同解除之時就是雙方停止履行合同義務之時,而在合同解除之前,合同義務都將一直存在。可見,解除合同的時點決定了雙方之間權利義務的持續時間。
從司法實踐來看,司法機關對合同解除時間的認定理念并不統一。其既有將違約方向守約方發出解除通知之時作為認定標準的,也有將起訴狀副本送達對方之時作為認定標準的,還有認定為判決生效之時的。以上三個認定時點之間存在差異,而合同解除的時點對當事雙方的利益有重大影響。因此,究竟將哪個時點作為合同解除的時點,有待在未來的立法或司法解釋中予以明確。
四、完善違約方合同解除權行使的建議
(一)擴大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行使范圍
《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僅針對合同標的為非金錢債務,但在《民法典》生效前的《九民紀要》并未對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適用限定債務類型。即,無論合同標的是金錢債務還是非金錢債務,違約方都可以在滿足條件的情況下適用。此外,在《民法典》草案中,金錢債務并未被排除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適用范圍外。雖然《民法典》正式發布時刪除了這一規定,但其五百八十條第二款又有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規定。這兩項規定不可能是南轅北轍的,因而筆者認為違約方合同解除權適用所有債務類型。
至此,本文認為有必要明確“有前款規定的除外情形之一”特指第五百八十條第一款,從而解除第二款與第一款的捆綁關系,使違約方得以在所有債務類型下都能行使合同解除權。
(二)增設違約方再交涉程序
為了確保違約方合同解除權行使的正當性,有必要增設再交涉程序。一方面,該程序介入后,如果當事雙方仍堅持各自立場,無法打破合同僵局,則可確認合同困境必須通過適用解除權解決。由此明確,違約方適用合同解除權系別無他法下的選擇;另一方面,《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規定,違約方可在符合法定情形時不經交涉直接提起訴訟要求終止合同。這一規定無形中將守約方置于被動地位,失之公平。但是,引入再交涉程序后,違約方可以與守約方就解除合同一事再行商議,商議不成再提出起訴,此舉也能提高守約方在合同解除中的主動性。
另外,對該程序的適用應明確兩個要點。其一是發起人應為違約方。因為違約方是合同履行中的過錯方,理應承擔積極化解合同僵局的義務,而守約方理論上無需承擔再交涉義務。其二是再交涉的法律后果,若守約方拒絕交涉,抑或交涉后仍堅持繼續履行合同,則違約方可依據《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之規定提起訴訟。
(三)將宣判時間作為合同解除時間
在《民法典》中,合同解除時間的規定見于第五百六十五條,該條的兩款法條分別規定了以通知的方式和訴訟方式行使解除權的時間。于第一款而言,只要通知抵達對方,解除權便即生效;而對于第二款,訴訟是解除權生效的前置條件,只要生成主張解除合同之訴,該訴訟便帶有確認的性質和目的。這意味著只有起訴書副本送至守約方,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方能成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審理東山公司與銀石公司房屋租賃糾紛一案中,便是遵從該法律規定進行認定、判決。
結語
合同是復雜的社會生活中當事雙方保障己方權益的重要法律文件,然而實踐中存在合同簽訂后,履行行為與合同約定不符,進而使其中一方的利益有可能因繼續履行合同受損。此時,雙方的合同目的發生背離,就會出現違約方提出行使合同解除權的情形。但是,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行使必須合乎實體和程序的規定。在研究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行使現狀后,本文認為應當以司法解釋的方式擴大合同解除權的行使范圍,引入違約方再交涉程序,以判決書送至守約方的時點為合同解除時點,從而更加周全地處理違約方合同解除的相關糾紛。
〔作者單位:北京市盈科(廣州)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