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只要有熟人遇見張其,開口就問:“張其,你的女兒高考多少分?”
張其一遍又一遍地回答:“ 618分?!?/p>
“文科,還是理科?”
“文科?!?/p>
“很厲害喲,準備報考哪所大學?”
“還沒確定呢。”
“不用糾結了,在北上廣選大學吧,那些大城市的理念比內地先進?!?/p>
張其聽后咧咧嘴不再吭聲,快速地趕著路,感覺正有汗水一股一股地從身體的不同部位冒了出來。
這些天,因為女兒填報志愿的事,已經與妻子鬧得不太愉快,妻子的想法與其他人一樣,只有北上廣那些大城市才是人間天堂。妻子的想法從某種層面上講,也是對的,畢竟北上廣的經濟發(fā)展迅猛,已經遙遙領先內地。但張其也有自己的觀點,記得在一次回母校省城師范大學培訓時,曾亮教授講述了一個生動鮮活的案例,故事的主角是同校的一個系主任陳教授。陳教授養(yǎng)育有一個兒子,也許是基因太好,兒子從上小學到讀大學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最終以優(yōu)異的成績拿到美國某知名大學的留學通行證,兒子留學結束就留在美國工作娶妻生子,陳教授的老婆也跟著去了美國,幫助兒子兒媳打理生活瑣碎。在外人眼中,陳教授這一家可謂圓滿得無可挑剔。自從兒子去了美國再也沒有回來,老婆也是一去不再回江東,開始一兩年還偶爾通上幾次電話,后來電話都懶得打了。陳教授的心里明白,妻兒離開久了,親情漸漸就沒了。退休后的陳教授,一個人孤苦伶仃,整天飲酒解愁度日,后來死在家中七八天,因為發(fā)臭才被鄰居報了警,由學校幫忙草草安葬。自從聽到這個故事后,張其的內心就有了一條紅線,即子女不能離得太遠,離開遠了、久了,子女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這個鬼天氣熱得真是要人命,也不知道風跑到哪兒去了,不該是拐彎了吧?”張其邊走,邊自言自語。
已經是入夏后的第八周了,在湘黔大山深處的這個名叫天心的縣城氣溫一直卡在三十六度的坎子上,這幾天也下過幾場瓢潑大雨,無論雨水怎么浸泡,氣溫根本沒有降下來的意思。回到家剛剛換好拖鞋,妻子秦天就沒完沒了地說:“張其,你要死了啊,女兒的高考成績都出來兩天了,還沒有幫她填報志愿,哪有像你這樣當父親的。我讓你選擇北上廣的大學,你一直不吭聲,你想耽誤我的女兒嗎?”聽到妻子如同炮彈的話,張其全身又開始不停冒汗。張其在心里自我安慰著,妻子是直性子,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她的話應該沒有惡意,不能去計較,誰的妻子愿意詛咒自己的老公死呢?
“我和女兒再研究研究?!睆埰鋺艘宦?。
“你們整天只知道研究研究,也不見研究出什么所以然來。還有就是女兒都這么大了,一點主見都沒有,什么事情都要爸爸拿主意,而媽媽的意見又一點聽不進去?!鼻靥爝€在數(shù)落。
張其覺得身心疲憊,半躺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女兒的志愿,張其不是不放在心上,他只想再琢磨琢磨,再權衡權衡,這是一個家庭親情與女兒前途的碰撞,必須找出一個最佳方案,切記不可潦草。張其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天心縣教育局德政科工作,從普通職員身份干到現(xiàn)在的科長位置。幾十年來,經過他調解、處理、安撫過親情出了問題的教師家庭不少于一百個,見過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張其推崇的是親情論,任何情況下,只要親情出了問題,一切都等于零。他認為一生中除了生死,什么都不算事兒。張其曾經把一些想法和妻子交流過,妻子認為張其的觀念過于僵化,沒有與時俱進,如果他的思維稍微靈光一點,以他的能力和水平,早就該是教育領域的負責人了。秦天在天心縣第一人民醫(yī)院工作,就是靠著與時俱進的觀念,才從內科一名普通醫(yī)生干到主任,再到現(xiàn)在的副院長位置。秦天身邊的同事都是與時俱進的。她還向張其舉了幾個成功例子,比如她們醫(yī)院兒科的劉靜主任,兒子考上了北京某大學,現(xiàn)在是北京某單位派駐法國辦事處負責人,又比如他們醫(yī)院外科的李明主任,女兒考入上海某大學,分配在中國交建公司工作,現(xiàn)在是非洲某特大項目的負責人,等等。秦天說得兩眼放光,她一直推崇的就是事業(yè)論,沒有好一個的事業(yè),拿什么來支撐幸福的家庭。難道沒聽過“窮在街頭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那句至理名言嗎?什么親情在事業(yè)面前都一文不值。
“爸爸,你喝杯水吧。”女兒泡了一杯茶水,遞給張其。
張其接過茶杯,內心溫潤。女兒從小就懂事,讓張其寬慰不少。
“張詩雨,就你慣著你爸。”秦天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媽媽,你也不要罵爸爸太多,你看他被你打壓得都不敢說話了。關于填報志愿的事,我也思考了好些天,覺得爸爸的想法是對的?!迸畠簬兔Υ蛑鴪A場。
“我不是打壓你爸爸,我是恨鐵不成鋼。他那點工資收入,一個月才八千多,還不到我的一半,他憑什么拿主意。你看那些合資公司的決策層,不都是大股東說了算嗎?你爸爸不敢說話,那是他有自知之明?!鼻靥斓脑?,讓張其和女兒一時無法反駁。
“叮鈴——”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幾聲。
“爸爸,你電話響了。”女兒拿起張其的手機,遞了過來。
張其一看,只見高中同學微信群里彈出一條信息:“李富的父親昨日去世,明天出殯,殯儀館二號廳,同學們抽出時間去坐一坐?!?/p>
發(fā)群通知的是高中的班長韋力。
張其回復兩個字:“收到?!北汩_始在腦海中搜索有關李富的情況,記得李富是班上的體育委員,非常熱愛足球,有一次同年級的一場足球友誼賽中,他的一條腿被踢斷了,全班的同學還輪流著值班到醫(yī)院守護了一個月。高中畢業(yè)后,張其考入省城的師范大學,班長韋力則考入省城的最高學府,而李富好像是考入北京某大學,具體大學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全班有二十五人考上一本、十一人考上二本,十人考入職院,這個成績在小縣城來說算是非常不錯的。幾年的大學生涯后,陸陸續(xù)續(xù)有近三十人回到縣城工作,有九人當了老師,分散在各個中學。三人當了醫(yī)生,分別在天心縣二醫(yī)院和天心縣中醫(yī)院。十一人安排在鄉(xiāng)鎮(zhèn)的七站八所。張其安排在天心縣教育局,班長韋力是混得最好的,現(xiàn)在是天心縣法院的副院長。至于李富一直沒有他的下落,有人說他在北京,也有人說他出了國。這些年,班長韋力曾經組織過多次同學聚會,能參加的也就二十幾人,但李富從來沒參加過,久而久之,大家好像都把他給忘了。
吃過晚飯后,張其對秦天說道:“高中同學李富的父親去世,明天出殯,我們同學相約去殯儀館坐夜?!?/p>
“去吧,順便與你的同學們交流交流女兒填報志愿的事,學學他們的經驗?!鼻靥煺f。
張其說:“行。”
女兒一邊給張其拿來一件單薄外衣,一邊說:“爸爸,雖然現(xiàn)在是三伏天,但后半夜還是有些涼的,小心千萬別感冒了。”
張其接過外衣,開車出了門。
到達殯儀館二號廳時,坐夜的人不是很多,滿打滿算,也就四十來人。高中同學來了二十幾個,張其晃了一眼,基本上是參加同學聚會的那些人,大家圍成一個大圈坐著,天南地北地聊天。
聊了半天,話題又回到子女們的高考填報志愿上來。
韋力問:“張其,你的女兒今年應該高考了吧?”
張其說:“是的。”
“考了多少分?”
“618分?!?/p>
“文科,還是理科?”
“文科。”
“那也不錯喲,超過一本分數(shù)線很多了,準備讓女兒填報哪所大學?”
“還沒確定呢?!?/p>
“不用糾結了,在北上廣選一所大學吧,那些大城市的理念比內地先進?!痹卺t(yī)院急診科上班的李成龍說,“我們醫(yī)院就有好幾個同事的子女考入北上廣的大學,現(xiàn)在都是子成龍、女成鳳了,他們的父母驕傲得很,逢人就夸。可惜我兒子才考得550分,剛上一本線,要不然我非得讓他選擇北上廣的知名大學不可?!?/p>
“那你又準備讓兒子填報哪里的大學?”韋力問李成龍。
“雖然我兒子剛上一本分數(shù)線,但我還是看好北上廣,準備讓他填報廣州某大學的中外合辦專業(yè),分數(shù)要得低些,就是學費貴了點,看了學校介紹以后出國留學的機會多得很。如果兒子真能留學,就讓他在國外發(fā)展,那才是為子女著想?!崩畛升堈f。
“李成龍的觀點我不認同,讓子女遠走高飛,是每一個父母的心愿。但要結合實際,我個人的想法是,子女不能走得太遠,走遠了就很難回家,不回家親情就淡了,親情一淡,子女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表f力說。
韋力的說法講到張其的心坎上,這是他聽到的,除曾亮教授外,第二個讓他比較滿意的答案。
“韋力班長的話,我不贊同,你看我們醫(yī)院那幾個同事的子女,大學畢業(yè)后選擇出國留學,現(xiàn)在都在國外工作,不是過得好好的。幾個同事還準備退休后再出國和子女一起享清福呢。”李成龍繼續(xù)說。
“他們子女多久回家一次?”韋力又問。
“最近七八年,沒有聽他們說子女回來過,雖然子女沒有回來,并不代表他們的親情就淡了呀?比如我們醫(yī)院兒科的劉靜主任,他兒子在法國工作,他們之間每半年都有一次電話聯(lián)系,感情深得不得了。前個月他兒子還打來電話,說是正在開發(fā)了一個好項目,劉主任還把自己的積蓄全給了兒子作為投資入股,以后她就坐著享受分紅了?!崩畛升埵窍胪ㄟ^事例來證明,子女就像風箏越飛越遠、越飛越高是正確的??伤四切╋w得好的風箏,都是由一根繩線牽著的。
韋力不再理會李成龍,他知道他們兩人的觀點像是兩條平行線,無論怎么延伸,都是不會相交的,轉頭對張其說:“張其,你不要跟風。老祖宗留下來的理念雖然很傳統(tǒng),但比較切合實際。只有故土才是人間天堂?!?/p>
“班長,你不要光說我們,你女兒今年也參加高考,情況怎樣?”李成龍問。
“我女兒的分數(shù)比張其的女兒少一點,只得602分,也是文科。我們家開會研究了,意見高度統(tǒng)一,就是讓女兒在省城讀大學。她已經填報省城的師范大學了,就是張其和周歡的母校。女孩子以后當個老師,也是不錯的。畢業(yè)后,如果有緣分,再回來考個周歡他們學校的編制?!表f力說。
“選擇大學,百分之九十確定了今后的發(fā)展方向,你女兒也同意?”李成龍問。
“我女兒就喜歡在省內發(fā)展,她說如果想爸爸媽媽了,想回家就回家,來去自如。”韋力說。
“一定是你們夫妻誤導了女兒?!崩畛升埐桓省?/p>
“女兒自己說,他們高中有個女同學,在家排行老三,大姐、二姐早年高考落榜后外出務工,一個嫁在山東,一個嫁在河南。近十來年兩個姐姐都沒有回家一趟,女兒去過她家,看到她家景,想起來都心酸。女兒發(fā)誓不會離開我們太遠?!表f力說。
周歡大大咧咧地說:“好啊,到時有一個小師妹來我們學校工作,也有個聊天的伴兒。”
高中畢業(yè)后,周歡與張其再次成為省城師范大學的同學,只是張其學的是思政專業(yè),周歡學的是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后,張其到了天心縣教育局的德政科上班,而周歡則成為天心縣二中的一名英語老師?,F(xiàn)在周歡是縣二中的英語組組長,下屬有近十來個英語老師。英語組除周歡年長一點外,其余的都是參加工作不久的小年輕,平日里那些小年輕都親切地稱呼他為山姆大叔。
“人家小姑娘與你是兩輩人,有代溝,怎么也不會聊到一塊。如果你還有其他想法,小心韋院長要拿菜刀砍死你?!闭f話的是劉樣。劉樣從參加工作就一直在最南部那個鄉(xiāng)鎮(zhèn),混了二十來年,現(xiàn)在還是一個小股長。身邊的人提拔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終保持著原地不動。用他自己的話說,領導就是看重他的專業(yè)精湛,舍不得挪動他的位置,如果讓他提拔了,那股長的重要位置又放心讓誰來坐呢?說歸說,劉樣正是擁有一顆通透的心,也少了不少煩惱,至今還保持著一頭烏黑的頭發(fā),不像有的人一心追求提拔,看似被重用了,但被新崗位上的各種形式主義困擾得白發(fā)叢生,本來還是一顆四十歲的心臟,硬生生地折磨成六十多歲的模樣。
對比了劉樣,張其這些年也一直待在教育主管部門德政科科長的位置上。按照劉樣的理兒,也是領導對張其的充分信任與重托,所以才把德政科那么重要的崗位讓他堅持把守著。張其越想越覺得自己是那個崗位最合適的人選,沒有之一。
“劉樣,你兒子高考了沒?”李成龍問。
“我兒子才上高一,我沒有你們成熟得那么早,所以拖了大家的后腿。”劉樣嬉皮笑臉地說。
“以后你不會像班長那樣,捆住兒子不放吧,男兒有志在四方?!崩畛升堈f。
“我們家的理想沒有那么遠大,兒子的事情由他自己定,但只有一個要求,必須每半年回家一次?!眲诱f。
“要是他不愿回來呢?”李成龍又問。
“那我的退休金就自己享受,他想要支持沒門,除非他回來。我見過太多了,好多人把子女放飛得遠遠的,積蓄也被子女掏得空空的,最終落得像是無子無女那樣,下場非常落魄。”劉樣說得斬釘截鐵。
韋力點點頭,說:“今年我就審理過這類案子近十起。同學們,這些事情不是空穴來風。”
聽到同學這樣說,張其的心中已經有數(shù)了。
“大家只顧聊天了,還沒送份子錢呢?!表f力提醒。
“送多少合適呢?李富好像沒有送過我家禮。”有個同學問道。大家才想起來,沒有哪個欠過李富的禮。這些年,李富一直在外,基本上沒有與同學們走動,無論哪個同學家有事,他都沒有到場。
“就按每人二百吧,當作街坊禮來送?!表f力說。
份子錢是送了,有意見的同學還是嘮叨著幾句。
“大家還是小聲點說,如果讓李富聽到了,大家都尷尬?!表f力提醒著,但心里與同學們一樣,不是滋味。心想同學們能來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如果不是李富發(fā)來信息,都快把他遺忘了。
韋力拿著同學們交來的份子錢,在二號廳內轉了好幾圈,沒有找到李富的人影。
離棺材不遠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老婦人,精神萎靡不振,滿頭凌亂的白發(fā)在燈光下十分耀眼。仔細辨認,正是李富的母親。
韋力走去問道:“阿姨,怎么沒看到李富?”
老婦人上下打量著韋力,兩只眼睛已經沒有力量,像一臺古老的相機正在努力地調著焦距,一會兒看似點頭,一會兒又看似搖頭,始終沒有認出韋力到底是她們李家的哪方親戚。
“你是哪個親戚哩,我人老了,眼睛昏花,腦子也被老頭子攪亂了,實在是記不起來?!崩蠇D人問。
“阿姨,我是李富的高中同學韋力,讀書的時候還和李富去過你們家。”韋力解釋說。
“李富的同學?”老婦人似乎想起什么。
“是的,那邊二十多個都是李富的高中同學?!表f力說著,向同學們招手。
二十幾人全部圍了過來。
老婦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兩行熱淚瞬間滾滾而出。
“阿姨,李富跑哪兒了,怎么沒見他呢?”李成龍問。
老婦人低著頭抽泣了幾聲,沒有回答。
李成龍還想問第二遍,韋力用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
老婦人用干枯的手擦去眼淚,抬起頭小聲說道:“李富早死了。”
聽到老婦人說李富死了,韋力心里非常不平靜。今天上午李富還給韋力發(fā)信息,說他父親去世,讓韋力幫忙通知同學們前去坐坐夜。如果李富早死了,那給他發(fā)信息的又是誰?
“阿姨,李富真的死了?今天我還收到他的信息,讓我通知同學們來坐夜呢?!表f力肯定不相信,想確認一下。
“李富從大學畢業(yè)到現(xiàn)在只回過家一次,而且那一次還是十八年以前,那時他回來說要買房,讓他父親給他籌集五十萬元,得到錢后便一去不復返。他父親重病期間,給他打電話,他說工作很忙沒有回來看一眼,現(xiàn)在他父親走了,也是沒有回來,你說他活著與死了有什么區(qū)別?只怪我和老頭子的命苦,當初就不應該讓他去那么遠讀書。十多年來,老頭子為了還清當年籌集的五十萬元債務,只要是能掙錢的苦活累活都干,因而身體落下了病根?!崩蠇D人嘆著氣說。
“他不是讀完大學后留在北京工作嗎?北京也不算遠嘛,坐飛機半天就到,動車一天也能到?!表f力說。
“昨天老頭子走了,鄰居幫忙聯(lián)系他的。他說他現(xiàn)在在沙特的一家中國分公司,工作忙得很,脫不開身,不能回來。沙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哩,遠不遠?”老婦人說。
“沙特是一個國家,在中東地區(qū),離這里可遠著呢。但遠也不是理由嘛,自己的父親去世了,即便在月球也應該回來。”韋力說。
“難道他們公司還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老子死了還要重要?”老婦人問。
“我沒有聯(lián)系過他,不知道?!表f力說。
“我看他就是白眼狼,心中早就沒有了父母,根本不想回來。”老婦人又說。
“怪不得,他給我發(fā)信息的號碼是一個國外號碼。”韋力才想起上午李富發(fā)給他的那個信息。
韋力把同學們集中的份子錢放在老婦人的手中,說:“阿姨,這是同學們的一點心意,你收好?!?/p>
老婦人無論如何不肯要,說:“李富這個兒子我是不認了,你們是他的同學,能來看看老頭子,謝謝你們。真的不用你們隨禮,免得以后欠著同學們的人情,不知道怎么還才好?!闭f罷,老婦人又泣不成聲。街坊鄰居連忙過來勸說老婦人,說,就算全世界都拋棄你,還有我們街坊在,街坊鄰居永遠是你的至親。街坊們好說大半天,才讓老婦人停止哭聲。此情此景,同學們百感交集,真是印證古話,遠親不如近鄰。
一直主張子女遠走高飛的李成龍,此時內心好像受到了重創(chuàng),不知不覺,臉上掛著淚珠。
周歡還是大大咧咧地說:“李成龍怎么也哭了,不會觸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將來了吧。”
其他同學不再說話,任憑周歡調侃。
韋力說:“大家看到了吧,什么遠走高飛,什么詩和遠方,一個家庭如果沒有了親情,屁都不是?!?/p>
這一次,張其大張旗鼓地贊同韋力的話,其他同學也沒有反駁。
李成龍拉著老婦人的手說:“阿姨,禮錢你還是要收下,我們不要記在個人名下。如果非要登記的話,就記為高中同學吧,這情況是李富欠我們高中同學的。如果你不收,我們會難過的。李富不會做兒子,我們替他做,今晚我們二十幾個同學通宵為老爺子守靈。”
老婦人又是滿臉熱淚。吩咐收禮的街坊在禮簿上寫著:李富的高中同學,禮金5200元。
劉樣見狀,又說:“還是醫(yī)院急診科的人頭腦靈光,遇到棘手的問題會見招拆招。”
李成龍也不咸不淡地回應:“哪有你們在鄉(xiāng)鎮(zhèn)的同志會來事喲,遇到安全生產、群眾上訪、整臟治亂等問題,忽悠人們一套一套的,盡是一些一個糊弄一個的形式主義?!?/p>
周歡連忙勸架:“劉樣、成龍你倆點到為止,這里是公共場合,不適合口無遮攔地談論單位里的事?!?/p>
李成龍譏笑著說:“什么叫作口無遮攔地談論單位里的事,如果害怕談論就是心中有鬼。你以為別人不知道,其實你們天心二中也不怎么的,就連學校教室里的空調都要學生家長出錢購買,你想想你們學校的公用經費不用來安裝空調改善設施,難道是被老師們私分發(fā)獎金了?”
李成龍這么一說,同學們又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周歡他們學校收取學生空調費確有其事,有人算了個賬,每個學生每學期收取四十五元,四千名學生,一年就是三十六萬。而且又不是只收一年,如此下去,那還了得。
韋力勸大家都是公家人,這種場合不要談論公家的事為宜。如果別有用心的外人悄悄錄了音發(fā)到網絡上,那就會引起很多麻煩。韋力這么一說,大家才閉嘴。
李成龍又提議:“大家一起打打麻將怎么樣?不然這一夜太難熬了。”
張其說:“不是有文件規(guī)定,公職人員不能在公共場合打麻將嗎?”
李成龍自個兒嘮叨著,不能聊公事,不能打麻將,大家干坐也不是辦法。說笑話吧,又缺點引子。
韋力提議大家喝點酒吧,只要喝了酒,開心的話題自然打開,大家全部響應。他便在美團下了單,點了幾個下酒菜。因殯儀館就在縣城旁邊的一個小山谷中,路程不遠。二十分鐘后,下酒菜送到。同學們在大廳的一個角落,圍成一個大圓圈。酒是主人家的親戚送來做禮的自釀米酒。米酒很醇,開蓋溢香。每人倒了一杯。
韋力端起酒杯,說:“同學們這些年走來,都不容易。今天再大的事,到明天都是往事,今年再大的事,到明年都成故事。過好當下才是王道,大家且行且珍惜。這杯酒干了!”
周歡接過話頭,說:“班長就是班長,整個開場白都有那么大的格局?!?/p>
二兩鄉(xiāng)愁下肚后,一直沒有說話的耿然開口了,眨了眨那雙小眼睛,說道:“生活就像被強奸,如果反抗不了,就要學會享受?!?/p>
同學們聽得一愣一愣的。
幾個女同學開始笑罵耿然說話太俗。
耿然的話雖然有些粗俗,卻非常接地氣。既有人情冷暖的直白,也有順其自然的無奈。
“他媽的,這是今晚聽到的最有水平的一句真理名言。耿然,你太有才,以前小看你了。”李成龍舉起酒杯非要敬耿然。
“李成龍,不要借酒的名義講臟話?!表f力說。
“我講錯了,我自罰行不?”李成龍自個兒干了一杯。
“這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是從網絡上學的。類似的網絡上多的是。”耿然也干了自己的酒,都是同學,不好駁李成龍的面子。
“網絡上有這些嗎?我搜索看看?!敝軞g邊說,邊擺弄著手機。不一會兒叫道:“我的老天爺,真是網絡上的。原文是這樣的‘生活就像強奸,如果反抗不了就要學會享受,不能享受至少也要學會閉眼’,真他媽的有水平,一句話道盡人間滄桑。平日里我怎么沒注意呢?!?/p>
“平日里你只關注那些英文字母,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人一樣?!眲诱f。
“班長你來評評理,看劉樣把我說成什么樣了。”周歡看向韋力。
“班長,周歡也講流話了,要罰酒不?”李成龍也笑著看向韋力問。
韋力笑而不答。
“就你們偏心,罰酒就罰酒,我喝了就是。”周歡一仰頭,把酒喝干。
看到周歡也罰了酒,李成龍心里非常痛快,不由自主地哼著小曲《聽聞遠方有你》。
張其說:“在上高中的時候,李成龍的歌聲已經迷倒了好多學妹,不妨唱一曲唄?!?/p>
聽到張其夸獎,李成龍很得意,看了一眼同學們,說道:“就唱這首《聽聞遠方有你》行不?”
“行,只是要控制一下音量,盡量不要打擾到其他人。”韋力說。
“同學們不該是白聽吧?”李成龍咧了咧嘴。
“你唱完這首歌,其他同學每人喝一杯?!眲诱f。
李成龍壓著嗓子唱了起來:“聽聞遠方有你,動身跋涉千里。追逐沿途的風景,還帶著你的呼吸。真的難以忘記,關于你的消息。陪你走過南北東西,相隨永無別離??刹豢梢詯勰?,我從來不曾歇息。像風走了萬里,不問歸期……”李成龍唱著唱著,自己又是淚流滿面。
同學們不解,紛紛問李成龍怎么了,在大家心里,李成龍一直是硬漢形象,記得高中那會兒,最愛和物理老師抬杠,被物理老師授予他“愣頭青”的稱號。沒想到,他居然也有柔軟的一面。
李成龍說:“你們知道這首歌是作者為誰寫的嗎?”
“應該是為他夢中的姑娘寫的吧。”劉樣猜測。
“不對,這首歌不是情歌,是作者劉鈞老師寫給自己奶奶的。小時候奶奶照顧他,盡心盡力,給他做飯洗衣,帶他去玩,帶他上學,他對奶奶的感情很深,所以寫了這首歌來紀念他的奶奶,聽聞遠方有你,奶奶在遠方,所以不惜跋涉千里來看奶奶。這說明他對奶奶的愛之深。后來奶奶因病故去的時候,劉鈞因為在外地沒有來得及見上奶奶最后一面。此事成為劉鈞老師永久的遺憾和悲痛,這讓他也感覺很愧疚,一直想寫一首歌懷念親奶奶,后來也就有了《聽聞遠方有你》這首歌。每次聽了劉鈞老師的這首歌,我就想起我的奶奶。五年前的秋天,醫(yī)院派我到復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進修,收到奶奶去世的噩耗,我沒能趕回來見奶奶最后一面。那時,我在校園里,對著秋風中蕭蕭而下的落葉,哭了整整一個下午。也許我和劉鈞老師的經歷相似,所以容易產生共鳴?!崩畛升堈f。
“這就是俗話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吧,李成龍都把自己給唱哭了,同學們趕緊喝酒、喝酒?!表f力連忙招呼大家。
“李成龍唱的這首歌讓我感受很深,我順著意思講個故事吧。故事的名字叫作《報恩的孩子》?!惫⑷唤舆^話頭。
“是真實的故事,還是網絡上看到的?”周歡問道。
“可以理解是網絡上的真實故事?!惫⑷换貞?。
“看來同學們都是有故事的人。大家先把酒喝了,再聽耿然講故事?!表f力帶頭喝了自己杯中的酒。
耿然也把自己杯中的酒喝了,擦了擦嘴,說了起來。“我們單位的老會計生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學習一直很優(yōu)秀,從小學到高中都沒有讓父母操過心。就是二兒子,對學習怎么都不上心,仿佛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年輕的時候,老會計每次給大兒子開家長會都覺得很有面子,大大方方地坐在教室的前排。而去給二兒子開家長會時,總要找個不起眼的角落坐著,生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而點名。老會計總拿大兒子做榜樣,讓二兒子向哥哥學習。后來,大兒子一路優(yōu)秀,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又留在北京工作,安家立業(yè),幾年都不回來一次。倒是二兒子,考入省內的一所普通大學,畢業(yè)后又回到天心縣城上班,還娶了媳婦,留在老會計的身邊,從沒走遠。每次老會計兩口子生病,都是二兒子和媳婦忙前忙后,端屎端尿。老會計說,還好生有二兒子,不然躺在病床上想喝口水都難。二兒子是上天送來報恩的。”
聽著耿然把故事講完后,周歡問道:“耿然,你在哪個單位上班?”
“幾年前,我?guī)畠旱侥銈儗W校報名讀書時,和你說過的?!惫⑷粚擂我恍?。
“說你像活在另一個世界,你還不同意,你看耿然的女兒去年都讀大學了,你還不記得他在哪個單位上班?!眲訋椭f。
“真的記不起來了,對不住耿然,我自罰一杯賠罪?!敝軞g拿起酒杯猛喝一口。
“我在天心縣氣象局上班,平時與同學們的工作接觸較少,不記得,很正常?!惫⑷徽f。
“哦,我記起來了,你的女兒名叫耿霏霏,我教過她高中的英語,成績不太好,對吧?”周歡說。
“是的,她的英語成績不怎么好?!惫⑷换卮?。
“好像每次考試,她都排名在后……”周歡還想說,劉樣打斷了她的話,“周歡,你怎么不太會聊天呢?!?/p>
“后來耿霏霏在讀哪所大學?”周歡換了角度問。
“在讀省城的民族大學,只要能回縣城工作,即使做個普通凡人也無所謂?!惫⑷坏卣f。
張其說:“我女兒正準備填報志愿呢,聽了你們的故事,我心里有數(shù)了,準備選一所省內的大學?!?/p>
韋力豎起了大拇指,李成龍沒再強烈推薦北上廣的學校,其他同學也表示贊同。看到同學們對自己決定的支持力度,張其心里挺高興的。如果再過了妻子的那一關,就塵埃落定,大功告成。
聊著聊著,一夜的時間悄然而過。第二天早上,同學們與李家親戚、街坊一起將李富的父親送上山入土為安后,各自散去。因是星期六,不用理會單位里的煩心事,而且女兒的志愿填報時間還有三天,張其回到家美美地睡了一覺。
當張其醒來時,已是深夜。餓了,想弄點吃的,走出臥室,看到妻子秦天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認真地看著電視劇。
“女兒呢?”張其問。
聽到聲音,秦天回過頭來。
“老公,你睡醒了。女兒早睡了?!?/p>
“哦。”張其應了一聲,準備向廚房走去。聽到秦天改稱自己為老公,張其覺得有點別扭,以前她都是直呼其名,早已習慣了,今天不知家中的霸道女院長又要唱哪一出戲。
“老公,餓了吧。女兒早已給你煮好了水餃,我去幫你熱一下?!鼻靥煊幂p柔的聲音說,起身向廚房走去。
張其聽了,背皮麻麻的。自從結婚以來,在家都是秦天一言九鼎,張其曾嘲自己天生就是被虐的命。特別是秦天當上了天心縣一醫(yī)院的副院長后,她的脾氣更是見漲,每一次和張其說話,都像領導安排下屬工作任務一樣,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從她那張殺傷力很強的“刀子嘴”里發(fā)射出來的話,與機關炮無異。張其背地里評價她把華夏幾千年來優(yōu)秀的“母老虎”文化精髓繼承得完美無缺。現(xiàn)在秦天的態(tài)度突然發(fā)生了一百八度的變化,張其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張其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fā)上等待,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一會兒,秦天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水餃,放在茶幾上,隨后順勢倚著張其坐下。張其剛想調整一下坐姿,秦天則迅速翻身騎到張其身上,緊緊地將他抱住,用身上最柔軟的地方蹭得張其無比舒暢。張其再一次感覺到秦天有了女人該有的樣子。
“老公,你不問問我今天去干嗎了?”秦天撒嬌著。
“不敢問呀,害怕你生吃了我?!睆埰湔f。細想,以前只要秦天出門,哪怕張其小聲問一句要去干嗎,她便毫不客氣地回懟,老娘去干嗎,還要向你一一匯報?再說老娘又不是去偷人,就算老娘想去偷人,也無須向你說明。
“老公,以前都是我不好?!鼻靥煊州p聲說道。
張其平靜地看著秦天,腦海里涌現(xiàn)出過往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咸,心想也許有了酸甜苦辣咸,才是生活的真諦吧。張其平日里懶得和秦天計較,畢竟秦天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像網絡上流行的那句話,生命中總有一個重要的人出現(xiàn),即使不是來成全自己的,那一定也是來渡自己的。
“老公,今天醫(yī)院的幾個同事約去打牌了,晚上又聊了一下,我們還喝了一小點酒?!?/p>
“哦。”張其應了一聲。
“今天我覺得自己好像經歷著另一個人生,仿佛涅槃重生一樣。講給你聽聽吧?!?/p>
張其點點頭,認真地聆聽著。
秦天又在張其的臉上親了一口,說道:“今天是醫(yī)院兒科的劉靜主任約的牌局,一起打牌的有急診科的李成龍主任、醫(yī)務科的楊方醫(yī)生、西藥房的韋玉醫(yī)生?!?/p>
“你們這些主任、醫(yī)生都去約牌了,那誰來給病人看病喲,還有李成龍昨夜和我們一起為李富的父親守靈,熬了一個通宵,今天他居然有精神和你們打麻將,算是服了?!睆埰湔f。
“今天剛好劉靜、楊方、韋玉我們四人輪休,李成龍是聽到有牌局的消息主動要求加入的,他那嗜牌如命的本性,這輩子可能是改不掉了?!鼻靥煲贿叡е鴱埰湟贿呎f,沒有放開的念頭,生怕自己一松手,張其會從她的身下溜走。
張其問道:“我們家的霸道女院長,到底經歷了什么樣的人生?”
秦天拉開話題說,他們邊打麻將邊聊天,聊來聊去,最后主題全部集中到家庭與子女上面。劉靜主任說,一個家庭的成功與否,主要是看這個家庭是否培養(yǎng)出有出息的子女。我們問她子女有出息的標準是什么?她講,子女要有出息,就得“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放心、放手、放膽地讓子女去走南闖北。她以自己的家庭為例,兒子去法國工作后,現(xiàn)在兩口子又回到了二人世界,工作之余,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多么自由。韋玉醫(yī)生也支持劉靜主任的觀點。但今天李成龍主任有些反常,向來他都主張子女不要圍在父母身邊轉,認為那些不愿意離開父母的子女都是沒有前途的??墒墙裉焖麉s投了反對票,直接與劉靜主任反彈了琵琶。李成龍表示,子女有出息的標準應該是心中有愛,從大的方面講要愛國家,從小的方面講要愛父母。李成龍還把昨夜你們在為李富的父親守靈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他說李富讓自己的父母晚年過得如此凄慘,甚至連父親去世都不回來看一眼,說他簡直就不配為人。以前高中的時候,李富還是挺有愛心的,同學都知道。記得高二下學期,李富得了一百元的獎學金,自己舍不得花,卻為母親買了一件大棉衣。后來他怎么變成這樣呢,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上大學期間感恩教育出了問題,腦子進了水。李成龍說,人之初,性本善,很多人原本都是善良的,而有的人卻在一些大學里被灌輸了錯誤的理念,被活生生地教壞了。今天早上他還特意用手機百度了一下李富原來讀的那所大學的基本情況,網上對那所大學的評論幾乎是一邊倒,上萬條的留言說那所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都是精致利己主義者,沒有愛國之心,沒有至親之情。人們都說要讓子女去尋找詩和遠方,如果一旦把握不準,不僅沒有看到心中想要的詩意,卻帶來的是無盡的忘情的遠方。李成龍還宣布,決定讓自己兒子在省內選讀一所大學,畢業(yè)后再讓兒子回到縣城就近成家立業(yè),今后一家人過著孫兒繞膝的天倫生活,那是何等的幸福。
張其聽得不斷點頭。但心中有點想不通的是,昨晚還把“大學必選北上廣”那句口號喊得震天響的李成龍,卻把風口轉得如此之快?;蛟S是李富的父親去世那個凄涼的場景,深深地觸動了李成龍的內心。
“老公,關于女兒填報志愿的事,你和女兒一直思考再三,我還埋怨你們。經過李成龍那么一說,我終于明白了一二,你不是不上心,你是在權衡著利弊,考慮著當下與未來。”秦天說。
張其又認可地點點頭。
“今天的牌局上,我不停地想著女兒的事,想著想著心思就亂了,心思一亂打牌就沒有了章法。后來輸了八百多。輸點錢吧,就當是花錢請人幫忙為女兒分析填志愿了。老公,你不會怪我吧?”
“難得我們家的女院長深明大義,我怎么會怪你呢?!睆埰湫α诵?。
“你肯定還在怪我,要不你怎么還會稱我為女院長?是不是看我很像‘霸道女總裁系列’中的那個女主角?”秦天問。
“當然不會,如果你不相信,我用自己的生命來發(fā)誓?!睆埰湔f。
“相信你好了,我也知道自己就像一匹個性非常強烈的野馬,只有胸懷博大的老公你才能駕馭?!鼻靥煺f。
張其用力地抱了一下秦天,算是回應。
秦天接著講今天發(fā)生的故事:“牌局散后,劉靜贏了三千多,便請我們幾個到美食街打了一餐牙祭。你猜我們遇到哪個熟人了?”
張其搖了搖頭。整個天心縣城那么大,幾十萬的人口,遇到誰都不足為奇。
“我們遇到了李伯伯?!鼻靥煺f。
“哪個李伯伯?”張其問。
“就是我們天心一醫(yī)院的前任院長,李風呀?!鼻靥煺f。
說起李風,張其當然記得,當年秦天從省城的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剛分配進入天心一醫(yī)院工作,李風見秦天不僅人長得可愛,還聰慧過人,當即收秦天為關門弟子來帶。當時李風收秦天為關門弟子,其實還存在一個私心,就是想讓秦天做他的兒媳婦,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近水樓臺先得月,這些話都可以用得上。秦天也知道李風的心思,但沒有說破。那時李風的兒子李前,正在京城某著名大學攻讀法學博士,非常優(yōu)秀,曾被天心縣的人們稱為“天心三少”之一,如果能成為李家媳婦,秦天也是愿意的。只是李前博士畢業(yè)后選擇了出國,想把秦天收入李家的這樁美事才被中止。后來,李風到天心縣教育局開展一場“健康與教育”的講座,認識了張其,見張其為人本分,工作有責任心,便起了愛才之心,主動牽線把自己的關門弟子秦天介紹給張其。經過一番撮合,最終秦天成為張其的妻子。嚴格意義上講,李風就是張其與秦天的月老。李風知道秦天的性格,曾經讓秦天保證結婚以后不準欺負張其,也讓張其保證遇事要讓著秦天。不承想,這些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李風已經退休很多年,連秦天與張其的女兒都已高中畢業(yè)。說真的,張其內心是感激李風的。結婚二十多年來,雖然秦天有些蠻不講理,但張其認為家不是用來講理的,而是用來講情的。秦天時不時地火爆一下,用張其來出出氣,可能她一直在心中拿張其與李前在作比較吧,認為自己嫁給張其多少有些委屈。
“李風伯伯,他還好吧?”張其問。
“看樣子不太好?!鼻靥煺f。
“他的兒子不是出國了嗎?曾經的‘天心三少’之一的李少,可是當時多少家庭用來教育自己子女的優(yōu)秀案例呀?!睆埰湔f。
“我們也是這樣想的。昨晚,我們來到美食街的大排檔時,看到李伯伯與伯母也在擼串,兩人孤零零地坐著,像兩片飄落在大排檔的秋葉。見狀,反正大家都認識,我便提議拼在一起熱鬧熱鬧。李伯伯見我們要和他們拼桌,非常高興,說謝謝我們不嫌棄他們兩口子。”秦天說。
大家坐定后,韋玉醫(yī)生大大咧咧地夸贊李老院長的家庭是大家學習的榜樣,讓好多人羨慕得不得了。
“你猜李伯伯說了什么?”
“那樣夸贊,李伯伯肯定開心唄?!睆埰湔f。
“李伯伯好像很不開心,他嘆了一口氣,說‘成也出國,敗也出國’。”秦天說。
“為什么不開心呢?”張其問。
“李伯伯那樣說,當時我們也整不明白。伯母見我們不解,才解釋說,自從李前出國,二十來年都沒有回來一趟,開始幾年還偶爾給家里打個電話,后來就音訊全無。近幾年李伯伯也曾試圖打去電話,想問問李前的情況,可每次撥打號碼都是占線。嗨,別提了,就當沒有那個兒子。好在現(xiàn)在兩口子還能相依為命,如果哪一天,其中一個先走了,另一個該怎么活。伯母說得大家心里很難過,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兩位老人,只好向攤主要了兩瓶牛欄山,大家陪兩位老人喝一杯酒解解愁。”秦天說。
“算起來李伯伯和伯母應該七十多了吧?”張其問。
“是的,李伯伯七十五,伯母七十二。兩人都是已經到了買好天堂車票的年紀。”秦天說。
張其不再說話。
秦天說:“李伯伯搶過話頭說,這段時間,伯母天天在家追劇《人世間》,每看一集,流淚一次,他擔心她悲傷過度,會出問題,今天就帶她出來走一走,擼擼串散散心,沒想到會遇到我們。李伯伯還特意問我,這些年是不是還經常欺負你,我說你是心甘情愿被我欺負的。李伯伯讓我不要再任性了,說夫妻之間是相互成全的,不是相互折騰的。等到了他們那樣的年紀,如果有一天,其中的一個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另一個人到時后悔都來不及。老公,李伯伯說得對不?”
張其又點了點頭。
“李伯伯還說,當初還好我沒有嫁給他的兒子,如果真嫁了,會害了兩個家庭。細想,我也是家中的獨生女兒,如果我也隨著李前一去音訊全無,那我的父母該怎么辦喲。今晚,也許是我們陪著李伯伯兩口子聊聊家常,他們有了傾訴的地方,心情好了不少,酒也喝了二兩。大家聽了李伯伯和伯母講了他們家的那本經后,都有感觸,劉靜主任和韋玉醫(yī)生也沒有再強調子女要遠走高飛的重要性。而李成龍和楊方只是默默喝酒,自始至終都只聽不說。我呢,受到的教育則是最深刻的。”
張其默默地聽著。
“等把李伯伯和伯母送回家后,回來見你還沒有睡醒,就看了兩集伯母推薦的《人世間》電視劇,看著看著,感慨萬分。老公,你說以前我是不是做得不好?回顧這些年來自己的一些做法,確實過于強勢,對你總愛發(fā)飆,誤以為你普普通通不夠優(yōu)秀。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你真的不簡單,是你一直在用星辰大海那樣的心胸包容著我、忍讓著我。要是換作那些沒有你這么胸懷博大的男人,我應該早被拳腳相加,享受家暴了。”秦天說著,將張其抱得更緊,有點小泣道:“現(xiàn)在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如果哪天你被我欺負寒了心,選擇離開,那我該怎么辦。如果家都散了,再輝煌的事業(yè)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想想,我好害怕。”
張其輕輕地拍著秦天的背,小聲地說:“沒有什么如果,女兒都快上大學了,不要想這些不開心的事?!?/p>
“嗯?!鼻靥燧p哼了一聲,竟然不知不覺安穩(wěn)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午飯過后,天空又一次開啟萬里無云的模式,陽光白花花地落滿一地。
秦天說:“老公,不用研究了,今天填報女兒的志愿吧。”
張其說:“行。”
書房里,女兒張詩雨小心地打開了高考志愿填報網頁,問道:“爸爸,怎么填呢?”
張其說:“聽媽媽的吧,媽媽已經有答案了。”
秦天微笑著看了看張其,又看了看女兒,說道:“女兒,填報哪所大學,其實你的心里早就有數(shù)了,你放心去填,我支持你?!?/p>
女兒自信地點了點頭,說:“我想讀爸爸的母校,省城的師范大學。以后回來在你們身邊工作,我既看重事業(yè),更看重親情?!?/p>
秦天豎起大拇指,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女兒真棒,省城的師范大學非常適合你?!?/p>
張其感激地看著妻子和女兒,一時又覺得這個夏天不怎么炎熱。
填完志愿后,秦天拉著女兒走到窗前,隨手把玻璃推開。
女兒說:“媽媽,外面氣溫那么高,怎么把玻璃推開了?!?/p>
秦天笑著說:“女兒不用擔心,外面一定有風?!?/p>
果然,在玻璃被推開的瞬間,一陣涼風徐徐吹來。
女兒又問:“媽媽,對面的那幾棵香樟樹梢一動也不動,風是從哪兒來的?難道風也會拐彎嗎?”
秦天又笑了笑,說:“從醫(yī)學的角度來看,風有時也是會拐彎的?!?/p>
張其站在不遠處,看著一陣又一陣拐彎而來的風輕輕地撩動著妻子和女兒的長發(fā)。他發(fā)自內心地感嘆,這才是人世間最美的風景??!
作者簡介:
歐君武,苗族,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中國藝術報》《散文百家》《黃海文學》《神州文學》《城市檔案》《詩刊》《江河文學》《杉鄉(xiāng)文學》《貴州民族報》等。出版有文集《與夢同行》《鄉(xiāng)愁光陰》《又見炊煙》。